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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惹一笑
凌云并不是一个漂亮的姑娘。若把她放在人流嚷嚷的大街上,回首望,她的五官总显得渺渺淡淡,惹不起注目。正像淌着热汗的人们来到冰柜前,一眼只会相中三块钱的“可爱多”,而无暇顾及旁边八角钱的“赤豆冰”。
凌云也不是一个聪明的姑娘。高中时,她的成绩便不上不下。她仿可记得,每次大考小考前,周遭女伴以笑目挤兑她,“凌云,今晚温书准备温到几点呀?”“九点。”她漾着不大的眼睛,温诚地说。凌云没有撒谎,她六点吃晚饭,七点走园子,八点看书,九点睡觉。第二天进考场,数凌云精神最好,因为啊,那些掩嘴窃窃,口口不屑复习的同学们,却在在看书到半夜,顶足了黑眼圈儿了。原来,为了得高几分,往日亲昵的伙伴,也会互布疑阵的。凌云学不来,脸上倒是常挂不落的霭霭微笑,三年得罪不到人,赚得温情好名声。凌云甩在心外,虚泛的东西,她不会喜欢。
凌云倒是一个安静的姑娘。
今夜家里有宴会,她在阁楼里擦书。
她出全家意料地考上T大,乐了爹乐了妈,在他们那个圈子里,就该办个宴会,应情应景。
所以,凌云早就明白,底下的灿灯绿酒,不是为她。
凌云喜欢鲁迅先生两句话,“躲在小楼成一统,管它春夏与秋冬”。
凌云打扮的东西不多,书多。四处搜集,自在流连。
她翻箱倒柜,许久不碰的书,多好的书,面上薄积灰,页角略蛀洞。
凌云苦笑,下手却温柔。她沉浸端华,心底像凿开一口甜酒井,尝着属于自己的心情。
门响,落手重,可见敲打之人,微微有气。
凌云叹息,起身开门,门外是她的母亲。
妇人四十有余韵,媚眼环环体态摇,有一副过硬的眉毛,显得脾性倔强,不够慈容。
凌云瑟瑟目,转身背对。
母亲的声音不高不低,异常严厉,“你能否告诉我,你现在在干什么?”
“擦书。”凌云嗫嚅道。
母亲扬一眉,眉尖尖抖动,“你是说,下面一堂的叔叔阿姨,撇了忙碌的生意,集聚于此,为你庆祝考上大学,你——却在干这劳什子无用的事情!”
“上学,快乐。念不是自己中意的专业,很累。”凌云的话像她手里拿捏的诗集中的句子,因为中间为虫咬了几个孔,句意念来便是断断续续了。
“家族的医院,总要由你来继承的。”母亲的声音放低,像浸了一季的雾,何处走来了湿。
“妈妈,我明白的。”
凌云由了母亲,被牵着走出房,步下楼梯时,母亲对她说了简单的话,却意味深长。
“念云医院的生意运作大不如前,你父亲正争取与追云制药齐氏集团合作。今晚,齐家父子也来了……凌云你大了,该为家里帮忙了。”
凌云嘴中惶惶,她傻傻天真,很不知道这样的忙该怎么帮。
她记起了一周前,在花厅听到的父母之间的谈话——
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天空有一份隽意溶溶的蓝,动静咸宜的云朵像浮在织锦绸缎上的花纹,院子里早熟的海棠,开放正盛,过透的红,与蓝天白云相映衬,天地之间,半份优雅半份放浪。
她藏在这面焐了一个冬季,春来夏挥也没拆下去洗的厚红窗帘里,守着一个窗台,被玻璃上延下的烂烂光芒晒得有点头昏,怀里抱着的书没看进去一页,却懒疏简淡的就是不肯动。
她想,她该出去喝口水。
她只要一撩开窗帘,便能享受室内十足的冷气。
她还是动不了。
她听到了父亲和母亲的进来。
她与他们两个都不亲。母亲严厉,落语生硬。父亲却爱笑,可不知怎的,她从他额头逐年递增的皱纹里,看到丛丛复杂的味道,她才知晓,父亲在生意场中养成的那种笑,本不该原封不动地带回来给家人。她的心中,赋予家人的应该是另一种……
她的视线从窗帘缝里透出去,父亲的背影对她。他正靠在沙发里,吸烟。
她耸鼻,烟气的味道不是很浓,可她还是皱眉,她最不喜欢在空调里抽烟的男人。
父亲筋带略突的手扬在半空里,指尖捻烟,烟头丝缕袅袅,环环绕绕,像他中指上缠了二十几年的结婚戒指,不曾褪下,却在风霜里黯淡了颜色,如他和母亲之间的情。
父亲声音重而沉,有男人的力度,“齐家啊……”
他是以这一声叹息撩开话头的。
“齐家啊,那个男孩子该长得和凌云差不多大了吧。”
“应该是同年的。”母亲附和。
“让他们……嗯,见见吧。”
“相亲?傲然,你说让凌云和齐家那孩子……”母亲声扬尖锐,锋利度能划破凌云靠着的大玻璃窗,也有什么扎着疼的东西落到她心里。
“可是,齐家会看上我们家凌云吗?”
