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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汉晴本来寻死的理由还没有这一条,现在她觉得她应该把它加进去。
江边的灯在夜色里璀璨了起来,天色越黑,它越璀璨。它们把长江照亮了,把天空照亮了,把马路照亮了,把它周围的一切都照亮了,却无法照亮何汉晴的心。
坐在晴川阁下的何汉晴随着天色的深浓随着灯光的明亮而心情越发黯然,失望感也一层一层深浓。因为,刘建桥没有来,而且何汉晴觉得她视线内的一切迹象都仿佛表明刘建桥根本就不会来。何汉晴伏在自己的膝上哭了起来。何汉晴以前也喜欢哭。不管有几多人,只要她想哭了,就一定是那种放声大哭。现在历经这一天的寻死过程,纵是这里空无一人,她却嚎啕不起来。
泪水穿透何汉晴的裤子,湿到了膝盖。何汉晴在自己无声息的泪水中睡着了,她甚至没有梦。
突然有人踢她。这个人说,你还玩真的起来了?你还玩得蛮大咧!
何汉晴全身一紧,这声音她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那个粗,那个闷,那个锈味,那个不紧不慢的劲道,都让她的心加速地跳动起来。似乎她坐在这个晴川阁下的角落等待的就是这个声音。何汉晴想,哦,我开始做梦了。
刚想过,何汉晴又被踢了一下。这一脚有点重,何汉晴醒了,她本能地跳起来,想要骂架,却突然发现,暗夜里若隐若现的那张脸正是刘建桥的脸。
何汉晴顿时泪流满面。何汉晴说,你来做么事?你莫管我!
刘建桥说,我不管哪个管呀?你未必找个野男人管?
何汉晴心里怔了一下,心道,这是扯的哪门子的野棉花!想过说,放屁!
刘建桥说,不是三花告诉我你上了晴川桥,我还真以为你跟野男人跑了?在屋里找个么事寻死的理由。
何汉晴说,你放屁放屁放臭屁!我落到你手上,已经够受的了,我找野男人打鬼!你只管莫耳我,我死了我活该。
刘建桥说,喂,你来的真的?你一个穷人,有么事资格拿死来玩?
何汉晴说,穷人么样?穷人未必连死的资格都没得?
刘建桥说,别个有没有我不晓得,你肯定是没得的。连我也没得。告诉你,我下岗第一天就想死。我一个男人,叫厂里一脚踢出了门,养自己不活,我有么事面子在这世上混呀?但是我没有死,因为我没得资格去死。我死了我老头老娘么办?没得儿子在他们身边孝敬他们能好好终老?我死了丢下你守活寡我不是亏欠了你?结婚时我答应你不管怎么样,我都陪着你到老,我要死了你吃苦哪个来陪?所以我不能死。哦,现在好,我硬着头皮活下来了,你倒跟我玩起死来。不是李记者跟我说,我还不晓得你玩得拍了电视。露这种脸,你未必蛮光彩?亏你还跟记者说这说那!还不回去!
刘建桥说着向前跨了几步,想抓何汉晴。何汉晴连连地退着,说你莫过来,你过来我就去跳江。
有人拉住刘建桥。何汉晴这才发现,刘建桥身后还有一个人,这个人就是她做钟点工的主人李文朴。今天下午本应该去他家干活的。何汉晴有点羞愧,忙说,对不起,李记者,我今天没有去你屋里,又忘记打电话通知你了。
李文朴说,这是小事。有么事话,回去说吧,刘师傅急死了。
刘建桥说,我急她打鬼,只不过屋里的事情没得人做。老头老娘一两天都没吃好,我做的菜又不对他们胃口。老头子的哮喘又犯了,他吃的药方子放在哪儿,你交待清楚再走啊?我又不晓得买么事药,今天咳得更狠了;美美的裙子让姆妈用洗衣机搅坏了,她白天黑夜跟我吵,吵得我烦心;姆妈早上上己去买早点,钱包也被别个偷去了,回来气得半天动不得;你看一下,我切菜手都割破了,今天灌了脓,搞不好手指头都保不住;刘最强半夜里跑了回来,一分钟没歇就出去找你;找得现在见不到他的人;美美担心他,又去找他。屋里现在乱了摊子,一个个都成了无头苍蝇,一大堆的事情等你去做,你以为你死得?
