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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噢,蕾蒙娜,我是累了,”他咎道。“年龄不饶人啊,这地方我是来一回少一回了。”
“哦,别这么说,神父,〃蕾蒙娜叫道;“如果你走路太累,可以骑马呀。那天夫人还说,她想送给你一匹马,但愿你能接受;让你徒步走这么长的路太不应该了。你知道我们有几百匹马。一匹马算不了什么,”她又说,看见神父在慢慢地摇头。
“不,”他说,“不是这回事。我不能拒绝夫人手里的任何东西,但徒步走路是我们的教规。我们必须劳动筋骨。看看我们这个地区可敬的大师,胡尼佩罗神父,他在年过八十之后,还徒步从圣迭戈走到蒙特里,而且自始至终脚上还带着出脓的溃疡,大多数人都会为了这溃疡而躺在床上,让人来为他们治疗。现在有一种时尚,修士们都舒舒服服地完成上帝托付的使命,这可是一种罪过。我再也不能轻快地走路了,但我一定要走得更勤。”
他们边说边慢慢往前走,蕾蒙娜稍微在前面一点,优雅地按倒芥子枝桠,把它们按得很低,直到神父跟上她的脚步。他们走出芥子丛时,她笑呵呵地叫道,“费利佩在那边的柳树林里。我告诉过他,我来接你,他还笑我呐。现在他该知道我是对的了。”
费利佩听见了说话的声音,颇感惊奇地抬起头来,看见了蕾蒙娜和神父迎面而来。他扔掉了正在割柳枝的刀子,急切地朝他们奔去,像蕾蒙娜刚才一样,在神父面前跪下,接受他的祝福。他跪在那里,风吹乱了他额上的头发,他抬起褐色的大眼睛,带着温柔的敬意,以真挚的表示欢迎的神情,望着神父的脸,蕾蒙娜暗自思忖──她自从成为大姑娘以来好几百次地这么思忖过──“费利佩多漂亮啊!怪不得夫人那么爱他!要是我有他那么漂亮,她会更爱我的。”从来没有一个孩子会像蕾蒙娜似的到现在还没意识到自己有多美丽。随便什么人用语言或神色向她表示倾慕。她都只当是人家的好心和善意。她在镜子里看见自己的脸,很不喜欢。她拿自己笔直、乌黑、浓密的眉毛跟费利佩那弯曲的、精心描画的眉毛相比,觉得自己的丑陋不堪。她的润静、温和的表情,在她看来似乎是一种傻相。“费利佩看上去那么聪明!”她想,她注意到他的脸上的表情千变万化,在相连的两个瞬间里永远不会一个样。“没有谁比得上费利佩。”当他那褐色的眼睛凝视她──它们时常这样──目光久久不移开时,她也坚定地回视着他,目光射进他那天鹅绒似的眼睛深处,那目光强烈而又显得心不在焉,使费利佩大惑不解。两年来,正是这神色,远远超过任何别的东西,使费利佩舌头打结,无论怎样也不敢向蕾蒙娜倾吐从他记事起就已萌生的满腹爱慕之情。做孩子时他曾毫不迟疑、毫无意识地倾述过;但成年后却发现自己突然害怕起来。“当她的目光这样射进我的眼睛时,她在想什么呢?”他不得其解。要是他知道她通常想的事情只不过是:“褐色眼睛要比蓝眼睛漂亮多少啊!要是我的眼睛颜色跟费利佩一样多好啊!”要是费利佩知道她想的只不过是这个的话,他也许会觉察到某种使他避免伤心的东西,如果他知道的话,那么一个姑娘这样看一个男人,这个男人就很难使这姑娘像个情人一样来看他。但是作为一个情人,费利佩看不到这一点。他看见的只是使他困惑、使他踌躇。
他们走近屋子时,蕾蒙娜看见玛加丽塔站在花园大门前。她手里拿着一件白色的东西,低头看着它,可怜巴巴地哭着。她发现了蕾蒙娜,急切地跳上前来,随后又退了回去,无声地跟蕾蒙娜作着伤心的手势。她的整个儿神态是悲伤的,在向蕾蒙娜发出哀求。在所有的女们人中,玛加丽塔是蕾蒙娜最喜爱的一个。尽管她们年龄相仿,却是玛加丽塔第一个照料管蒙娜的;保姆和她的看护对象一块儿玩耍,一块儿长大,一块儿成为大姑娘,现在,尽管玛加丽塔从不利用这层关系,对蕾蒙娜也是育必称小姐,但她们还是像朋友而不像主仆。
“对不起,神父,”蕾蒙娜说。“我看玛加丽塔在那里遇上麻烦了。我让费利佩陪你进屋里去。过一会儿我再来陪你。”吻了他的手,飞也似地越过大田,到花园那儿去。
