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趟。他从监狱出去的时候,可是怒气冲冲的。他是个有影响的人物,不能不惧他几分。”
我焦躁不安地等待着神甫回来,如同一个不幸的人到了被判决的时候那样。我一想起玛侬依然被关在妇女教养院里,就五内俱焚。我只知道那个地方声名狼藉,但是还不清楚她在那里受到什么样的待遇。我从前听人说过,那座令人恐怖的监狱有些特点,现在一想起来,我也总是愤愤不已。我下狠心要把她救出火坑,不管付出多大代价,不管采取什么手段,我也在所不辞。假使没有别的办法从圣拉扎尔出去,我甚至会放一把火把它烧毁。我暗自盘算着,万一警察总监不顾我的情况继续关押我,我应该怎么办。我费尽心机,探索越狱的各种可能性。我感到没有一点成功的把握,害怕一旦越狱失败,就会被囚禁得更严。我想到了几位朋友,想求他们来搭救我,可是通过什么办法,才能让他们了解我眼下的处境呢?末了,我终于想出了一个巧妙的计划,觉得很有成功的可能。等院长回来,他的活动若是毫无成效,我的计划就势在必行,考虑也就要更周密一些。他不久就回来了。我见他脸上毫无神采,不像是有什么喜信的样子。
“我同警察总监谈过了,”他对我说,“但是我对他讲得太晚了。恶人先告状,G.M.先生从这儿出去就去见他,把您说得一无是处。总监听了很生气,正想派人给我下达新的命令,要我把您看管得更加严厉些。等我把您的案情真相告诉他后,他的语气就缓和多了。他讥笑了一下那位G.M.老先生的好色,又对我说,为了满足G.M.先生,还得把您再关押半年,况且,这个场所对您也是不无益处的。他嘱咐我好好对待您。我包您满意,挑不出任何差错来。”
善良的院长解释了好大一会儿,我趁机从容地作了周密的考虑。我想,在出狱的问题上,如果显得过于急切,反而会打乱我的计划。于是我向他表示,既然还得留在那里,那么能得到他的几分看重,对我总算是一种慰藉了。然后,我坦然地请求他给我一次方便,让他通知我的朋友,一位在圣·修尔比斯神学院的教士,就说我在圣拉扎尔,并允许我这位朋友时常来看我。我说这不妨碍任何人,对我却很有用,可以使我的心情平静下来。院长欣然应允。我所说的朋友正是梯伯日。我并不指望他能给我必要的救援,协助我恢复自由,而是想在他不知道的情况下,把他当做间接的工具使用。简而言之,我的计划是这样:我想给列斯戈写一封信,让他和我们的朋友设法搭救我。迎头碰到的困难是如何把信交到他手中,这事要由梯伯日来干。不过,他认识列斯戈,知道他是我情人的哥哥,恐怕他不愿意接受这种委托。我计划另外写一封信,里面附有给列斯戈的信,让梯伯日交给我认识的一位正派人,再请那人把附信照地址转去。我必须同列斯戈当面定计,只好让他冒充我哥哥,假装特地到巴黎来了解我的案子。等列斯戈来看我时,我们再商量切实可行的万全之策。神甫果然派人转告了梯伯日,说我渴望同他谈谈话。我的这位朋友一直在关注我,他知道我遭到了意外,已被关进了圣拉扎尔。也许他对我的这场牢狱之灾并不感到遗憾,以为这会使我改邪归正,重新作人。他立刻赶到牢房看我来了。
我们的谈话充满了友情。他想了解我的状况如何,除了越狱计划没讲外,我毫无保留地向他交了心。
“亲爱的朋友,”我对他说道,“在你面前我绝不想摆出另一副模样。你如果以为在这里看到的是一个安分克己的朋友,一个受了上天惩罚而回头的浪子,一句话,你如果以为在这里看到的是一颗割断了痴情、并从玛侬的魅力中解脱出来的心,那对我就过分嘉许了。离开四个月,你看我还是故态依然:总是脉脉温情,总是不倦地在前生注定的爱情中寻求幸福,又总是遭遇不幸。”
他回答说,我这种表白是不能得到宽恕的。人们看到不少罪人,他们固然沉迷于罪恶的虚假幸福,认为这种幸福远远胜过美德的幸福,但他们至少依恋着幸福幻影,只是被虚幻的表象所蒙蔽。我却不然,一方面承认追求的目标只能使我犯罪和不幸,一方面又心甘情愿地堕入不幸和罪恶之中。这种思想与行动之间的矛盾,说明我毫无理智。
