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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这样活着有么事意思?我不如去死,我死了,让他一辈子良心不安。
何汉晴听这声音好熟悉,一个冷战打下来,她赶紧拨开围观的人往里挤。一个警察劝道,你这样做划不来,你老公绝对不会良心不安的,你死也是白死。
另一个警察说,是啊。他既然在外头有女人,一不要你,二不要伢,这种绝情的事他都做得出来,你死了他不正好明媒正娶?
何汉晴挤到跟前,她看到了悬坐在桥边的文三花。何汉晴大惊失色,大叫了一声,三花,你又么样了?你这是搞么事名堂?
一个警察见何汉晴,说,你是她么人?
何汉晴说,我是她姐姐。
文三花哭道,何姐,这回你也救不了我。我死定了。
何汉晴说:你男人不是车祸住医院了吗?他又犯了么事?
文三花说,何姐,我好窝囊。我去给他送汤,那个不要脸的女将也去给他送汤。他说我的汤做得不好,像潲水;那个女将的汤做得好,像甘露。他只喝她做的。何姐,这也就算了,他是病人;我能忍。可是他居然当我的面,拉着那个女将的手,问她伤得么样。说他就只担心她的伤,他的心比身上的伤还要疼,只要那个女将没得事,他死都可以。他们两个不要脸的当我的面手拉着手,就这样调情。我跟他谈恋爱,跟他生了伢,天天床上床下地伺候他,他几时跟我说过这样的话。何姐,我活着还有么事意思?我站在医院里,生不如死呀,何姐!
何汉晴也生气了,说那个王八蛋,真也是太邪狠了。
文三花说,所以啊,何姐,这回你莫再劝我,我早死了早解脱。我在南岸嘴生的,我死也要死回来,只当我没有嫁出去。
何汉晴朝文三花走过去。文三花凄厉地叫了一声,何姐,你莫过来,你过来我立马就跳。说罢做出欲往下跳的架式。
围观的人都尖叫了起来。一个警察忙将何汉晴拦住。
何汉晴拨开警察,大声道,三花,莫慌!我不是过来扯你的,我是来跟你作伴的。何汉晴说这话时,满面是泪。
文三花动作停止了,说何姐,你说么事?
何汉晴说,我来跟你做伴,我们两个一路走。
文三花说,我不信,是我屋里那个狗日的派你来劝我的是不是?
何汉晴说,怎么会?我昨天就出来了。你找我帮你照看细伢的时候,我就是出门寻死的。
文三花仿佛想起什么,说难怪,刘师傅今天一清早打电话到我屋里,问我有没有看到你。
何汉晴说,真的?他打电话给了你?你么样说的?
文三花说,我说昨天看到了,今天没有。他没有多说,我也没有细问。何姐,你何必咧,你屋里刘师傅对你这么好,你屋里的日子也过得蛮兴旺,你怎么会想死?你不会为了我走这条路吧?
何汉晴说,我不得为你寻死,我为的是我自己。
文三花说,我搞不懂,你这样能干的人,怎么也会想死?
何汉晴说,三花,你也晓得,当我这样的女人,活了几多年,就烦了几多年,而今也烦够了,觉得死了可能更舒服。
文三花泪水涟涟,说何姐,你说的是真话?真的?你跟我搭伴一路走?我真的有这福气?
何汉晴说,也是我的福气。何汉晴说着慢慢走向文三花,她满面泪水。
文三花说,何姐,我晓得。我晓得你的命也蛮苦。黄泉路上有何姐一道,是我的福气,大鬼小鬼都不得欺负我了。
何汉晴走近了,她翻到了桥栏外。围观的人都屏住了气,大家都心照不宣地认定何汉晴是用的一个计,因而没有人劝何汉晴,仿佛眼睁睁地看着另一个人往绝路上去。
何汉晴走到文三花跟前,手臂勾着桥栏,一伸手紧紧把文三花搂住。候在一边的警察立即就冲了过来,几双手伸过去,像几把钳子将文三花卡住。只几秒,便将文三花拖过了桥栏。
围观的众人欢呼了起来。现场一片混乱,有个尖细的声音在欢叫的人声中起起伏伏:让开点,别挡了镜头!让开点!
文三花却在这片欢呼中放声大哭起来。文三花说,何姐,你做么事哄我呀?
