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私语词典 作者:柳美里-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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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几年以前,我和一个男性过着半同居的生活。
  一天夜里,我下班回来,发现桌子上放着一封信,封口没有封好。因为有时候信封好了,可能又觉得还有什么漏写的地方,便会再打开封口,重写一遍,所以我当时也没有太在意。
  几天以后的早晨,玄关的门铃响了。我还在睡觉。准确地说,玄关的门铃声和邮递员的“快件”的声音,已经让我处于半醒半睡的状态。快件是他接的。我又迷迷糊糊地睡了两三分钟。我做了个小梦,梦到自己打开了快件。然后,才彻底醒来。我到厨房去喝水的时候,发现他正在把信封放在水壶的蒸气上面。
  “啊!”我和他都同时小声叫了起来。
  我受不了自己的信(心)被人家偷看。
  过了一段时间,我和他分了手。


  HIMITU(秘密)[秘密]
  明明知道约定根本遵守不了,但还是要共有,这只不过是为了加强亲密关系的一种仪式而已。
  我小学六年级的时候曾经尿过裤子。是在上算术课的时候。
  在这一周以前,也是上算术课的时候,我憋不住尿了,便举手走到讲桌旁边。老师问我:“是拉屎吗?”从那以来,我就有了一个外号,叫“拉屎”。所以,我一直十分注意尽可能不喝水。
  但是,那次,尽管我课间休息的时候也去过厕所,可是上课时还是又有了尿意。我把“防灾头巾”的一个角塞在胯间,强忍着,等待着下课时间的到来。黑板上方的钟显示的时间离下课还有五分钟。我全神贯注地听着老师板书时的粉笔声,心里反复地念叨着“还有五分,还有五分”。我眼睛里浮现出黄色的斑点,就好像在烈日炎炎的校园里跑步时的感觉一样,尿也随之流了出来。
  “啊,真味儿。”我后面传来声音,大家都回过了头。
  “上课的时候,不要看后面。”和我一直交换日记看的T君满脸通红地大喊了一声。
  正在黑板上写方程式的老师这时回过头来。课停了,我到厕所换上了体操服,洗了洗弄脏的衣服。那是件母亲用缝纫机给我做的花夹裤。
  “S子和K子把你的尿用抹布擦了,回到教室以后谢谢人家。还有,我给你妈妈去电话了,让她来接你。她要是来了的话,你就提前回去。”
  我真想把运动短裤里露出来的腿藏起来。我嗫嚅着,说了句“谢谢”,便被母亲扯着离开了教室。第二天早晨,我哭着对母亲说不想去学校,但是母亲没有答应。
  后来我没有直接进入当地的中学,而是考到私立女子学校,我想和这件事情关系很大。因为我想在一个完全陌生的人群中重新开始。但是,有一个孩子和我考了相同的学校。她就是帮我擦了尿的S子。我真希望她考不上,但是我们却都考上了。因为女子学校是初高中一贯制,所以如果她暴露了我的秘密,那么这六年里大家就会一直对我冷眼相看。为此,我心里总是十分害怕。到高中一年级我退学时,她从来没有和我在过同一个班。不过,每当看到她在走廊里和什么人悄悄地说话,我的心脏就会猛烈地跳动起来。
  现在,我还有那种如果暴露出来就活不下去的秘密吗?
  秘密大概和口臭一样。有的人觉得自己的嘴有味儿,就总担心别人闻到会感觉不舒服。但是,这是非幻觉的幻臭,实际上有很多时候并没有什么味道。他只是用嗅觉感知到了自己对于他者持有的不安、不信任。德国的精神病医生特莱巴哈说,嗅觉是“在最深层联系人与人的一种感觉”。目前我无法写出来的秘密是否重大,我并不清楚。但是了解这一事实的人和我因为这一秘密而被联系在一起,这却是无疑的。
  当那个人死去的时候,我大概才能安心吧!


