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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明天去吗?葑哥结婚。”
“妈和爸不去,他们有事。妈说我和炫(王玄,下同)子可以去。”玮玮总是叫他姐姐的名字,好象小娃对嵋那样。
“嵋,明天你拉纱,不能随便跑。”碧初在房里说。“玮玮愿意的话,可以和我们一起回来住几天。”
玮玮知道明天嵋和庄家的无采一起拉纱,因问:“庄无因进城吗?”“不知道。这两天没看见他。”无因、无采是庄卣辰的一双儿女。无因和玮玮上同一个中学。他们也是嵋和小娃的好朋友。
他们又交谈几句,商量好明天晚上玮玮到孟家来,那边二姨妈也同意了。
“喂,喂!再说一句。萤火虫飞起来了吗?”玮玮忽然大叫。每到夏夜,孟宅旁边小溪上都飞着许多萤火虫,孩子们可以让想象随着一起飞舞。
“玮玮哥,你真好,也想着萤火虫。”嵋说。
“问一问炫子姐来不来。”碧初又叮嘱。
玮玮说炫子不在家。“我明天来看萤火虫。”他郑重地说,挂了电话。
嵋放下电话就走到凸窗处接着看书。那是最近的座位。
小娃这时在老爷屋里,祖孙二人都很开心。先是一人一颗轮流吃荔枝,吃完后照例写大字,也是一人一行轮着写,好象做游戏。写完后便在肥皂上刻图章。再讨论哪个字好,哪个字差。
吕老太爷每天上午诵经看报,二者交叉进行。到哪儿都是同样节目。随身必带一只小宣德香炉,有五斤重,每天点一炉好香,一上午让这炉香陪着。老人生活俭朴,只有每天这炉香要求苛刻,必定要云南产的鸡舌香,别的香一点就头晕,如果不点也头晕。念诵的经是般若波罗密多心经。从“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密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念到“菩提萨婆诃”,大声念十遍,再小声念别的,念一会儿就看报,如果报还没有来就要问报来了没有,怎么不送进来。下午午睡很长,起床后的时间如果可能,就是说如果外孙可以奉陪的话,就把它都交给外孙。在城里和玮玮玩,在乡间和小娃玩。老人自己只有三个女儿,晚年能有外孙谈谈,觉得是人生第一乐事。
祖孙二人对今天的肥皂头都很满意。小娃已经刻了一个“嵋”字,现在正刻“孟合己”三个字,那是他自己的名字。老人用一块书本大的肥皂,是肥皂头煮化后倾成的。刻的是“还我河山”四字。刻了一次不满意,又刻一次,第三次刻完,印在纸上左看右看,又命小娃看哪儿不好,小娃看不出来,说:“反正比我刻得好。”
“‘还’字里的这个走之不好,这一笔顶难写,‘我’字这一撇不好。你看,‘我’字的右边是个‘戈’字,必须有保卫自己的能力.才算得一个‘我’。”
小娃似懂非懂地望着老爷。
“现在看你的。”纸上印出了盂合己三个红宇,小娃高兴得拍手大叫。
“我是孟合己!”
“你是小娃!”老人笑道,“孟字刻得不好。”他很快把两块肥皂都切去一层,“再来一遍,我的朋友。”“我的朋友”是老人的一句口头语,只称呼他所喜爱的人。
两人又专心地摆弄刻刀了。
吕清非老人出身于安徽世家,少年时中过举人,青年时参加同盟会,曾经为营救一位被捕的同志劫过县狱,因此被革去了功名。民国初年曾当选为国会议员,中年丧妻以后,眼见国是日非,逐渐觉得万事皆空,变卖了家乡田产,到北平挨着两个女儿居住。
“外老太爷,开晚饭了。”赵妈在房门口恭敬地大声说。老人早中饭都在房里吃,只有晚饭和大家一起坐坐谈谈。
小娃从矮凳上一跃而起,祖孙一起到饭厅。孟樾夫妇已在等候。老人居中上坐,弗之与碧初坐在两旁,嵋在碧初肩下,弗之肩下的位子空着。
“大小姐呢?”碧初皱眉问。话音未落,孟峨走进来了。她正当妙年,身材窈窕,着一件月白竹布旗袍,白鞋白袜,完全是1937年北平大学生装束。笑盈盈一张脸,只是下巴过于尖削,好象盛不住那笑容似的。
“你一天上哪儿去了?”碧初和蔼地问。
“同学家。”
“复习功课吧?”弗之也和蔼地问。
“复习一点儿。”峨不情愿地回答。
小娃的座位是一个高椅,前面一块横板放餐具。他多次要求上桌吃饭,照说他这个暑假后上小学,早该上桌了。他今晚在峨和嵋的座位之间磨蹭,想坐下来。“我都会刻图章了。”他摆出自己的优越条件。
“今天没有交代摆你的座位。”碧初温和地说,“明天吧,好不好?”
“那就后天吧,后天开始。”小娃想,明天下午进城,晚饭不在家,头一天上桌少一次有点吃亏。“等玮玮哥来了,我们挨着坐。”小娃说着自己上了高椅子坐好。老人有一只特制的宜兴紫砂小锅,象个大碗,但有盖有柄。碧初揭去盖子,满屋一阵甜香。这是百合、红枣、糯米和青海特产长寿果一起煨煮的粥。老人舀起一匙粥,全家开始用饭。
“明天晚上玮玮哥来了,我们到荷花池去看萤火虫。今天玮玮哥问来着。”嵋一面嚼饭一面说。
“吃饭别说话。”峨瞪她一眼。
嵋转着乌黑的眼睛,把全桌人看了一遍,决定对着公公继续说:“荷花池的萤火虫和后门外头小溪上的也差不多——
“告诉你吃饭别说话!”峨严厉地说。
“那你还说呢。”嵋顶嘴。峨立刻放下筷子.