何汉晴听得心里乱麻了。她伸头朝刘建桥的手望去,果然看到他缠在手上的白纱布。纱布也不晓得是哪个替他缠的,缠得个乱七八糟。如果真是灌脓发炎,保不住手指头了,那他这辈子怎么办?何汉晴心里有些乱。刘最强么样能跑回来咧?他的功课掉下去了,那岂不是坏了大事?还不晓得他是不是骑的自行车,万一心急起来,被汽车撞了,那又如何是好?心乱间,公公痛苦的咳嗽声又一阵阵从心底传来。公公的中药都是她去抓的,公公的病一犯,必得吃一个礼拜的中药。前街的老中医是她的熟人,她每次去抓药都提前一个钟头,替老中医里里外外做一遍清洁。所以她去抓药,价格要便宜一半有多。她若是走了,光这药家里都不知要多花多少钱。还有小姑子就一条好点的裙子,全毛的,每次有重要事才拿出来穿,这哪能用洗衣机搅呢?这一搅,还不都搅坏了?小姑子再有要紧的事穿么事咧?没得穿的,就得去买新的,岂不是又要多扯一笔钱出来?再是婆婆;心脏不那么好,哪里能怄气?闷气最伤身子,她要一病,不住院也得天天往医院抓药打针,出门搭公汽,哪个来招呼她?何汉晴想到这里,心里的急像被火烧起来一样。这时候她才意识到,她的确是没有资格去死的。她在这个世上的活还远没有做完。她要死,也得做完了这一切才能死。她屋里那一地的芝麻,她不弯腰一粒粒地去捡,又有哪个会去捡?只是她这一腰再弯下去,要到何年何月才能再直起来呢?
何汉晴想得心里发闷,闷中又有痛。她的心思烦乱,乱中又倍觉忧伤。她觉得好难。想不到活着不容易,死却也难。
何汉晴还是没有说话。
李文朴说,何大姐你真是了不起呀,一屋里的事你都一肩担了,你硬像这个屋里的总理一样,你确实没得资格去死。你得等你屋里的人都死完了,最后才能自己走。那时候,你去死,没得哪个劝你的。
何汉晴说,你莫乱说呀,你说我屋里不吉利的话,小心我做鬼会掐你的。
李文朴笑了,说何大姐你既然这样顾到你屋里,你要死了又有哪个去顾他们?
何汉晴突然又大哭起来。这一回眼前有人,她址嚎啕着的方式。何汉晴说我就址这样想莎。我怕我死了他们吃亏,才没打赶赶忙忙去死。
李文朴况,这样想就对了,那就赶紧回家吧。
何汉晴哭道,我不。我不回去。
李文朴说,你不回家,那你到哪里去咧?
何汉晴的哭声又响了一些。何汉晴说,我不晓得。我回去,他们一家子都要笑死我,而且我还得在刘家受罪,我活得不舒服。可是……可是,我走了,他们没得我照顾,他们也受罪,他们也不舒服。我活又活不成,死又死不得,我么样办啦……呜呜呜,我的妈呀,早晓得让我这为难,你生我做么事咧?