  FUTARI(二人)[两人]
  某个新兴宗教的教主说,两个人的关系就是恋爱,三个人的关系则是婚外情,很多人相互爱,就成了宗教。
  天上现出月亮,
  泛舟离开岸旁。
  波浪轻轻拍打,
  微风轻抚心房。这是中原中也的诗《湖上》中的一节。我读到这首诗的时候,在脑海里浮现的是,正在性交的男女形象。两个人坐着船,放弃了重返陆地的可能,向海里不停地划去,前面等待着他们的必定是“死”。男人和女人是无法在生存之中远离现实,建立起两人世界的。性交是模拟性的死,情死则是模拟性的生。情死所寻求的,正是另一个世界上的两人世界。
  我有过和某个人孤零零的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候吗?当然,无论是男人,还是女朋友,我和他们中的某一个确实一起待过几天。但是,我觉得和他们之间总是有某个中介物存在。不论是和什么人,我觉得都不可能仅仅是为了两个在一起而生活。细想起来,任何的人,或许都是通过“爱”、“孩子”、“宠物”作为两个人的中介物,勉强地保持着两者之间的平衡。小的时候,我就不喜欢玩压板,一次也没玩过。这让我感到很不好意思。
  十七岁的冬天,我还是一个剧团的进修生。当时,我有好几个月都是在同期的伙伴的公寓里住来住去。一天,我伤害了他们的感情,怎么也说不出口,要求让人家留自己住宿。没有办法,我只好决定到横滨父亲的家里住。开往樱木町的末班电车,因为是星期天,空空荡荡的。暖气和疲劳像烟似的缠绕着我,我困极了。乘客一个一个地下车了,就剩下了我和一个工薪人员模样的年轻男人。那个男人直盯盯地看着我,目光一刻也不离开我。他的视线里丝毫也没有热切的性好奇。我装做睡着了的样子,闭上了眼睛,不知不觉地打起盹来。
  “咔”,车猛地刹住了。我从梦中醒来。东白乐车站的人员在站台上跑来跑去,发生人身事故了。过了一会儿,车门开了。我好像被什么东西吸了起来似的,站起身来,下到站台上。车门又关上了,车开走了。
  站台上,除了我没有任何别人。车站的人也不知去什么地方了。车站的后方,在一个荧光灯打不到的地方,有一个裹着灰色大衣的东西被扔在那里。我走了过去。脖子上面什么都没有了。两条腿也不见了。大衣袖子里露出的手掌张开着。我发现只有自己和死尸孤零零地在一起。我没有感到恐怖,感到的只是一种无法表达的难堪。再没有电车了。我走出检票口,口袋里连打车的钱也没有。
  这件事情我至今记忆犹新。难道这会是那年轻男人虚无、执拗的视线给我造成的妄想?
  说不定,我是经常在拒绝着他者,只与另一个自己孤零零地在一起。或许,由于我总是和书中的人物——现实中不存在的人、刻画他们的作家——死人在一起的原因,使得我无法和现实中的人孤零零地两个人在一起?


  BOUSI(帽子)[帽子]
  无论男女,所有的人都曾经戴过帽子,这样的民族,大概在世界上也只有日本了。
  我一看到戴着帽子的男人,心里就肯定会很激动。
  电影当中的卓别林、美国二十年代的黑手党。黑白照片里的达希尔·哈米特、中原中也……
  为什么我肯定会激动呢?
  说不定是和我父亲喜欢帽子有关。我记得上幼儿园的时候,自己曾经和父亲拉过钩,说:“爸爸真像阿兰·德龙,我长大了,就和爸爸结婚。”那时候,我太崇拜父亲了。
  我记得当时柜子上面放着大概有二十个装帽子的圆盒子。父亲不在的时候,我曾经踮着脚尖站在椅子上,把它们拿到地板上,打开过它们的盖子。里面基本上都是褐色或灰色的各式礼帽。当我找到魔术师放飞鸽子时戴的那种高顶礼帽的时候,我深深地叹了口气,简直要陶醉了。
  现在,我一年也不见得能和父亲见上一面。但是,只要见了面,父亲总要把自己的帽子摘下来,戴到我的头上,说:“怎么样,想要吧?”
