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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最后却象犯了过错的孩子,求饶似地问道:“……你想象是哪一种……”
因为我身上有了衣服,渐渐地我们又恢复到了正常的状态。他用一种探讨艺术
的学究口气说道:“……刚才,你的那种眼神,只是一种欲,那是一种自私的欲念……
是一种卖弄风骚……你说呢?!你为什么老是注意自己的嘴,抿得太做作……你说
呢?……”
还说我呢!我气疯了,歇斯底里喊了声:“你不是人!不是人!……”冲出了
门去。
是啊!他不是人!他的同学批评他的艺术倾向充满宗教色彩,对极了!这个从
育婴堂捡来又送到保育院里培养出来的孤儿,莫非从小就吃了什么教!我拼命想把
他的形象从我的心里挖出去、我想恨他,有时也真恨得咬牙切齿。可不是么,这个
清教徒,这个混蛋,能把泥巴和石头摆弄出生命来,却把一个活生生的生命,折腾
得几乎变成石头。
按我的性格,受了这样的屈辱之后,是会变得象石头一样冷酷的,但是,爱情!
唉!这种又是酸又是碱的玩意儿,竟能使原来自以为坚挺的心,稀释,甚至销溶得
荡然无存。我无数次下决心不再见他的面,却又随时随地都想看见那个瘦长的身影。
在食堂里买饭菜,排得长长的队伍中,我一眼就找到了这个一米八四的个头儿。我
强制自己的眼皮垂下来,不和他照面,但他的手,尤其是从褂子口袋的窟窿里伸出
来的手指,比他的脸,更加使我心旌摇晃。
我六神无主了……就在这个时候,一个至今我连他的音容都想不周全的男人,
用最原始的方法占有了我。谢天谢地,我还记得他名姓,但他姓张或姓赵有什么关
系呢!与其说是心灵的渴望,不如直白地说,只是生理的要求。只有关了灯什么都
看不清的时候,我才本能地继承着女人的祖先传授的一切。我获得一种报复的快感,
和一个我并不爱、却天然具备男子本能的那个人互相喘着带点野性的粗气。我往往
忽然间歇斯底里地叫出声来,那是我觉得委屈,我这身体,本来应该由一个真正的
艺术家来雕塑的,那一刻儿,却象一摊随便什么人都可以捏弄的烂泥。
这个比我年岁小却有一副比运动员还健壮的体魄的男人,是一个水泥浇铸工人。
他和我一样,只需要黑夜。白天,我看他简直象个淌鼻涕的大孩子,一顿能吃八个
二两重的馍馍。他看我,象一个逃学的学生看严厉的老师,连手脚都不知朝哪里放。
我们能有什么共同语言呢!有时,他也想学几句文诌诌的话,翻开我订的——其实
是为许屏订的——美术杂志:“……这就叫油画?对不!工地上油漆多得很,赶明
儿得空,我也学学。”“这雕塑真难看!还不如我们村里捏面人的,带彩。”听他
这样谈吐,我忍不住想吼叫!朝许屏吼叫!瞧!你让我堕落到这步田地。
我们终于分手了,因为他要调到另外一个水库工地。那个工地在他东北老家附
近。他终结巴巴说道:“我带一个大学生媳妇回去,爹和妈不知该怎么乐呢!”他
还在我耳边说。“东北家家都烧炕,暖和着呢!严冬腊月,我们都可以脱光了抱在
一起……”我推开了他。我心绪坏极了,本该发火,却好声好气地说道:“我不会
跟你去的。你这个傻小子,对你说你也不明白。你以为我和你算结婚了么?不!咱
俩好来也好去,算是你有过我这个相好,我也有过你这个小情人……”我摸摸他带
粉刺的脸蛋,竟沾着泪珠呢。
我这段带点冒险色彩的罗曼史,居然并未引为别人的谈资。我倒真希望传几句
闲话到许屏耳朵里去。恰恰是少有的风平浪静。那原因恐怕是工地正在大调动,有
的要调走,有的要调出蓄洪区,我住的独门独院又隐在山凹里,天时地利造就了我
这一段永远的秘密。但更主要的原因是随着大跃进的结束,大饥荒的幽灵已经降临,
食色性也,没有吃的,谁有兴趣管那号闲事。
真见鬼罗!我没出来地想起这段往事和我准备向丁副市长谈的有什么关系,我
又不是卢梭,想写一本忏悔录留给后世。但是不把我灵魂里的脉络理清楚,许屏的
事,能讲得清楚么?
