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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布洛夫把油灯移近,聚精会神地读了瓦宁带来的介绍信。这是打在一张薄纸上的师部命令中的摘录:命令瓦宁为第693射击团第二营政治委员。
向瓦宁正式介绍营内的情况用了不到10分钟,无须多言,情况非常清楚:本营处在敌人包围之中,炮弹所剩无几,要特别节省,子弹虽然多一点,但也不充足。热食到夜里才用保暖罐装着,分给大家吃;烧酒之所以还有存余的,是因为每天都有死伤的人离去,各连司务长常常也不急于来报告这点,至于服装,战士们八天来爬来爬去,又躺在战壕里,已经磨破,烂成片块,——只要在前线呆过几个月的人,对这一切都一目了然。
沙布洛夫坐在方凳上,习惯地往墙上一靠,开始卷烟,这就是说,正式谈话已经结束。
“到城里很久了吗?”他问瓦宁。
“今天早晨才渡过河来,我是从军医院里来的。”瓦宁说,为了证实自己的话,把手杖在水泥地上敲了一敲。
“从前到过斯大林格勒吗?”
“到过。”瓦宁笑着说。“到过。”他重复说,脸上现出奇怪的神色,接着又叹了一口气。“岂止到过。战前我是本城青年团市委书记……”
“原来这样……”
“是啊…… 3个月前,我从这里到南方战线的时候,斯大林格勒还是所谓的大后方,真是难以想象,我们今天会同您一块坐在这座楼房里。这栋房子前面,原先是个公园,大概现在那里剩下的东西很少了……”
“很少。”沙布洛夫证实说。“有几棵树,还有两根排球柱子。”
“是的,是的,排球场的排球柱子。”瓦宁微微一笑,“网球场还没来得及筑好。就在战前不久,我召集一些青年搞星期日义务劳动,地弄平了,并且夯过,现在大概都被翻开了……”
“翻开了…… ”沙布洛夫又证明一句。
瓦宁凝思了一会。
“鬼知道…… 在这里作战的人,都是很难受的,因为离伏尔加河太近,但是最难过的是我。我真是太难受了…… 因为这里的每个角落,真是每个角落,我都知道,——不过我要声明一句,我决不是说漂亮话…… 12年前,就是我们决定了要修这个绿化带,减少城里的灰尘,呃,那时我们却绝没想到,这些3年树龄的椴树会在十年之后受到战争的摧残,那时候才15岁的少年如今会活不到30岁,就惨死在这些街道上的。我们,大概您也一样,许多事情都没有想到。”
“是这样。”
瓦宁接连吸了几口烟,以审视的目光望了望沙布洛夫。
“您的家在哪里?”
“最近一个时期,我住的地方就是家。”
“以前呢?”
“以前在顿巴斯。”
“这就是说,您将近一年无家可归了,虽不能说您愿意承认现实,但您毕竟要习惯…… 而我…… 您想,今天早晨我在河对岸看见这座城市的面目…… 不,您很难想像的……大概你们师长把我当作疯子了,我像自动步枪似的,对他的一切问题,都回答:“是,不是;不是,是”…… 总而言之,您不可能彻底理解我。”
“不,为什么不能。”沙布洛夫说。“我觉得能够,甚至完全能够理解您。您知道,当晚上起风,吹来热气,吹起灰尘时,有时我总觉得这是从西方,既从边境上——从契尔尼戈夫、基辅、波尔塔瓦吹来的风…… 不,我完全理解您,不过只有一点不同,我除了忧郁,有时还生气……”
“生谁的气?”
‘生我自己的气,生您的气,生其他人的气,鬼知道。或许我应当少注意你们的绿化带,多注意其他很多很多的问题。比方说我,我在军队服役3年,当我转入预备役时,有人对我说:“何必转入预备役,您可以成为很好的军人”。但是我退役了…… 您看,如果我不相信战争会爆发,也许我退役是对的,可是我又相信战争会爆发,这证明我的判断是对的,那我就应该继续留在军队里。”
“我懂得。”瓦宁说,“但不可能所有的人一下子都成为军人,这点您不能不同意吧。”
“同意,不过要做一点更正:我们还是成为军人了,虽然晚了一点…… 其实没有必要回忆这些,现在我们这些当兵的人要做的事就是保卫这三座楼房,不管过去有什么误解,自己的或人家的误解,已经不重要了。”沙布洛夫说着,把一个指头往面前的图表上敲了一下。
“我们决不放弃这几座楼房,政治委员,您看怎么样?”