“心如,你这么说是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哦。”父亲以开玩笑的口气说,却实在不像在笑。
“唔,也不是,”母亲恹恹,“只是齐修缘乃生意场中一把手,头脑精明,心计深沉。哼,你以为他就觉察不到你动的那档子心事?”
“我,是看中了齐家的庞大产业。”父亲干脆地说。
凌云心念一颤,口味苦涩。
父亲又加叹一句,“还有……我不能任由他拿捏着我的女孩,我想,先一步下手总是好的……”
“我知道你的苦。”似是母亲衣裙簌簌,坐贴在父亲很近处,凌云猜,母亲会不会去握父亲的手,若果是她自己,丈夫疲累时,她就会去握他手。可是父亲背影凛然,稳稳不动,已经不会受动于任何感性了。
凌云却滋然而笑,咂摸父亲那四个字,“我的女孩”。
他把她称为“我的女孩” ……
凌云想接下来他若说出什么更过分的话,她不会怨怪。
“饶是他齐修缘是只不容对付的老狐狸,我宋傲然也不是省油的灯。”
父亲口气绝然,却太过紧促,仿佛一迸就断的样子。
“不论如何,给女儿办入学庆功宴那天,怎么也要把齐家的人弄过来,先看看,先看看……”
她愣怔着又在窗帘后绵延好久,屋空人走,她是不知道的。
她看庭院阳光,分外刺目,原来是她人生中一个刺目的阶段到来。
她的耳边帘幔被一掀,她身子本往右侧,一个收势不住,就要滚出去。
她落在一个宽厚温暖的怀抱中。
她迷离抬眼,看清来人,花般笑,“慕容……”
她每次看他总从他黑黑的头发落眼,他青葱涩涩的年纪时,额前盖发厚而浓,似半个椰子壳,三分土,令她感可爱而笑。如今他呢……
有洁白的额头,透彻的眼神,如润的下巴,柔悠的嗓音。
时光倒将他勾勒得美好。同一块儿长大,她却很对不起老天的雨露滋润。
“铃铛。”他手掌向下有一搭没一搭地抚弄她的头发,浓浓唤。
凌云嗔,“这么大了,不要叫小时候的绰号了。”
男孩身子半蹲,不用手了,而是用下巴蹭着她。
“喜欢小时候朗朗脆声的你,即便老太婆了,我也叫你铃铛。”
“就爱耍我。”
“是真的。”
“那么你自己呢?”
“嗯?什么……”
“你叫我铃铛,你叫自己什么?”
“摇铃铛的人吧。”
“……”
“哎,怎么不响了?”
“不是,突然想到小时候看过的一则德国童话。”
“讲讲看好吗?”