“梯伯日!”我接上说,“你披坚执锐,我却手无寸铁,战胜我还不容易!现在该让我说说道理了。你所说的有德者的幸福中,就敢保证能排除痛苦、挫折和忧虑吗?暴君的监牢、十字架、严刑拷打,你又称做什么呢?你能像神秘主义者那样,把肉体受刑说成是精神上的幸福吗?你不敢这样讲,这是一种站不住脚的谬论。你大肆夸耀的那种幸福,其中包含着痛苦千般,说得更确切些,只有重重罹难,才能到达那种幸福的彼岸。幻想之所以能使人在苦难中找到乐趣,是因为苦难可以把人引到期望的幸福终点。你为什么把我的行为,一种类似的状况,说成是矛盾的和缺乏理智的呢?我爱玛侬,我历尽千辛万苦,无非是向往在她身边幸福恬静地生活。我走的道路是不幸的,但是我满怀必胜的希望,因而心里总是感到甜美。只要在她身边呆上片刻,为此而遭受多少忧患,全能得到酬偿,而且绰绰有余。我看,我俩的观点在各方面都是对等的,若说有差异,也只能是有利于我,因为我期望的幸福近在眼前,你说的幸福却远在天边;我的幸福具有痛苦的特性,就是说肉体可以感受得到,另一种幸福的本质则是不可知的,只存在于信仰之中。”
听了我这番议论,梯伯日大惊失色。他倒退了两步,极其严肃地对我说,我刚才讲的话不但违背常理,而且是一种大逆不道的邪说,是亵渎神明和反对宗教的。他还说:“把你痛苦的终极同宗教提倡的终极相提并论,这种思想实在邪恶,实在可怕。”
“我承认这样对比不恰当,”我又说,“但是请你注意,我的推理并不基于这点。坚持一桩不幸的爱情,你认为是一种矛盾,我刚才不过是想解释一下。我觉得已经充分证明,即使这种爱情果真是矛盾的话,你我也都不能摆脱。我刚才说的对等,仅仅是指这一点,我现在还是这样看。你会说,修德的结果不是比爱情的结果高出千万倍吗?谁否认这一点呢?但是问题又在哪里呢?不就在于无论哪种结果都能给人以力量忍受痛苦吗?我们来衡量一下效果吧。在苦修德行的道路上,有多少人开了小差,而在爱情的道路上,背离的人不是寥寥无几吗?还有,你会这样讲,行善中如果有磨难,也不见得是必然的、不可以避免的。你敢保证再也见不到暴君和十字架,只看见众多的道德高尚者过着甜美安静的生活吗?我也同样可以说,安详幸运的爱情世间也有。这种差异又是对我的观点有利。我还要补充一句,爱情虽然常常骗人,但起码能给人带来满足和快乐,宗教却不然,只叫人苦修苦炼。”
“不必着慌,”见他的热情就要化为忧伤,我又说道,“我要得出的惟一结论,不过是说你的办法太糟了。要想使一颗心厌恶爱情,低毁爱情的甜蜜,许诺在道德修养中有更多的幸福,这根本行不通。我们出于天性,必然在行乐中寻求幸福。在这个问题上,我不相信会有其他想法。一个人用不着多加考虑,就会感到在各种乐趣中,爱情是最甜蜜的。如果有人向他许愿,说别处有更大的乐趣,他很快就会发现这是骗局。经受过这种欺骗,他以后连最可靠的诺言也不会相信了。你们苦口婆心,无非是想把我引回到德行的路上,那就应该向我指出,德行于人是绝对必要的,但不要向我隐瞒,它是严峻和痛苦的。你尽可以说明,爱情的乐趣既短暂又犯禁,过后就是无边的苦海;这种乐趣愈是甜美迷人,若是能够舍弃,上天的赐福也就愈大,这样讲,恐怕对我的触动更大些。但是要承认,就我们的心性而言,爱情的乐趣是我们在尘世中最美满的幸福。”
听罢我这番话,梯伯日才转悲为喜,承认在我的思想中有合理的东西。他只有一点异议,问我为什么如此称颂上天,却没有遵循自己的这套道德标准,为了那种前景牺牲我的爱情。
我回答说:“唉,亲爱的朋友,我承认,这正是我的悲剧和弱点。唉!是啊,我怎么讲就应该怎么做嘛!但是,我的行动能够自主吗?若想忘却玛侬的娇容,什么样的帮助我不需要呢?”