我怀孕了。我慌了,我自以为的秘密,将会随着我肚子里那个小生命的成长而
不得不成为公开的丑闻了。那一阵子,我比任何一个女人都更加受传统观念的束缚,
况且这是一段我再也不愿意重新咀嚼的姻缘。我发疯一样地参加工地上的体力劳动,
想叫肚里那块肉让千斤重担挤掉,我也希望它会因蛋白质的几乎绝迹而自生自灭,
但是都没有用。它出奇地顽强,本来嘛,水泥浇铸工,一顿能吃一斤半粮食的男性
的种子呀!
就在这个时候,我躲了他几个月的许屏忽然来看望我。这是他第二次光顾我寒
舍。生活的逻辑真叫人哭笑不得,我最最怕他知道我的隐秘,却偏偏让他撞上了。
他风尘仆仆,象是刚出差回来。人明显地瘦了,满脸络腮胡茬,眼睛却出奇地
明亮——这是他创作冲动时常见的眼神。果然,他告诉我,他发现了一个宝贝,是
一个石匠,因为解放前在山里当过土匪,现在在劳改队的采石场里干活。那一阵子,
许屏得到批准,和他泡了两个月。“嗨!有这么个帮手,刻石母峰有把握了……”
难怪!他自己也象个劳改犯。
那时候,我哪有兴致听他讲他的“乐山大佛”的宏伟计划!我生怕他的眼睛注
意我的腰身。别人也许还看不出来,艺术家会发现我已变粗的线条的。我有意坐在
暗处,听他眉飞色舞地讲那个据说本事极大的石匠……他很少有这么多话的时候。
突然,他煞住话头,惊叫起来:“啊!这会儿你的神态正是我想象的……”
我脸唰地红了。莫非是在奚落我,叫我这会做模特儿,脱光了衣裳正好露出胀
鼓鼓的肚子。
但他是认真的:“哎呀!几个月没有看见你,你怎么脸上冒出一种母性的光采
了!我需要的正是这种母性的、带点愁苦的表情。这和你上次的搔首弄姿完全不一
样!”
给他讲对了!我正愁苦着呢!我心里在喊,别对他讲别对他讲……可是他的目
光却使得我象在神的面前容不得丝毫隐瞒!我的话遏止不住地冲出了口:“许屏!
我是要做母亲了”
他憨厚地笑了起来:“你已经结婚了?!……我一点也不知道。”
我白了他一眼:“做母亲非要结婚吗?”
他象傻瓜似的征了半晌。“这……怎么回事?”
我顿时泪如泉涌,把我这一段荒唐史连同委屈、埋怨一股脑儿倒了出来。我不
顾一切地扑在他肩上,抱住了他:“你骂我、怪我都可以,但我把真心都掏给你了,
我爱你,只有你!我的上帝!我的魔鬼!你难道一点也没有觉察,都是你!都因为
你!……”
我语无伦次地朝他发泄了一通,平静了一些,泪眼里望去,他的脸色竟象是一
个犯了过失的孩子,嘟嘟囔囔地在骂自己。“唉!我真混账!因为我让你受了这么
大的罪,这……怎么办!”
我把湿漉漉的腮帮子贴在他脸上,在他的耳边说:“……我们装做夫妻一样,
到医院里去,看看有什么办法把我肚里那块造孽的肉取下来!……”
“干吗!你是母亲呀!没有小生命,算什么母亲!我……我和你做真夫妻吧!
我做父亲!……”
我突然清醒了!我觉得他是在恩赐我什么……如果我接受了这种恩赐,便把自
己一辈子置于屈从地位了。我原先以为自己超尘脱俗,那时却比任何一个女人更加
世俗……我猛地推开了他。“你走吧!走!我不会在这种情况下接受你的恩惠……
我自作自受,你走吧!……”我用的劲真大,竟把他推到门外。我锁上门,脑子里
象火山和冰川同时崩裂……我知道他还站在门外,但我再也没有气力把们重新打开。
……
“嗨!这个菩萨!这个冤家!居然打从那天以后,他对他的科长说,自己要和
朱竞芳结婚了。
这种事,不需要做多大文章,没几天,工地上就传开了。我们报社那个成天板
着面孔的总编辑,郑重其事地告诫我。“你和许屏嘛,都有点自由主义毛病,可是
结婚这件事不能随随便便,要打个报告的喔!……”
我一切都默认了。那心情,算是应着李煜那句词了:别是一般滋味在心头。
他常到我这里来了。平素他话不多,那阵子编是有一搭没一搭专拣不着边际的
话题来和我闲聊,别人看来,这一对俨然已象正式夫妻了。我呢?……觉得已没有
情爱可言,连拥抱一下的冲动都没有,我只感到自己象《圣经》里描写的那个妓女,
他也不过是背上了“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十字架。
我之惶悚,不就因为肚子里那个孽种么!