“我本来就是要说的。这一个故事是我认为在德国童话里最富神秘色彩的,很有中国人因果报应的味道。从前,有一个小村庄,山秀水美,地富人仁。这一年,突发鼠患,起先全村都不在意,哪知越来越严重,老鼠啃啮庄稼,打墙钻洞,搅得人们日夜不得安宁,衣食无助。人人自危,毫无办法。村民们商议,派一个脚力最好,行途广阔的男子,出外寻求解决办法。仨月有余,男子去而复返,领回另一个年轻小伙,看那装扮整束,似个牧羊人,只手不离一支陈旧斑斑的笛子,不知做啥用。人们侧目疑之,都不怎么相信小伙子能解决鼠患。小伙子也不加分辨,淡淡而笑,只说若能成功,请村民们支付他所要求的金币。这个晴夜,朗朗清风,月光很白,月影铺叠地面,成幽魅幢幢的油画。村人将要入睡,忽闻一阵笛声,细听,说怪不怪,曲调也不特别优美,可,久而久之,引人入胜,再久之,心神俱为之敛。村人纷纷出门观望,见牧羊小伙子于橄榄林中而立,自在奏乐,然后,令人瞠目的景象出现了——林中排排队走出一群群老鼠,只只硕大,数量惊人。小伙子开始抬步走,笛音却未断,那老鼠竟也跟而走,一人一大队鼠,脚不停歇,眼看出村。人们窃窃惊恐,却都好奇,随而观之。小伙子带领着来到旷野荒地,只听一声轰隆,地开大洞,老鼠如遭蛊惑,不闻不看,纷纷掉落,洞口合,小伙子笛声才停,转身对村民们笑,伸手摊掌,索要报酬。值此一刻,村民们突生贪婪意念,不想给付那么多金币了,只说未见鼠尸,不识真假,看你小小年纪,也是皇皇之口,虚假骗钱而已。小伙子依然毫不分辨,淡淡而笑,离开之际,撂得一句:我会回来拿回我应得的。村里生活又回复富裕平静,人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谁也没将以前那牧羊小伙的话记在心上。来年酒神祭祀节,大人们去镇上赶集,各家只留小孩。那夜黄昏,家长未归,村口幽幽缓缓,传入一阵笛声,小孩子纷纷入迷,跳开步子寻声而去,这就出现了灭鼠那晚一模一样的情景——一个牧羊装扮的小伙子走在前头,后面跟着如痴如狂的一大队小孩。来到旷野荒郊,巨大一声响,地开大洞,小伙子和小孩都掉了进去,一会儿,地平如前,什么也看不到了。村人回来,闻之,俱懊悔不已,悲痛焦急,已经,没有了任何办法……”
凌云讲到这里,突然噤口,想着男孩子将她比作铃铛,他自己是摇铃铛的人,他和她,好比是故事里的牧羊人和手中魔笛,牧羊人是利用无情无感的魔笛来实现欲望,人们是屈服在笛声之下丧尽欲望。她总觉得,他作的这个比喻,很不尴尬……
“你怎么不开心了?”他对她察言观色,惑而问之。
“我没有。”
“你有。我是谁,你能瞒得了我?”
“不是。觉得长大了,很没意思。”
“说这话不像你。”
“说这话正像我。”
他突然生气,胡乱揉起她的短发,清清疏疏,掉了几抹,剩下一头,造个凌乱的形状。
他咬牙切齿,“跟我一起长大哎,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嗯,你说,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她咯咯咯笑,伸指点他眉心,那里有团淡淡的皱,被她一碾,便清风流云了。
凌云慕慕从容地跟母亲进了客厅,一片灯火辉煌,女客庄婉相宜,粉色鬓影,男客革履锃锃,持杯潇洒,侍者穿梭,上流风景。
母亲款款,进了一个圈子,那里有谈笑风生的父亲,还有一个强壮朗落的男人,好高的背影,翦一丛长长的影在地上,却始终未侧脸,凌云看不清楚。
那人的左面是目前当红的演艺明星,那人的右面是排名全市十强的企业领主,那人的身份便是极为不简单了。
凌云一个瞥目,表姐漪琳正被一个年轻的圈子包围,高挑身材,光彩耀人,扬高了手要招凌云过去。
凌云摇头,不适合就是不适合。
她拉开厅门,往庭院进去。就在这月色如水的长空下,深深呼吸,心胸开阔,反得了个不错的心境。
转身望后,一门之隔,是个厚重的世界,也是个浮华的世界,是个冷寂的局,也是个喧闹的局,是个温情的圈子,也是个残酷的圈子。仔细想想,尘世一切,莫不如此两面,截然不同又相处合宜。人所在的地方,有最不可理解的道理。
她拨开挡于眼前的树枝,身子一冲,面对前方一个硕大的泳池。
白天看来,那池底铺着蓝蓝的砖,耀在阳光下,仿若能映一幅天幕风景,澈澈的还有云在水里飘,因风吹波动,那云色也是走得欢了。
夜晚看来,更美。天头一个金黄的月亮,水里一个黄金的月亮,只不过水中的比天上的更柔曼更温和。
泳池旁三五槐树,其中一棵靠着一个人。
凌云眼花,只觉得仿佛看到了第三个月亮。
年轻的姿态,清落的影,一个像天上刚刚掉下来的男孩,沾了八分水气。
他的手臂好修长,一伸手,一举过头,就能碰着垂落的枝叶。
枝叶上有什么好东西吗,他用手指对捻,抚摸了好久。
然后,他慢慢将手收回,来到口边,看了看,似乎有笑,凌云真的听到轻轻簌簌的声音。他啊,将手指伸入了嘴。
凌云骇目,更好奇,要走过去问问他,到底在尝什么,为何头儿仰起,真诚地享受样?为何半脸剪影侧侧,一幕的甜蜜样?