瓦宁微微一笑。
“我想是的。您知道吗?”他很信任地补充说,“我到这里来时,团长对我说了些什么?”
“他说什么?”
“他说:‘您现在到沙布洛夫那里去,他这个人,仗打得不错,但就爱议论,并且他总是有各种情绪…… ‘什么情绪?’我问。‘一般说来,就是各种各样的情绪’。”他一边说,一边做出一种手势,仿佛这个手势把他的话完全表示出来了。
沙布洛夫微微一笑。
“谢谢您的坦率,直言不讳。我承认,我真的有各种情绪——有时是这种情绪,有时是那种情绪;其实我觉得,一个人如果没有情绪,是无法生活的。您认为呢?”
“我也这样看。”
“您的排球场,”沙布洛夫忽然转换话题,“差不多是完整的。上面有五六个迫击炮弹坑,但是只要填上些土,碾压两三次就行了。排球柱子也在,有根柱子上,还吊着一节断网子。看,这位中尉,”沙布洛夫把头向坐在他身旁的马斯林尼可夫一翘,“他是莫斯科排球第一排球队的选手。关于他的事,您今天倒是提醒了我,我总觉得,他经常要求去二连,这是他心爱的连。现在我明白其中的缘由了,原来那里有个排球场,可以钩起他甜蜜的回忆。”
“大尉总觉得我不够成熟。”马斯林尼可夫戏谑地,同时又略带委屈地说。“他就不放心我这20岁的年龄……不,大尉同志,说实话,您对排球的思念并不亚于我。”
“可这已经没有用了。20岁,真是好年龄。米沙,你知道吗,你活到30岁,我就是40岁,你40岁,我就有50岁了,总而言之,你是赶不上我了,可是你愈往前活下去,你就愈加明白,年轻10年比老10年,要好得多,您懂得吗?
他搂了一下马斯林尼可夫,拍了拍他的肩膀,把他拉在自己跟前。
“不,政治委员,我们有一个出色的参谋长,人好,有作战经验,只是有一点,他爱异想天开,总想成为真正的英雄。愿意端着火药筒,拿着引火线,总之,一门心思想干这类事情。至于其余方面,我们这位善良的武士,腮上留着一点胡髭,眼里闪出钢铁般的神情,显得格外剽悍…… 米沙,我是在说笑话,我说着玩,不要生气。你最好起来,给我们开开留声机吧。”
“你们有留声机吗?”瓦宁问。
“哪能没有,随身带着…… 甚至还想把三层楼上的钢琴抬来,可是还没抬来,昨晚就被炸坏了,只剩下了一些断弦。”
墙外近处,一连两声爆炸。
“也许用不着抬来了。”沙布洛夫停顿一下说。“好像我们很快就该转移房间了。今天一整天,炸弹炮弹总在跟前炸,好像是故意的。”
瓦宁同马斯林尼可夫一起走到放有留声机的暖气管旁边。瓦宁随意地挑选唱片,他拿出一张说道:
“唱这张吧。”
马斯林尼可夫把留声机上好了发条。
“亲爱的同志往远方飞行,
家乡的风儿为他送行。
可爱的城市,
熟悉的家园,
翠绿的花圃,
温柔的视线,
都弥漫着烽火硝烟。”
瓦宁从桌旁退到阴暗处,手支着头,默默地听着。当片子唱完后,瓦宁仍然默默地坐着,毫不掩饰地擦着泪眼。
“再放一遍吧。”他说。
片子再次唱起来。
“姑娘睡得真沉。”留声机唱完时,沙布洛夫说。“音乐也没有闹醒她…… 不管怎样可怜她,都得把她叫醒了。”
他穿过房间,走到沙发前。原来,他进屋时才发现,一直觉得在熟睡的姑娘不过就是一件扔在床上的军大衣。
“这是怎么回事呀……”他惊讶地说。“别佳,护士在哪里?”虽然别佳同沙布洛夫一块回来,但是通讯员的本能使他早已把一切都打听清楚了。他说,姑娘两个小时前就走了。
“到哪里去了,到河对岸去了吗?”