一天,在街上卖馄饨的那个浙江女人忽然七拐八奇地摸到了我住的小屋里来。
我很少光顾她的买卖,有过几次都是为着陪许屏,因此认识了这个叫钟嫂的女人。
她掩上门,坐在我床沿上,开门见山:“老许都对我讲了。”
“讲什么呀?”我忐忑不安。
“年轻人嘛,一时荒唐……其实也不算啥,好歹你们快成亲了。我要讨杯喜酒
呢!”
我差点惊叫起来。许屏把我的不贞,揽在自己的肩膀上了。
我万万想不到这个大大咧咧什么世事都不问的男人,竟有一肚皮锦囊妙计。钟
嫂说,许屏哭丧着脸告诉她,一时冲动,把朱竞芳肚皮弄大了,人多嘴杂,叫一个
姑娘挺着大肚子做新娘会落一辈子话柄。怎么办?许屏和馄饨铺的夫妻交情不坏,
打听到他们结婚多年总不生育,正想报人家一个孩子。可不!两厢情愿,天衣无缝。
我说什么好!全听着那个卖馄饨的女人数洛。她趴在我耳朵边:“侬放一百二
十个心!过几夭,你们领了结婚证,我带你们到我家乡去,不管生男生女,我都养
着。你们什么时候想领回去,我就送回来,不过那时候我不一定舍得呢……”她说
着,竞抹抹眼角,又忙着安慰我:“……你宽宽心!宽宽心!我骂过老许了!你们
这些男人,真不知深浅,只晓得一时快活,哪里懂得女人担这么个名声,一辈子也
抬不起头来……他说什么?哼!还有什么好说的!只会傻笑……我听说他们这些学
画画的,男男女女的事不在乎,是吗?……在课堂里,女的脱光了让男的画,男的
脱光了让女的画,成什么样子。我算开通人呢!要画我面孔还行,但哪能……”她
咯咯笑着。发誓赌咒,这事儿除了他们夫妻,谁也别想撬开他们嘴巴。
送走钟嫂,我如释重负。我顾不上去分析自己的这种轻松感是否自私,我只觉
得冷却多时的一种欲念比任何时候都炽烈。我必须和许屏一起溶化掉。我要他答应,
只有如此,才表明他对我的感情不只是恩赐。
那天正巧是中秋节。
我从抽屉里搜罗出全部食物配给证,风一样地在街上转了一圈,买回来半斤肉,
半斤糖,一小截藕。还用粮票换了一块葛根粉,又从食堂里买了四只山芋粉做的粑
粑,那就算月饼了。
我顺路找到了许屏,因为我的兴高采烈也感染得他手舞足蹈。我们手拉手,一
路小跑回到家。不一刻,我把本来不多的几样食品,整治舒舒齐,还从柜子里找到
了一瓶远年花雕。
那夜晚,我至今想起来都脸上发烧。
他并不喜欢,还不如我。我使用了一种真诚的狡诈,一杯一杯灌他也灌我自己……
我名正言顺却又掺着些阴谋,留他在我这里过夜。我并无恶意,我只要求整个
儿地奉献自己。我生怕再失去他……会的!他越是把一切安排妥贴,我就越担心,
担心他象《圣经》里的基督那样,对那个女人画了个十字之后又云深不知处了。我
要和他实实在在地结合在一起,让他永远也不离开我,为什么不该爱我!正是我最
妩媚最饱满的年华。
天哪!这个在卖馄饨的女人面前装得象浪荡公子的男人,这个别人以为男男女
女不在乎的艺术家,这个涎着脸告诉人家把朱竞芳肚子弄大了的瘦高个儿,竟连怎
么解开我的胸罩都不懂!倒是清醒之后埋怨我为什么穿这么紧的紧身裤,说这样会
把胎儿挤畸形的……
那一刻儿,我才真懂得,我爱的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了。一个圣人,一尊佛!