何汉晴也哭了开来,说三花,你死不得,你的伢才四岁,他太小,离不得娘呀。你千不看,万不看,得看细伢的面子。为你屋里细伢,你天大的委屈都得忍。这世上,随便哪个没得你,都能过。可是细伢要是没得你,他这辈子吃的苦受的罪,会让你死了一百年都不安神呀!你未必能指望他的后娘对他好?他的爹忙女人都忙不过来,你未必指望他会过细照看伢?
文三花蹲在地上嚎啕大哭,哭了一阵,仿佛想起什么,她突然叫道,细伢,我屋里细伢!他一个人在屋里睡觉,没得人照看。快点,屋里没得人,醒了不得了呀!
文三花哭叫着,不顾人扯,挣扎着就要奔。一个警察拖着她,嫂子,莫急,我们送你回去。
围观人们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文三花身上,见她如此这般,不禁发出中释重负的笑声。一个年轻的声音说,哦,悲剧变成了喜剧。他的话一完,刚歇下的笑声,又冒了起来。
依然站在桥栏外的何汉晴却没有笑。她没有随文三花翻回桥面。没有人注意她,人们只知道她是救人者,却不知道她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
何汉晴呆呆地望着江水,瞬间她便不记得三花究竟如何了。南岸嘴在何汉晴眼皮底下铺展的样子好是陌生,江水在何汉晴眼皮底下流淌的样子也好是陌生。从正顶上看岸看江和住在陆地上看岸看江的感觉是不一样的。土地不是这样的土地,江水也不是这样的江水。
桥上的人声开始静了。突然有个的士司机看到何汉晴还在桥栏外,便喊了一声,嫂子,你还在外头做么事?
正在散去的人们纷然回头。何汉晴没有作声,依然呆呆地向下张望。她在想,我这一跳,命就没得了。我真的就不要自己这条命了?要是死了比活着还要难受么样办咧?那我不是更划不来了?
何汉晴犹豫间,突然听到有人喊:喂!喂!转过头来。
何汉晴不明白怎么回事,掉转头看了看。
一个电视记者正举着摄像机对着她。何汉晴大惊,赶紧伸手挡一下,不料却见另外一个女记者一边说话一边朝她走来。何汉晴在电视里经常看到这个女记者。有一回她在失火现场报道消息,脸上也满挂着职业笑容。那一场大火烧死五个人,烧伤了十九个。刘建桥当时就骂,说这个狗日的女将还在笑,怎么一点同情心都没得。何汉晴却不以为然。她想她不笑么办?进到电视机里头说话,她得讨人喜欢,垮着脸哪个会听她的?
应该说,何汉晴还是蛮喜欢这个女记者的,突然在这个地方见到她,何汉晴几乎呆掉。呆过几秒,何汉晴方回过神来,她想她怎么没有电视里好看?女记者走到距何汉晴一米远的地方停了下来,她用手指着何汉晴对着电视镜头说,看,站在这儿的就是刚才机智救下那位自杀妇女的人。一个小小的计策,便挽救了一个生命,应该说这位阿姨有着相当的智慧。让我们来采访她,听她怎么说。女记者说着,朝何汉晴走来。
何汉晴听傻了也看傻了。她一时不知道怎么办才是。
围观的人又随着电视摄像机集中到了她这里。何汉晴喊一声,你们莫过来,你们过来我就跳!
看客们怔住了,不由自主地停下来。女记者也惊了一下,但她脸上很快又浮出她那份固定的职业笑容。女记者说,阿姨说得对,让我们保持现场感。刚才阿姨就是在这个地方救下了那位自杀者。我想阿姨依然逗留在那里,一定是激动的情绪还没有平复下来。的确如此,自杀者已经在这里站了三个多小时,无论人们如何劝说,她都决意一死,而这位阿姨出现了。她以她的聪明才智,以她的勇敢无畏,将自杀者救了回来。这个场面非常令人激动。我也非常激动。在我的心目中,阿姨的这种行为就是英雄行为。
何汉晴听女记者滔滔不绝地说着。听着听着,心里舒服起来。待听到女记者说她是英雄时,她都有些想笑了。心道,英雄?这搞的个么事名堂?老子出来寻死,人没有死成,倒寻成了一个英雄?这不是比不死还笑话得很些?
几个围观者走近了何汉晴,一个长者说,来来来,我拉你过来。何汉晴说我自己过得去。说罢正欲翻过栏杆,女记者突然喊道,让开,闲杂人让开。阿姨,你就站外边,拍出来的效果好一些,更有现场感。
何汉晴停住了。她心道,站在这个地方,我一撒手,人就下去了,你还现场个么事?但何汉晴从来都没有这样被关注过,心里多少有些兴奋。
女记者举着话筒对着何汉晴,说请问阿姨,你是特地赶过来救人的吗?