役等她赶到,玛加丽塔已将东酉扔到了地上,双手捂着脸。她脚边是一块脏不拉卿、皱巴巴的亚麻布。
“这是什么?出什么事了,玛加丽塔?”蕾蒙娜用带感情的西班牙语叫道。玛加丽塔的回答是把捂着眼睛的一只湿手拿下来,绝望地指着那块皱巴巴的亚麻布。她抽噎得说不出话来,又用双手捂住了脸。
蕾蒙娜弯下腰去,拎起亚麻布一角。她不由自主地惊叫了一声,玛加丽塔一听抽噎得更厉害了,她喘着气儿说,“是的,小姐,这块布彻底毁了!再也没法补了,明天早上做弥撒时就要用呢。我看见神父和你并肩而来时,我向圣母祷告,让我死掉算了。夫人决不会放过我。”
这情景确实够惨的。那块白色的圣坛罩布,莫雷诺夫人亲手将它坚固的正面做成墨西哥式的漂亮的镂空织物,她将正面的一部分线抽掉,把剩下的部分缝成精致的图形,从玛加丽塔和蕾蒙娜记事起,每逢做弥撒时,这块布就罩在圣坛上。现在这块布扔在地上,撕了个口子,脏不拉卿的,好像在泥泞的荆棘地里拖过似的!蕾蒙娜吓呆了,她默默地把布打开,举起来。“怎么搞的,玛加丽塔?”她悄悄地问,胆战心惊地朝房子那儿瞥了一眼。
“哦,没有比这再糟的了,小姐!”姑娘抽噎着说。“没有比这再糟的了!要不是为了这,我不会这么害怕。如果是由任何别的原因而造成这样的事,夫人也许还会放过我;但她现在决不会放过我。我就是死也不愿去告诉她,”她浑身都在发抖。
“别哭了,玛加丽塔!”蕾蒙娜板着脸说,“把一切都告诉我。
看来事情还不太糟。我想我能把它补好。”
“哦,圣徒保佑你,”玛加丽塔叫道,第一次抬起头来。“你真的认为你能补好吗,小姐?如果你能把镂空图案补好,我这后半辈子永远跪着为你祈祷!”
蕾蒙娜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你还是站着能更好地服侍我,”
她欢快地说;玛加丽塔也破涕而笑。她们毕竟都还年轻。
“哦,可是小姐,”玛加丽塔又露出了哭腔,泪水重新流了下来,“没有时间了!一定得在今天晚上洗好、烫平,明天早上做弥撒要用呢,可我还得去帮着做晚饭。阿尼塔和罗莎都病倒在床上,你知道,玛丽娅出门去了,一个星期才能回来。夫人说要是神父今天晚上来,我一定得帮妈妈的忙,并且得伺候神父吃饭。这事情没办法。我这会儿正准备把圣坛罩布拿去熨一下,结果就发现──这么──是在洋药地里,上尉,那畜生,把这罩布在去年割掉的洋蓟地的尖茬儿上拖来拖去。”
“在洋蓟地里!”蕾蒙娜叫道。“罩布怎么会到那儿去的呀?”
“哦,小姐,所以我才说夫人绝对不会放过我。她警告过我好多口,不准我把任何东西晾在那里的栅栏上;要是她两天前第一次吩咐我洗罩布的时候,我马上就去洗,那就没事了。但我当时忘记了,直到今天下午才想起来,院子里没有太阳,晒不干,你知道洋蓟地里太阳多好,我在栅栏上挂了一根结实的绳子,这样木片就不会戳碎罩布;我一直守在那里,只离开了不到半小时,跟卢易戈讲了几句话,那里又没有风;我想肯定是圣徒惩罚我不忠于职守,才招它弄到了地上。”
这当儿蕾蒙娜一直在小心翼翼地抚平被撕碎的地方。“看来还不太糟,”她说;“要不是时间急促,补起来是不成问题的。不过我要尽力而为,明天不至于露出破绽,等神父走后,我再从从容容地重新补过,把它整治得跟新的一样。我想我能在天黑前把它补好、洗净,”她看了一眼太阳。“哦,不错,离天黑还有整整三小时呢。我能办到。你把熨铁放在火上,烧热了,等罩布稍微有点干后就熨起来。你瞧吧,保证看不出一丁点儿出过事的样子。”
“夫人会知道吗?”可怜的玛加丽塔问道,现在她总算平静、放心了,但仍旧怕得要命。
蕾蒙娜沉着的目光直视着玛加丽塔的脸。“要是骗过了她,你不会感到丝毫的高兴吧,你是不是这么认为?”她严肃地问道。
“哦,小姐,是不是等它补好之后?是不是真的一点也看不出补过的痕迹?”姑娘恳求道。
“我会亲自告诉她,补好之后再说,”蕾蒙娜说;但她没有笑。
“啊,小姐,”玛加丽塔哀求道,“你不知道要是夫人生起什么人的气来是什么滋味。”