梯伯日说道:“天主饶恕,听你的口气是个让森派'注'。”
“我不知道我究竟属于哪一派,”我答辩说,“也看不大清楚应该烧哪炷香,但我确实觉得让森派讲得很有道理。”
这次谈话多少又唤起了我这位友人的同情。他明白了我之所以放荡不羁,主要是因为性格软弱,而不是心术不正。此后他对我的友情变得更加真诚,给了我许多援助,否则我早已穷困潦倒,命归黄泉了。不过,从圣拉扎尔越狱的计划,我只字未露,只请他转交一封信,这封信在他来之前我就写好了。至于说写这封信有什么必要,我是不乏借口的。他办事很牢靠,准时把信送到了。天黑之前,列斯戈就收到了转给他的信。
次日,列斯戈来看我,他冒用了我哥哥的名字,没有受到阻拦。见他走进我的囚室,我真是乐不可支,随手小心翼翼地把门关上。
“一刻也不要耽误,”我对他说,“先把玛侬的情况告诉我,再出个主意,好让我逃出牢笼。”
他说在我被捕的前一天,他就没有见到他妹妹的面,他是到处留心打听,最后才了解到她同我的下落。他到妇女教养院去探了两三次监,但是没有得到准许同玛侬讲话。
“该死的G.M.!”我大声喊道,“我定要你加倍偿还!”
“关于越狱的事儿,”列斯戈接着说,“这可不像你想的那么容易。昨天晚上,我和两位朋友察看了监狱四周。我们判断你的窗户下面是一座院落,周围全是楼房,同你在信中说的一样。所以说,要救你出去真是太难了。再说你还住在四层楼上,绳索、梯子我们全带不进来。我看从外部打主意根本不成,还是在监狱里面想想法子吧。”
“不行啊,”我接上说,“各处我都察看过了。自从院长对我宽大为怀,放松了看管以后,我就更细心地观察过。我的四室不再上锁,我可以在修士的长廊里随便散步,但是各个楼梯口都有厚门,白天晚上都小心地锁着,因此,单凭机智我是逃不出去的。等一等……”我考虑了一下,觉得有一个主意很好,便说道:“你能给我带一支手枪来吗?”
“那容易,”列斯戈说,“怎么,你想杀人吗?”
我让他放心,说我并不打算伤害人,手枪里甚至用不着装子弹。
“明天给我带来,”我接着说,“明天晚上十一点,你务必带两三个朋友到监狱的大门对面等我。我希望能在那儿同你们会合。”
他催我再说得详细点,我没有理会。我对他说,我制订的行动计划,只有事成之后才能看出是合理的。我叫他缩短探视时间,这样第二天再来看我就会容易些。和头一天一样,他第二天进门也没碰到什么麻烦。他的态度很庄重,大家都以为他是一个正人君子。
我一旦用争取自由的工具把自己武装起来,也就消除了疑虑,确信计划定能成功。我的计划虽然又奇怪又大胆,可在那种动机怂恿下,我什么事干不出来呢?自从我获准走出囚室,能在走廊里散步以来,我就注意到,每天晚上,门房都把所有的门钥匙交给院长,然后整个楼房便笼罩在一片寂静之中,说明大家都睡下了。从我的囚室出去,穿过一条通廊,便可径直走到院长的卧室。我拿定主意用手枪吓唬他,逼他交出钥匙。如果他刁难不给的话,我就用手枪来打通上街的道路。我焦急地等待着下手的时机。门房和往常一样,刚过晚九点就来了。又过了一个小时,等所有修士和仆人都睡熟了,我才放心。我终于带上手枪,拿着一根点燃的蜡烛走出了四室。我先轻轻敲了敲院长的房门,想悄悄地把他叫醒。我刚敲第二下,他就听到了。他准是以为哪个修士身体不适要去看病,于是走过来开门。尽管如此,他还是加了几分小心,隔着门问我是谁,找他有什么事。我只好报了姓名,可我故意装出病恹恹的声调,好叫他以为我真的浑身难受。
“哦,原来是你呀,我亲爱的孩子,”他一边开门,一边对我说,“这么晚了,找我有什么事儿啊?”