何汉晴摇摇头,说不是的。
女记者说,那阿姨是碰巧到这里来的?
何汉晴说,硬不晓得是撞到个么事鬼,就有这碰巧,我还不是来……
女记者没等何汉晴把话说完,便对着镜头说,老话说,无巧不成书。看来今天这事真有些戏剧性,阿姨来这里只是碰了个巧,居然就救人一命。请问阿姨,你当时怎么能一下子就想出那个跟她一起去死的主意?
何汉晴心道,哪里是一下子想起来的,我本来就是打算去死的,我走到三花跟前才觉得三花的伢还小,她不能死。何汉晴想过便说,三花不能死,她的伢太小了。但是我可以死。我本来还不是打算寻死的。
女记者笑容可掬道,哦?那后来呢?后来是什么原因使你改变了主意?是想到你的家人,还是想到孩子?或者你想得更深远,想到人应该珍惜生命?
一个围观的人笑道,你自己都回答完了,还问人家干什么?
何汉晴怔了一下,心道我几时改变主意了?我活得烦心得很。生命对有些人应该珍惜,对那些活得辛苦的人有么事好珍惜?想到这里,何汉晴一阵心酸。这个让人累的日子,那些让人烦的生活,还有那几个懒得搭理她也从不关心她的亲人,都在她的心里撞来撞去。何汉晴蛮想把这些都说出来。如果说了,她心里可能会舒服得多。就像那伴随了她一生的便秘,一旦排泄出去了,人就清爽了。但是,何汉晴晓得,心想的却不一定能嘴说。电视台的摄像机正对着她。她在电视里头只听过好听的话,几时听过心想的话?而眼边这个女记者热乎乎的眼光摆明了也是想听她说好话的。她何汉晴再苕,也不能苕到跟电视过不去吧?
何汉晴张了几下嘴,想找点好听的话,可是她却不晓得从哪里下嘴。何汉晴不看报纸也不听广播,偶然看看电视,也只看连续剧。那些拿得到台面的语言和那些冠冕堂皇的道理,何汉晴不会说。她竟不晓得么样挑句子。这时候,何汉晴才想起婆婆总是瞧她不起,总骂她没得文化。她现在也瞧不起自己,嫌自己苕得恨不得掴自己两嘴巴。
女记者说,别紧张,心里怎么想的就怎么说。
何汉晴想,真把心里想的说出来了,那还不吓死你?
江上的风蛮大,凉凉的,能把人的脑壳吹得冰冷,但何汉晴却满头冒出大汗,钩着桥栏杆的手也有些软了。她想,得赶紧讲完,要不还真的掉下去了,何汉晴只好顺着女记者的话说,是的啊。就是你说的那样,想起屋里的人,也想起了伢。
女记者说,还有呢,请接着说。
何汉晴想,你不就讲了这几句?我哪里还有?想完又觉得不能让女记者失望。何汉晴没有姑娘,看到姑娘就心生欢喜。这个笑得蛮好看的女记者硬就像自己姑娘一样,总不能让她做不好工作被领导骂吧。于是何汉晴又说了。何汉晴说,还有,爹妈给你一条命不容易,人自己活一场也不容易,随么样吃苦受累都得坚持活下去。再说人活着也不是为自己,一大半都是为别个活。别个都不准你死,你又有么事权力自己去死咧?
这是热干面小吃铺的女主人中午跟她说过的话,何汉晴突然间想起,便将之复述了出来。说完,她自己竟也有些感动。她想是呀,一个人一辈子只活一回,不坚持活透,自己跑去找死,那不等于出门旅游只走到半路就回去了?那有么事意思咧?也蛮划不来咧。
女记者听不到何汉晴心里的声音,只听到她嘴上说出的话。她情不自禁地赞叹起来,声音也提高了八度。女记者说,说得太好了。多么朴素的语言!多么纯朴的感情!在这里我们也希望刚才那位自杀的妇女能听到这样的话。希望她能好好地生活,也希望我们每一个人都能好好地生活。女记者说完这些话,像是给文章打了一个句号,她转向何汉晴说,阿姨,谢谢你。
女记者说罢即走,何汉晴哎了一声,还想说点什么,但女记者已经被那些看热闹的人包围起来了。何汉晴的声音像一根鸡毛一样,轻飘飘地就落到桥下。
十二
人散开来比聚拢开快得多。电视台的记者一走,仿佛只一会儿,晴川桥上便没剩几个人。何汉晴甚至还没来得及从桥栏外翻过来,人们对她的兴趣就散了。电视台女记者激动的赞叹和围观人们钦佩的目光,仿佛只是年三十晚上放的一个小焰火,亮是蛮亮,熄得也太快。何汉晴想,狗日的,别人的热闹为么事那么长,我的热闹为么事这么短?