夜风把何汉晴的哭声吹到江上,这声音散开了,仿佛满江都是。夜是太静了。
刘建桥说,好,你说得好。你硬是不回去是不是?可得。反正你是走也好,是死也好,这一屋里的人都不晓得么样活,这个屋里也得散摊子。那不如我也去死它。我干脆先跳江,我要死在你前头。让你的公婆成孤老,让你的儿子成孤儿,让你的老公被江水呛死,被鱼吃成骨头架子。
刘建桥说着便往江里冲,李文朴拉了他一下没有拉住,瞬间刘建桥的脚便踏进了水里。
何汉晴的脸顿时吓白了。
那是她的刘建桥。他是那样健康,那样魁梧,那样一个堂堂的男人。他车钳刨洗样样都做得漂亮,他不出去摸牌赌博,也不去出去泡澡洗脚,他对街上的女人看都不看一眼,他雕刻的小车模型人见人爱,他夜晚睡觉时的鼾声起起伏伏地也蛮好听,他看她换衣服时的眼神像个小伢。二十几年来她何汉晴人前人后都把他当皇帝一样供着,她么样能让他跳江呢?么样能让江水呛死他呢?么样能让那鱼负吃他的肉呢?
何汉晴一急,脱口就喊,她的声音颤抖,鼻子里还带着哭腔,你你你,你莫跳呀,我回去还不行?她一边喊,一边冲过去要把刘建桥抓回来。
李文朴一把揪住她的胳膊。何汉晴流着眼泪着急地说,你莫管我,你把我老公拉过来,你莫让他死。
李文朴笑道,何大姐,你老公有你这种老婆,他哪里舍得死。
江里的刘建桥几个大步便返上了岸,他走到何汉晴身边,一把抓住她的手,说还不快点回去!我今天晚饭都没得时间吃,再不回去,我要饿瘫了。
刘建桥话说得很洒脱,脸上的神情也淡淡的,像是没有发生么事。但何汉晴却感觉到他抓着,她的那只手不光在发抖,而且惊人地烫,那股烫气一直从何汉晴的手上冲到她心里。
何汉晴心里一下子就舒服了。她晓得,这世上,刘建桥是最在乎她的人。没得她,他刘建桥难得活下去。
何汉晴坐的是李文朴的小车。何汉晴头一回坐小包车,她有些兴奋,觉得虽然没有死成,但坐了小车,也蛮划得来。车上李文朴说刘建桥,你怎么真的往江里跳呀?何大姐要是由你去,你又么样回得来?
刘建桥说,我调教出的老婆,我还不晓得她的那点板眼?我掉根汗毛她都要急得满地找,她还得让我跳江?
何汉晴朝刘建桥翻了个白眼,见他正笑得得意。
何汉晴到家时,夜都深透了。里份里的灯亮着几家,熄着几家,有点暖暖的,晕晕的味道。这种晕味和暖味,让何汉晴倍觉亲切。她出门寻死其实才走了一天多,转来时,却像是已经过了百年。
走到屋门口,背后有人喊,汉晴嘞,你还差我一个耳朵,你莫想不还咧。
何汉晴笑了起来,这是朱婆婆。何汉晴回头答了一声,我晓得!早点睡您哪。
何汉晴的声音刚一落,她屋里的门开了。屋里明亮的日光灯一下子把何汉晴全身都照得透亮。这一瞬间,何汉晴突然明白,一个人的生生死死,真是由不得自己。这世上并没有人真的就把命运捏在自己的手上。
何汉晴一脚跨进门,坐在客厅沙发上的婆婆说,回了?今天的水还没有烧咧。
婆婆的语气还是老样子。何汉晴立马进了厨房。她把水壶垛上了炉子,蓝色的火苗以她熟悉的方式跳了出来。此时刻,大便的感觉突然时隐时现地挑逗何汉晴。
迎面而来的日子与此前别无二样。
何汉晴决定等水烧开,她站在炉子前,闭上眼睛。满地的芝麻一层覆盖着一层浮在她的眼前,她伸出手捡了一粒。她晓得,她这一开捡,累人的日子和烦心的事将依然与她如影相随,永无尽头。
热干面小吃铺的女主人么样说的?一个人生下来,就是为了受这一场累?何汉晴想,可能人就是得把他这一生该受的累受完,才能去死。或许只有那时候的死,心里就会踏实,就不会像我今天这样左右为难。
这样想过,何汉晴心里就通畅了。人生就是这样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