“没有,大尉同志,她在岸这边…… 我只知道,这里发生了点事。前面小庭园处,在那块无主的地段上,有人哼叫——大概是求救。马上就有人来向值班的报告。而这时她刚刚起床。他们就一块去了,是爬去的。”
“谁去了?”
“她去了……”
‘她!亏你说得出口。一营人驻在这里,听到有人哼叫,却叫一个护士爬去…… 况且她还不是本部的人…… 这是多么荒唐,啊?”
“不是这样,她并不是一个人,同她一声爬去的,还有她的一个卫生员,我们的孔纽科夫也去了,他当时正在这里值班,是自告奋勇去的。”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两个小时以前。”别佳看看表说。
“把值班员叫来。”他说着穿上大衣。“你们先坐坐,我马上就来,”他向瓦宁和马斯林尼可夫点了点头。
寒冷的夜,乌云笼罩着半壁天空,但是明月却悬挂在另一半晴朗的高空上,地上还是很明亮的。
沙布洛夫打了一个冷颤。值班员跑到他跟前。
“他们爬到哪里去了?”
“从这个栏栅中间,向左,沿着那个倒塌的地方爬去了。”值班的战士指给他看。
“后来听到什么动静没有?”
“没有听到什么特别动静,大尉同志。半个小时前,听到那里响了几个迫击炮弹,再没听见什么……”
沙布洛夫一度很想亲自爬过去,看看那里的情形,但是他马上明白了:他没有权利亲自爬去冒险。
“有什么消息,立刻来报告,我在等着。”他向值班员说。
用不着他等候。黑暗里,从楼房倾塌下来的一大堆砖土的地方,现出3个人影。一个人由两个人搀扶着。沙布洛夫迎面跑去,只走了几步,就同他们碰头了。孔纽科夫和卫生员扶着安娜。沙布洛夫在黑暗中看不清她的面孔,但是根据她那软弱无力,倒在孔纽科夫与卫生员手臂上的情形看,沙布洛夫顿时明白了,她伤势不轻。
“报告。”孔纽科夫左手搀着安娜,右手行了个军孔。
“慢着。”沙布洛夫说。“先把她送到我那里,或者,不要送去,就安置在值班棚。”
所谓值班棚,就是三面拦有梯子和土墙,一面用雨衣遮着的小房。这里放有一张小桌和一个供电话员坐的方凳,还有一把从某住宅里抬来给值班人用的软安乐椅。房角的地上有床草褥。卫生员和孔纽科夫把安娜放到草褥上,孔纽科夫立刻把身旁一件军大衣卷起,枕在她的头下。
“安放好了吗?”沙布洛夫问,他还继续站在街上,没进到值班棚。
“安放好了。”孔纽科夫走出时说道。“请允许我报告。”
“报告吧。”
“当时听到有人在呻吟。”孔纽科夫点一下头,“他们在商量。她说:“我爬过去,那里有人受伤”。她招呼卫生员。那个卫生员,个子小,人年轻,身体又弱。他说‘我去’,但我一看,他心里有点难为情…… 于是我就对她说:我去。”
“怎么样?”
“请允许我报告。我们去了,悄悄地爬。爬了约莫一百五十米远,就在坍塌的砖土旁边找着了。”
“找着谁了?”
“你看……”
孔纽科夫从军服口袋里,掏出了一包文件。沙布洛夫立刻打开手电筒。这是潘那苏克中士的文件,他从昨夜出去执行侦察任务,始终没有回来。营里都认为他牺牲了。显然,他昨夜受伤后,今天就在那坍塌的砖土堆里躺了一天,想在黑夜爬回到自己这边。
“你们在哪里找着他的?靠近敌人那方,还是靠近我们这方?”
“请允许我报告,在中间地带。看来,他曾经爬了许久,可怜他忍不住,叫出声来了。”
“现在他在哪里?”
“还在那里,死了。”
“怎么死了呢?”