凌云是不会管是否打扰到他的,她不问,今晚才睡不着。
她走了三步,痴痴迟迟的三步,然后她不动了。
她看到一个美丽的姑娘从别个方向走来靠近他,说美丽,是因为姑娘一身紧红,明媚于庭。
姑娘呢哝一声,身子俯下,软软趴到他张开的双手里。
他抱个惬意满怀,在在得意。
他一个低头……
凌云已经看不到他的唇和那姑娘的唇了,因为他把两瓣藏在了一起,躲在月色后,旖旎无限。
凌云猜,他是不是在向那姑娘送着他本来含于口里的东西呢?
凌云当然脸红,她是毫无经验的,却看个实在,更好奇,于是踏前一步,踩着地上的枝了。凌云想该死,不能惊了这么美的画面的,她真该死!
男子抬头,同时一把推开怀里的那个她。
凌云微怪,他怎么能这么快?所以那姑娘念念不舍,不依不饶了,“磊……”她唤道。
男子从地上起身,拂了休闲裤上的三片叶,五官仍隐在阴影里,凌云看不清他,他是能观察透凌云的。
他对凌云“噗嗤”一笑。
凌云有怔,觉得任何男子刚刚对一个姑娘干了那种事后,都不能笑出这种味道的。凌云一下子对面前这个修长英挺的他,颇有微词了。
他转身不理凌云,却对那红姑娘说,“下次继续。”
他甩甩发,欲离去。
凌云喊,“等等。”
他停顿,未回身,“怎么?”音中有丛浮讽。
“想问问,你刚才在吃什么?”
“哈?”
“不能说吗?”
“为什么?”
“嗯?怎么……”
“你为什么想知道?”
凌云想了想,找不出其他理由,“不问我会睡不着。”
听不到男孩子的呼吸,好久,他才答,“我,在吃树上的夜露。”
“啊?”
“因为很甜,不信你可以试试。”他嘿嘿笑,吊儿郎当。
凌云点头,一本正经,“那个,可不可以请你以后别吃我们家的。”
“唔,怎么说?”
“被你沾了,怕美好的便成罪恶的。”凌云的气是因为她深深知晓,他施与那个红姑娘的决不是一种甜蜜,而是一种可怕的轻浮,辗转流思,或许这份薄薄的情连一周都保不住。凌云替红姑娘不值!
“哈哈哈,你以为你是天使啊!”他大笑,挥手而去。
红姑娘原地跺脚,冲凌云发火,“讨厌了啦,你!”
凌云翻白眼,看来今晚最不值的是她自己。
她也大吼,“讨厌什么讨厌,这里是我家!”
难得难得……
二 好小孩
凌云在厅门外犹豫,手已伸,握住把。她的身后仍然招摇一片夜色柔靡,她的眼前刺来强悍绚丽的灯光。凌云想,该不该过这道门。家里的厅门,和商店里的试衣镜,好像好像。在商店里穿衣服,照着看,怎样都漂亮,勃勃兴兴地买回家,才发现件件都不合适,因为,店里的镜子,是骗人的……
有人打开了凌云面前的门,表姐漪琳。
漪琳力气大,一把攥过凌云。凌云暗暗瞧她,她正鼻头微嗤,有气。
漪琳重礼,责怪人时也不会大声,很像凌云母亲圈子里的人。
凌云好笑,不是厅门反射来的耀眼光芒不接纳自己,而是自己的责任,学了十九年,还学不会。
漪琳低低喊,“公主,跑哪里去了?”
凌云撇嘴,“我不是。”
漪琳继续玩笑,“姨丈姨妈办这么豪华的宴会全为你,你不是公主,谁是?”
凌云突然大喊,“不要这么唤我!”声过高,已招来近旁三五搭目光。
漪琳更是侧目,是不知所措,也是不以为然。
凌云就怪着自己了,一来很不习惯成瞩目的对象,二来表姐是套亲昵,并无恶意,她懂。
凌云想弥补什么,于是将手触脸,半长的指甲轻轻掐嘴角,造一个假假浅浅的梨涡,想着这样笑来或者更为诚诚,对表姐蹭过去,“好吧,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