“没有比自己得罪自己的本性更糟了,”蕾蒙娜反驳道,她把罩布卷起来夹在腋下迅速朝自己的房间走去。也算玛加丽塔走运蕾蒙娜一路上没有碰到任何人。夫人在走廊石阶下欢迎萨尔别德拉神父,随后立即将自己和神父关在了房间里。她有许多话要对他说──关于她要他帮忙、请他出主意的事情,她还想向他打听教会乃至全地区的事务。
费利佩马上就去找胡安。卡尼托,看看如果第二天剪毛手们准时到达的话,剪羊毛的准备工作是否都做好了;剪毛手们很有可能今天日落时赶到,费利佩想,因为他曾私下里命令他的信差尽可能快赶,并要让那些印第安人明白,费利佩家剪羊毛的活儿十万火急,他们可别在路上浪费时间。
夫人在确切地得知神父的行动之前,就同意派信差去催剪毛人,这在她可是极大的让步。但是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没有什么消息传来,就连她也觉得剪羊毛的事情不能再拖了,或者如胡安。卡尼托所说,“永远拖下去”了。神父也许病了;如果真是这样,他们很可能过好多个星期才能知道,他访问的这些偏僻的地方之间的通讯工具相当匮乏。所以才派信差去叫但墨库拉的剪毛手,夫人对这种不便也束手无策;然而,她每天清晨和晚上虔诚地祷告,偶尔大白天也祷告,但愿神父能比印第安人们先到。难怪这天下午──印第安人最早也就可能是在这天赶到──当她看见他倚着她的费利佩的臂膀,踏上花园小径时,她一面欢快地迎接她敬爱的朋友和听她仟悔的人,一面得意洋洋地感觉到,圣徒到底听见了她的祷告。
厨房里一片忙乱。家里来了任何客人,对厨房里来说,都是一种罕见的活动的征兆──就连萨尔别德拉神父的到来也是如此,尽管用老玛达的话说,他从来就不知道汤里有没有五香肉丸于,而对她来说,这是对美味的肉食品的最最极端的漠视。“但是如果他不知道,他可以看看呀,”她说;她为自己和主人感到骄傲的是,每有客人上门,她总要倾其食品库所有,端上一盘又一盘的美味佳肴。她突然过分地挑剔起将要放进牛肉锅里的卷心菜的形与色来,并且倒掉了整整一锅米饭,因为玛加丽塔只放了一颗葱头而不是两颗。
“我跟你说过多少遍了,为神父做饭要放两颗葱头,你忘了吗?”她叫道。“这是他最喜欢吃的东西;像他这样的老人,这也真够可怜的。这使他没有血色。他现在应该吃美味的牛肉。”
餐室在厨房这边的院子对面,餐室和厨房之间不断地有小差童出来进去。每个孩子的最大愿望就是能在任何一个准备饭食的时候得到允许,去搬盘子。但在搬盘子的过程中,他们偶尔能从朝走廊打开的餐室门口看一眼陌生人和客人,他们那不安生的竞争心理就变得难以控制了。可怜的玛加丽塔,自己心里藏着忧虑,又加上这额外的帮厨和摆饭桌的任务,还得约束和照看手下这支小小的志愿军,她几乎快要疯了;不过,还没真疯,她还记得并抓了个空档在厨房里拿了一支蜡烛,跑到自己的房间里,把它放在保拉的弗朗西斯圣徒像面前,急促地轻声做了一遍祷告,祝愿那块罩布能补得像新的一样。下午过去之前她有好几口抽空跪倒在圣徒像的脚下,一遍遍念诵她那傻乎乎的简短的诗词。一个人为使撕碎的圣坛罩布整治一新而作祷告,我们可以肯定这篇诗词一定是傻乎乎的、简短的。但是很难说求圣徒保佑补好罩布跟求圣徒下雨或保佑病人康复之间有什么不同。古老的俄谚说得好,当人们向上帝祷告时,他们通常所求都是二加二不等于四。不祷告的人同样得到怜悯。只是想到圣徒弗朗西斯脚下的那支蜡烛,才使玛加丽塔在焦虑和忧郁中度过这个下午和傍晚。
晚饭终于准备好了──桌子中央放着一大盘五香牛肉烧卷心菜;一锅浓汤,汤里放着五香牛肉丸和红辣椒;两只装得满满的陶瓷盘子,一盘装的煮米饭和葱头,另一盘装的是美味的frijoles(炒豆),墨西哥人都非常爱吃这种炒豆;刻花玻璃碟子里装满热腾腾的炖梨或者蜜□□、葡萄冻;一盘盘各种各样的冰糕;还有一只冒热气的银茶水壶,飘出一阵茶香,这样的茶叶整个加利福尼亚从没见人买过或卖过,这是夫人的一种奢侈和爱好。
“蕾蒙娜在哪里?”夫人走进餐室时,惊奇而生气地问道。“玛加丽塔,去告诉小姐说我们在等她。”
玛加丽塔浑身颤抖,满脸通红,朝门口走去。“现在会出什么事呢!哦,圣徒弗朗西斯,”她暗暗做着祷告,“帮我们这回忙吧!”