“我们爬近跟前时,他还活着,只是受了伤,大声哼叫。我对他说:‘不要作声,不然,他们会朝声音射击的’。我们动手抬他,真的,德国人大概想到我们有砖石遮着,子弹打不中我们,就开迫击炮。他被打死了。她脚上受伤,人撞到石头上。起初她很着急,虽说他已死了,她还想把他拖走,后来她昏迷过去。我们把他身上的文件搜来,把他留在那里,而她,我们把她搀回来了。大尉同志,还有。”
“还有什么?”
“这小姑娘实在太可怜了。上帝呀,怎么会这样,难道我们这里没有男子汉去干这种事吗。她可以留在后方军医院里,照看伤兵,为什么让她在这里干?!看,我搀扶着她的时候,她是那么轻,我想:为什么一定要让这样一个年轻瘦弱的小姑娘到火线上去哟?!”
沙布洛夫一句话没有回答。孔纽科夫也默不作声。
“请允许我走吧。”他说。
“你去吧。”
沙布洛夫走进值班棚。安娜沉默地躺在草褥上,双眼睁开着。
“您怎么啦?”沙布洛夫问。他本想责怪她,为什么没经任何人的允许,就这样轻易地跑去,但同时他知道,不能因为这点责怪她。
“您怎么啦?”他重复着,口气已软和了一些。
“受伤了。”她说,“接着头又撞到石头上,撞得很重…… 不过这点伤,不碍事…… ”
“包扎好了吗?”沙布洛夫问,这时才看出她头上军帽下面,扎有白绷带。
“包扎好了。”她回答。
“脚上呢?”
“脚上也包扎好了。”站在她身旁的卫生员说。“护士,您想喝水吗?”
“不,不想喝。”
沙布洛夫一时有些犹豫,不知怎样决定,让她在这里留几天,等待伤势好转,或许更好些,但是,几天前上级有命令发到各师:凡属伤势复杂的伤员,轻伤当晚就可转为重伤甚至死去的伤员不得留到天明,必须连夜运走。沙布洛夫想了一想,应该像对待其他伤员一样对待这个姑娘,今晚就应该把她运到河东岸去。
“您不能走动吗?”他问。
“此刻,大概还走不动。”
“那么,就把您同其他伤员一块,抬到河对岸去,现在先把你送走。”沙布洛夫说,心想她一定会反驳。
他在等待她回答:她的伤并不是最重的,可以最后把她送走。但是她从沙布洛夫脸色上却理解为:他反正是要首先把她运走的,因而也没有做声。
“如果我没有受伤,”她突然说,“无论如何我们也把他抬回来了。但我受伤后,他们无法同时把两个人都弄回来…… 要知道,他已经死了。”她说道,好像是在辩解。
沙布洛夫望了望她,顿时明白了,她说这些话,只是为了抑制自己的疼痛,其实她像孩子似的,疼痛难忍,她恼怨自己这样无谓地受伤。而沙布洛夫却觉得,她所以感到愁闷,还由于他这样严厉而不近人情地同她说话。她很痛苦,可怜自己,而这一点他却不理解。
“没关系。”他突然温柔地说,“没关系,”他把安乐椅向前一移,坐在她的身旁。“马上就把您运到河那边去,很快养好伤后,又可以来运伤员了。”
她微微笑了。
“您现在说的,同我们经常向伤兵们说的一样:‘没关系,亲爱的,伤很快就会养好’。”
“那又怎样呢,您现在受了伤,所以我们也这样说啊。”
“您知道吗?”她说,“我刚刚想过,伤员在敌人炮火下渡伏尔加河时,他们大概感到很可怕。我们健康的人可以走动,一切都可以做,但他们却躺着,听天由命。此刻我也同他们一样了,所以我就想,大概他们是觉得可怕的…… ”
“您难道也害怕吗?”
“不,不知为什么,我此刻却第一次完全不害怕了。能给我支烟抽吗?”她说。
“您吸烟吗?”
“不,我不吸烟,可是现在我却忽然想吸烟了……”
“不过我没有香烟,只能卷一支烟。”
“卷烟也好。”
他把烟卷好后,在没有用口涎粘住之前,停了半晌。
“请你代我……”她说。
他舔了舔纸,粘住卷烟,递给了她。她不会吸烟,用牙齿把烟卷咬住。当他擦燃火柴,送到她那支烟卷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