  “只要见到你,我的帽子就得少。”
  父亲的头很大,他的帽子,我戴着很不合适。所以,父亲的帽子都在我的房间的柜子里躺着呢。
  我本人也有二十多顶帽子。在青山大道的“山田帽子店”买的那顶,是古典式的,不够时尚。在下北泽的古董店“MOMO”买的两顶是用黑色面纱蒙住脸的那种,没法戴着走路。我买帽子并没有固定在某一个帽店里。在街上走着走着,只要看到橱窗里的帽子,我就会不由自主地冲进帽店里。我也知道贝雷帽并不适合我,但是只要看到像蜡笔一样色彩丰富的各色贝雷帽摆在那里,我就会买下来。我也不知送给了朋友多少顶这样的帽子。
  几年以前,我发现了一顶和中也的帽子极为相似的黑色软帽(当然是买了下来),就戴着回了家。
  我一只手拿着文库本正在站台上等电车。一阵大风吹来,帽子被刮到了铁轨上。我正在犹豫是不是要下到轨道上捡回来帽子的时候,电车驶动起来,碾压着帽子开走了。当车站的人把压得瘪瘪的帽子捡拾回来时,我眼里充满了泪水。我来到“白洋舍”,接活儿的人笑着说:“这没办法复原的。”但是,我还是硬让他们收了下来。一个月后,再见到帽子的时候,凹陷的部分好歹是恢复了原样,但是边沿却是歪歪扭扭,不再有中也的帽子的样子了。
  帽子经常出现在我的梦里。在最近做的梦里,我曾经和一个用帽子遮住脸的男人擦肩而过,我想回过头去和他打个招呼。但是,话卡在嗓子里就是出不来。这时,周围突然暗了下去,我浑身是汗,就好像在土里一边挖掘一边前进似的。疲劳和不安,让我哭了起来。但是,哭不出声,就好像是被砍掉了舌头和脚的蜥蜴的尾巴一样,我在那里摆来摆去。“哇”的一声,我终于哭了出来。自己的哭声把我自己惊醒了。
  帽子的梦如果按弗洛伊德的说法讲——还是算了吧。


  MAKUGIRE(幕切れ)[落幕]
  戏剧、恋爱、人生中,最难的就是落幕。过分戏剧化或者过于平淡无味都不成。
  我进入戏剧的世界,已经有十年了。在这十年里,我正好写了十部剧。
  其中,有三部剧在落幕的时候都要降落下些什么。譬如,沙子、倾盆大雨、鲜红的花什么的。无论是哪一种,我在剧本叙述的部分都没有给予设定。
  下沙子的那个戏叫做《月亮的斑点》,是独角戏。这场剧最后的部分是,女主人公打开了自己房间的煤气开关,嚼碎了放在嘴里的一大把安眠药。随后,沙子像沙漏一样由天而降,到此落下了大幕。不过,对于演员来讲,太苦了些,沙子会落到她的头发、眼睛、还有嘴里。剧演的应该说差强人意。落幕以后,独自一个人足足演了一个小时的K子爽快地说:“柳小姐,对不起。不过,我也是尽了最大的努力了。”
  《向日葵的灵柩》是在上野不忍池旁边的室外舞台上演的。当时已经是十二月了,被“瓢泼大雨”浇得满身是水的演员实在太可怜了。可是,在新宿梁山泊演大篷戏的导演金守珍却兴奋地激励着演员们,说:“现在和大自然完全隔绝的、徒有其表的剧场越建越多,外面无论是刮台风还是下大雪,都和演员没有任何关系。可是,戏剧自古以来都是一边和自然斗争,一边进行演出的。”从湖面上刮来的风,冷极了,即使穿上两双袜子,寒气也会从脚尖往上爬。当浑身湿透了的演员低头谢幕的时候,观众们冻得上牙直打下牙,但是仍然是掌声不停。
  每次我都要等到落幕后,才离开剧场。我只有一次没有看落幕。
  十九岁的时候,我的剧《失去刺的表》上演了。最后一天临近落幕的时候,我不禁从观众席上大叫了一声“不对!”那是一个不足一百五十个座位的小剧场。观众们一起扭过头,向坐在最后一排的我投来非难的目光。我站起身,走到外面,用力踢了电线杆子一脚,又踩坏了堆在下面的纸盒子,竭力发泄着自己心里的火。演员和戏剧都让我很不满意。剧演得那么糟糕,就这样结束了,这真让我受不了。
  “怎么了?柳,戏挺好的嘛。”
  戏演完了,舞台导演来找我,他拍着我的肩安慰我。我绷着脸,走下台阶。我既没有做终场演出的致辞,也没有和大家干杯,闷着头开始拆起道具来。
  至于恋爱的落幕,我从来没有和对方好说好散地分手过。因为我不擅长落幕。我总是在因为各种事情再无法相处下去的时候,主动地和对方断绝联系。于是,对方必定会反复地给我打来电话录在电话里,当电话突然不再来了的时候,写满愤怒与仇恨的词句的快信便会出现在我的信箱里。然后,他们必定要在酒馆里散布我的坏话。
  只有一个人给我寄来过一封短信。上面写着:“过去的一年里,我是在思念你、支撑你之中度过的。谢谢你。”
  让我自己说,我也觉得自己总是在做一些毫无情理的事情。我确信我会迎来一个悲惨、孤独的人生结局。


  MUITIMON(无一文)[身无分文]
  过去曾经有过“无隔夜钱”的时代,而现代由于“卡”的原因,我们不可能身无分文。
  我从来没有存过钱。这三年里,和我约稿的增多了,收入也稳定起来。但是,每个月一过二十号,我的账户上就只剩下几千元。我的支出基本上都花在了打车、吃饭上。如果出了一本书,转来将近一百万日元,我马上就会坐不住的。我会给妹妹买衣服、买鞋,请朋友吃西式大餐,以便尽快地返回到身无分文的状态。
  我有个四十多岁的朋友B,他对我说:
  “这都是因为你没有家。小孩是很花钱的。我看,为了将来,柳小姐,最好每个月存上个一万元。”
  难道生了孩子,我这个毛病就会改掉?