“等一等,”费利佩说。“别去叫蕾蒙娜小姐了。”然后转向他母亲,“蕾蒙娜不能来。她不在家里。她得为明天作准备,”他说;他意味深长地青着他母亲,又说,“我们不用等她。”
夫人大惑不解,机械地在桌首坐下说,“但是──费利佩看见她想提问题,打断她说:“我刚刚跟她说过话。她不能来;”并转向萨尔别德拉神父,立即跟他交谈起来,莫名其妙的夫人只好尽力克制住没有得到满足的好奇心。
玛加丽塔露出无限感激的表情看着费利佩,费利佩没有留意,而且丝毫也不会明白;因为蕾蒙娜一点也没把这件祸事透露给他。她看见他在自己的窗底下,便小心地叫住了他,说:“亲爱的费利佩,你能不能让我免掉这顿晚饭?圣坛罩于出了大岔于,我一定得把它补好、洗净,离天黑没多少时间了。别让他们来叫我;我要到溪边去,他们找不到我,你母亲会生气的。”
蕾蒙娜这个招呼打得太聪明了,它成了一切与圣坛罩于有关的问题的救星。罩布撕裂得不像她担心的那么严重;日光照着她熟练地补好了最后一针;就在红色的落日余辉穿过柳树林照到花园边时,蕾蒙娜从花园飞奔到溪边,跪在青草上,把罩布浸到了河水里。
她洗着圣坛罩,她的匆忙、她的优虑,使她两颊诽红。她从花园奔来时,发梳掉了,长发垂到腰际。她只是停下来,捡起发梳,塞进口袋里,又继续往前跑,天色即将暗下来,那时她就看不清罩布上的污渍,要想除掉污渍而又不磨损罩布,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儿。
她的头发乱蓬蓬的,袖子松松地卷到肩膀上,紧迫的任务使她脸泛红光,她把腰弯得低低的,伏在石块上,把圣坛罩浸在河水里,拎起来,急切地拧干,随后又浸入水里。
落日余辉嬉弄着她的头发,好像给她罩上一个光环;这儿整个地方红光灿灿,她的脸庞被照得美妙绝伦。一个声音引起了她的注意。
她抬起头来。在西边赤日炎炎的天空映衬下,一个个风尘仆仆的黑色人影儿正朝山谷下面走来。那是印第安人剪毛队。他们向左转弯,朝羊栏和工棚走去。但其中有一个人蕾蒙娜没有看见。他躲在一棵大柳树后面──离蕾蒙娜跪着的地方有几杆□远──在那儿站了几分钟。
他是亚历山德罗,巴勃罗。阿西斯的儿子,剪毛队队长。他慢慢地走在伙伴们的前面,感到有一道光刺向他的眼睛,就像拿镜子对着太阳折射出来的光一样。那是蕾蒙娜跪着的地方,红色的阳光从闪烁的水面折射出来。与此同时,他看见了蕾蒙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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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停了下来,就像树林里的野生动物听见声响而停下来一样;凝视着,突然离开他的伙伴们,他们还在往前走,没有注意到他的失踪。他小心翼翼地朝前挪了几步,躲到了一棵扭曲的老柳树后面,从那儿他可以不被人察觉地凝视那美丽的幻象──那姑娘对他来说简直就是幻象。
他凝视着,似乎魂不守舍,不知不觉地说出了声:“天哪!我该怎么办!”
第五章
萨尔别德拉每次来莫雷诺夫人家,总是睡东南角上的那个房间。
房间朝南、朝东各有一扇窗子。每逢天空出现黎明的第一道曙光,这房间的东窗就像被火点燃一样。神父通常总要做好多个小时的祷告,因此总是守候着这幅景象。每当第一道曙光照进窗子,他就把窗于打开,光裸着脑袋站在那里,唱起动人的日出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