我走进他的卧室,把他拉到里边,告诉他说,我再也不能在圣拉扎尔呆下去了,夜间出狱方便,不会惹人注意,我期望他能讲讲情面,给我开门,或者把钥匙借给我,让我自己去开。
我这番话一定把他吓坏了。他没做声,定睛看了我好一阵子。我得抓紧时间,于是又对他说,他对我处处关心照顾,这使我非常感动;但是自由是宝中之宝,对我来说尤其如此。别人不公正地剥夺了我的自由,今天晚上我非要重新夺回不可,为此付出任何代价也在所不惜。我怕他高声呼救,便让他瞧了瞧我紧身衣里面别着的家伙,叫他明白切勿轻举妄动。
“手枪!”他惊恐地说,“怎么!我的孩子,竟然要害我性命,你就这样来报答我对您的器重!”
“但愿不至于此,”我回答说,“您是个聪明人,深明事理,绝不会逼着我走这一步。但是我要自由,这个决心不可动摇,万一您想使我的计划落空,那您这条命也就难保了。”
“可是,我亲爱的孩子,”他吓得脸色煞白,“为什么要杀害我呢,我哪点对不起您?”
“唉!那倒没有,”我不耐烦地说,“您打算活,我也不想杀您。把门给我打开,您就算是我最好的朋友了。”
我瞧见钥匙就在桌子上,便一把抓在手中,请他悄悄地跟我走。他只好听从。我们两人向前走去,他开一道门,就叹着气对我说一遍:
“唉!我的孩子,唉!谁料得到啊!”
“别出声,神甫。”我也不断地说。
最后,我们来到一排栅栏跟前,栅栏外面就是临街的大门。我走在神甫的身后,一手拿着蜡烛,一手端着枪,心想越狱成功是不成问题了。可在神甫正忙着开门的当儿,一个睡在旁边小屋里的仆人听到了门闩声,从床上爬了起来,拉开门,探头看了看。善良的神甫显然以为仆人能够捉住我,就冒冒失失下了命令,让仆人救他。仆人是个壮实汉子,他毫不犹豫,立刻向我扑来。我也毫不客气,照他胸口就是一枪。
“神甫,这可全怪您呀,”我颇为得意地对带路的神甫说,“不过也没关系,并不妨碍您把事情做到底。”我一边说,一边推他朝最后一道门走去。
他不敢违抗,给我开了门。我顺利地出了监狱,没走几步就看见按约定计划等着我的列斯戈和另外两位朋友。我们立刻驱车离开。列斯戈问我他刚才听到的是不是枪声。
“这可得怨你了,”我对他说,“给我送来的枪为什么上了子弹呢?”
不过,我还是感谢他的谨慎,不然的话,我肯定还要被长期关在圣拉扎尔。我们来到一家小饭铺过夜,我在那里饱餐了一顿,稍稍补了补亏空。关了将近三个月,监狱的伙食不堪下咽。但是我还不能尽兴吃喝,因为玛侬的命运使我痛不欲生。
“一定要把她救出来,”我对三位朋友说,“我盼望自由就是为了这个目的。请你们想办法帮助我。至于我本人,就是牺牲性命也在所不辞。”
列斯戈是个精细人,他提醒我必须谨慎从事,他说,我从圣拉扎尔越狱潜逃,又不慎伤了人命,必然会闹得满城风雨,警察总监肯定要通缉抓人,他的势力大得很。总之,还有比蹲圣拉扎尔监狱更倒霉的地方,如果不想冒险,最好还是先躲上几天,等敌人松了劲儿再作计议。忠告是明智的,可听的人也得头脑清醒才行。他顾虑重重,不紧不慢,同我的急切心情根本合不上拍。我勉强答应次日睡上一整天。我被反锁在他的房间里,一直呆到了晚上。
我在屋里思考了半晌,酝酿着搭救玛侬的计划。我敢断言,关她的那所监狱肯定比关我的监狱更难打进去。用武力是行不通的,必须靠计谋。但是从何下手呢?即使智多星在世,我看也无济于事。想来想去,也没弄出个眉目来,只好等我摸清妇女教养院的一些情况之后,再仔细斟酌。
天一擦黑,我行动就方便了。于是我让列斯戈陪同,到妇女教养院走一趟。我们同一个把门的搭上了话,他倒像个明白事理的人。我装做是外地来的,说听人赞扬过妇女教养院治理得井井有条。我向他打听得很详细,问着问着我们就谈到了那里的狱吏。我请他把狱吏的姓名和特点讲给我听听。他一一作了回答。听了他对狱吏的介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