一切都照馄饨铺老板娘的安排,我和他正儿八经的旅行结婚。那年代,旅行结
婚是新鲜事,好在我和许屏在别人眼里都是怪人。没有多少人看热闹,我们悄悄走
了。那已经是穿棉大衣的季节,更没有人看出我的其实已经不小的肚皮。
我们有一个月的假。他按期回到工地,我找了一个借口留在钟嫂的家乡,她陪
我,比我更急着抱孩子,好鱼好虾填补了我的早已透支的身体。
孩子生下来了。我怕看这小子的脸,水泥浇铸工的基因子太明显。钟嫂高兴得
不得了:“嘿!比老许模样俊多了。这胖儿子,一团肉。……喔,喔……别哭,别
哭,想爸爸罗?……我还舍不得让你那砍石头捏泥巴的阿爸把你抱去呢。他是个馋
鬼,别把宝宝的奶瓶塞子都啃了。”不明底细的人看来,谁都会说钟嫂是孩子的娘。
我有点发急了。许屏回去四十多天,没有见他寄回一封信。老板娘嗔道:“这
个没心肝的男人!……你也别急,我男人也没有信来……”
我一分钟也按捺不住,管它在月子里呢!我要回去,谁都劝不了我。那时,已
近年关。
但是还没有等我收拾好行装,钟嫂的男人赶回来了。他一脚踏进门就嚷道:
“老许出事了!给保卫科扣起来了。”
我顿时觉得天族地转,耳朵里象飞进一万只知了,齐声鸣叫……
那男人没有理会他老婆的眼色,气喘喘地直朝我说:“他犯了案!说是犯了诈
骗罪!……”
钟嫂跺了他一脚:“说是!说是!你是听来的,还是亲眼看见的?”
“哎呀!工地上传得哄哄的。”他还是冲着我说:“说他伪造票证。……喏!
就是猪肉票。你们食堂宰了七八口猪,发的票。一个人只摊半斤,他一家伙就弄了
十张票,足足五斤肉。那假票,是他私刻的印章。这年头,能犯这种案么!那是从
众人肚里刮油水呀!恨得人家都想扒他皮剁他肉呢!……”他喷了我一脸唾沫星子,
一片赤诚的义愤填膺。
尽管钟嫂百般劝慰,好心好意想出种种假设,我再不愿相信也不得不相信:许
屏已千真万确地收押在看守所里受审查了。
钟嫂的男人不失为正直的老实人。他的正义感发泄完之后,竟和他老婆一起,
陪着我淌起眼泪来。“小朱命苦喔!哑巴吃黄连地和这男人有了个不明不白的小把
戏。刚刚名正言顺,又被他牵连得抬不起头。……”
不!我忽然觉得一阵轻松。好象许屏那桩荒唐案抵销了我灵魂上的罪孽,心灵
的天平一下子摆平了。
在回工地去的路程上,我又产生一种向全世界高喊我爱他的冲动。我要喊到公
安局的看守所,让上上下下的人都听到,尤其要让许屏听到;我朱竞芳也会用包容
一切的胸怀来包容他的耻辱的。啊!我终于有了个偿还他债务的机会。……唉!我
竟会卑鄙到这种程度,在挤得透不过气来的车厢里,居然有心思哼哼歌子。
我在昏昏沉沉的瞌睡中,做了一个梦,梦里,我在法庭上充当许屏的辩护律师。
梦醒之后,我还在咀嚼那篇辛辣的辩护词:
“……打从大炼钢铁那时起,我就看到了上苍必定会惩罚愚昧的芸芸众生!”
我记得,在梦里我就是这样讲开头的,“……这会儿,大家都似乎成了正义的维护
者,可不正是前一年大家争吃不要钱的共产主义大锅饭,把牛皮撑大,国库吃空的
么?现在你们骂许屏杀千刃了,为什么不早早写那些把上千上万吨粮食放焰火似地
玩掉的官僚主义者!……”嗬!我的词儿真是滔滔不绝。我记得,梦里边,一群人
朝我起哄,我面不改色心不跳,说得有理有节:“……要我拿证据么!不要忘了,
我是做记者的,所以以前沉默,是我不愿做右派或右倾机会主义的傻瓜!那也要被
送到劳改队去的。如今,你们真要判许屏,就连我一起判吧!把我们俩一起送到劳
改队,我求之不得!……”我是被邻座一位老大娘推醒的,大概我的梦呓吓了她一
跳。
那个梦,正是我思维里那根喜欢冒险的神经空前活跃的反应,我准备回到工地
之后,豁出来大闹一场。
但是回到工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