何汉晴这辈子都没有这样放射过光芒,只是光芒过后,迎面而来的却是更黑的黑暗。她不晓得自己现在怎么办才好。倘没有这个焰火,她死了,全里份的人都会念她的好,为她哭的人肯定也蛮多。现在好,她若再去死,刚才在电视里说的那些话岂不成了放屁?街坊邻居都会看到,看了还不把她骂死。说一套,做一套,那是个什么东西!可是,她如果不去死,她又该么样活呢?回家,公公婆婆还有刘建桥刘建美不光牙要笑掉,连下巴都会笑得掉下来砸脚。不回家呢,那她又到哪里去?未必天天住在火车站,捏着荷包剩下的几角钱过日子?
何汉晴出门寻死是因为活得太烦心太累人,结果现在倒弄得更加烦心更加累人了。落到如此下场的何汉晴这一回才真正为自己感到悲哀。她没有料到自己竟这样无能,居然可以把自己弄到死不成也活不下去的地步。同样,何汉晴也是第一次感到了无助。这时候她有点点想家。该是她在做饭的时间了,吐着蓝色火苗的炉子能把整个厨房都烧得暖暖烘烘。这个季节的厨房是最舒服的。
落寞感袭击了何汉晴。 落寞而无助的何汉晴从晴川桥下来,漫无目标地走呀走。不知觉间,便走到了晴川阁下。她找了一个僻静的角落坐了下来。也谈不上找,晴川阁本来就僻静无人。长江就在这角落边流淌,流得波涛翻滚。
何汉晴坐了好久,她只是呆坐着,脑子像十葫芦浆糊,没有一处清白。太阳已经落完了,何汉晴突然发现自己现在坐的地方正是二十几年前她和刘建桥最喜欢的坐处。刘建桥第一次吻她也是在这里。刘建桥笨,试了几回,都不敢。最后还是直白说,我蛮想亲你一下,可不可以?何汉晴早就在等这一刻,等了几回都等不来,这一刻她大大方方道,你亲啊。
想到这里,何汉晴站了起来。旁边的墙还是与以前一样,有些残旧有些沧桑,但墙上多出蛮多字。有一行字写的是:爱你到江水淹没晴川阁!何汉晴想,放你的狗屁!长江这辈子都莫想淹晴川阁。刚想过才会意到,人家那里是表明爱无尽期爱到永远。何汉晴长叹一口气,心道跟刘建桥两个人一星期要来这里坐两三回,沙子野草看他们两个都看熟了,他刘建桥却从来没说过这样的话让她受用。下辈子投胎,何汉晴想,如果还当女人,一定要找一个嘴巴甜的男将当老公。
何汉晴重新坐下了。
何汉晴决定就坐在这里。如果刘建桥能到这里来找到她,那她就跟他回去,如果他找不到,她就在这里坐死。
夜色就在何汉晴的坐等中降临。
等人便成了何汉晴眼前的大事,它仿佛取代了一切。四周一有风吹草动,何汉晴眼光便扫过去,专注那里半天。何汉晴想,如果刘建桥不来,她就在这里坐死。但如果他来了呢?那她该么样办?她是赶他走,还是扑到他怀里?何汉晴是蛮想扑到刘建桥怀里的。她觉得刘建桥起码有十几年没有抱过她了。何汉晴想到这,心里有些愤然,女人老了,你男人就不能抱了?法律上几时说过,只抱年轻女伢的明?电影里头的那些外国女人,活得七八十岁了,她老公见了还要上去抱抱她,而且还是当着外人的面抱。你咧,背地抱一下就抱不得?当年下乡,房东屋里喂的牛,干活干得好,房东都会欢喜地拍它几下,抱抱它的背表示奖励。你刘建桥咧?
何汉晴本来寻死的理由还没有这一条,现在她觉得她应该把它加进去。
江边的灯在夜色里璀璨了起来,天色越黑,它越璀璨。它们把长江照亮了,把天空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