  我的父亲和母亲连着生了四个孩子,但是他们一次钱也没存过,也不曾节约过。(他们也没有想过要存钱和节约)有了钱,他们就花个精光。所以,他们生活的反差很大,刚发工资,他们可以在中华街上喝鱼翅汤,而临近发工资时,他们就只能吃面包屑了。
  我不记得是什么时候了,有一次父亲捡了一个装着一扎一扎的一万日元的公文箱,(经过反复犹豫以后)交给了警察。经过和失主的交涉,父亲得到了五十万日元的谢礼。父亲和母亲一番梳妆打扮以后,带着我们来到百货公司,在那里高高兴兴地“采购”了舶来的名牌西装、手包。晚饭吃的是寿司(特等的)。五十万日元,一大笔钱就这样一天花了个精光。
  “这是你父母年轻时的事情吧?岁数大了,要考虑养老的。”B大概会对我这么说。不过,现在父亲已经过了六十,母亲也将近五十,但是他们丝毫也无意改变自己的生活。
  那是一年前的事情。我到母亲和弟弟、妹妹住的镰仓的高级公寓去玩。傍晚,母亲说要买晚饭的菜,可是她手头上没有钱。于是,我把自己钱包里的五万日元递给了她。
  “这太好了。谢了。”母亲说完,就去买东西了。可是,到了八点,又过了九点,母亲还是没有回来。没有办法,我只好吃着虾片看电视。母亲回来的时候已经过了十点。母亲从塑料袋里掏出一袋炒面来,伸伸舌头说:“咳,玩弹子,全输了。”
  不知为什么,我没有生气。
  妹妹十五岁的时候,高中辍学后,进入了剧团,每个月工资二十万日元。一发工资,她就请朋友吃寿司、烧烤、鳗鱼。没过一周,她就把工资花了个光。到下次发工资的那段时间,她只能吃方便面,靠自己买米熬粥来接续。还有一次,刚发工资,妹妹就一下把二十万全取了出来,然后直接来到弹子房。在那里,被吃掉两万还不算,她还把装着钱的银行纸袋给忘在了弹子台上。她说这事的时候,显得十分轻松,让我不知该说她什么才好。
  但是,我也不能光说别人。现在,我不仅是身无分文,为了排戏我还借了将近五百万日元,以后要不断地还下去。
  我觉得收入一旦超出了支出,就是犯罪。具有这种想法的人难道就是我一个人吗?也许,存折最能反映出一个人的性格来。


  MENKAI(面会)[探视]
  探视重病人,就是葬礼、扫墓的演习。小道具就是水果和花。
  一个月以前,K编辑住院了。
  我决定和我们共同的朋友N先生一起去看望他,我们约好在新宿见面后再去。
  “买点什么去好?”
  “我看,还是花,或者水果好些。”
  我和N先生一边闻着各色夏天水果的味道,一边在水果店里走着。
  “这个怎么样?”N先生的视线停留在装有椰子、芒果等的果篮上。
  “吃得了吗?”
  “吃不了的话,他妻子会带回家的。”
  我们抱着包装得十分漂亮的果篮,上了出租车。路上堵车,出租车根本开不动,于是N先生给我讲起了十七年前死去的他的父亲。
  在医院的玄关前,我和N先生都像潜水员一样,紧闭着嘴。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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