“姐姐说得对。你们都专心吃饭。”碧初温和地说,看着两个女儿。孟家从来是长幼有序的。
峨、嵋两人的脸都很秀气,轮廓很象,眼睛都是黑沉沉的。只是姐姐的满含少女的迷惑朦胧,妹妹的还盛着儿童的澄澈无邪。最不同的是两人脸上的神气,这和年龄无关。卫葑曾形容姐姐是酸中微有些辣,妹妹是甜中略带些涩。“那我呢?”小娃曾问。卫葑一时想不出,把他抱起来举得高高的.
“你是五味俱全。”卫葑说。大家哈哈大笑.
“这几天这样热,舅父何必明天回城?”弗之说。这时一只小狮子猫跳到他怀里转了两圈就坐下来,抬头望着大家吃饭。这猫全身雪白,只尾巴梢儿和头顶有一点黑,猫谱中名为鞭打绣球。
老人正夹了一箸他面前的菜吃着,那都是单用小碟装的,几片鲜红的火腿,一撮雪白的豆芽,还有一小碗炒成糊状的西红柿鸡蛋。莱很简单,但整治精细。
“爹说进城住几天再过来。”碧初代答。
“时局怎么样?”过一会儿老人停了勺和筷子,郑重地问,他每天都要这样问的。
“今天有一个聚餐会,有人说日本向丰台运兵呢。”弗之说。
“丰台离北平不过五十里,日本人硬要驻兵,已经三年了。”老人向峨与嵋说,“他们想把北平变成沈阳第二。我从十八岁奔走革命,满清政府倒了,国事还是一团糟。劳碌一生,没有成绩!”
老人舀了一匙粥,又放下了,自言自语道:“有愧呀有愧!”
“先天下之忧而忧。”峨说,听起来有点讽刺的味道。
“这么些年也过来了,爹已经尽了力了,别再操心。”碧初对峨看了一眼,说。
“听说下星期有昆曲名角来学校礼堂演出……好象是几位票友,难得演的。”弗之说,“舅父来看看才好,到时候,荷花也盛开了。”他因说话,手里夹着一箸菜,小狮子盯着筷子看,忽然跳起身,一掌把菜打落在地,跳下去嗅。大家先愣了一下,都笑起来。赵妈赶紧过来打扫。
“小狮子它们没吃饭吗?”碧初向,孟家对猫和狗要比对孩子宽容得多。
“早拌了食了,一群猫吃不了,还剩着呢。”赵妈笑着把小狮子抱走了。
一时饭毕,大家吃西瓜。这时门铃响,嵋跑得快,打开大门,见一个高瘦青年站在门前。
“对不起,孟离己小姐在家吗?”青年彬彬有礼,用手指托一下眼镜。
“姐姐,有人找你。”嵋认得这青年名叫掌心雷,是本校经济系二年级学生,便让他进客厅,叫了姐姐出来。孟家规矩,有客人说话,小孩不准凑在旁边。只听见姐姐说:“掌心雷,你来了?”口气是问他有什么事。
嵋回到饭厅,见外公和爸爸谈得热闹,小娃已从高椅上下来了。
“咱们出去玩?”小娃问嵋。
“娘,我们出去玩。”嵋问碧初。碧初在放食品的纱厨前整理
东西。“萤火虫要飞起来了。”嵋又说。
“别跑远了,只能看,不能追。”碧初叮嘱。两个孩子应了一声,高兴地跑出去了。
孟宅后门外是一条小溪。溪水从玉泉山来,在校园里弯绕,分出这一小股,十分清澈,两岸长满野蒿,比小娃都高。蒿草间一条小路接着青石板桥。对岸是一座小山,山那边是女生宿舍。这时夕阳已沉在女生宿舍楼后,楼顶显出一片红光,远处西山的霞绮正燃烧着一天最后的光亮。
两个孩子在老地方坐下了。那是桥头斜放的一条石头,据说是从圆明园搬来的。他们坐了一会儿,远天霞绮渐暗,暮色垂到蒿草之间。两人仔细看着草丛,浓密的草丛混入薄薄的黑暗中了。
“那边一个!”小娃兴奋地站起来,嵋连忙拉住他。他们俩为追萤火虫不止一次掉进小溪,弄湿了衣衫。“这边一个。”嵋也叫道。草丛上有一点亮光从岸那边急地掠过来。这边一点亮光轻盈地飘过去。
在这幻想色彩浓重的景色中,对岸小山上忽然出现一个人影,他骑着车,飞快地冲过石板桥,停在他们身边。“庄哥哥!”嵋和小娃笑着叫起来。庄无因双腿撑地,坐在车上。他身材修长,眉和眼睛都是长长的,很象父亲,只是眉宇间有一种和年龄不相称的忧郁,好象总在思索什么,就凭这一点,在千百人丛中也能很快让人认出。
“你们这一对幻想家!又在这儿了。”无因说,“萤火虫都说了些什么?”
“玮玮问你明天进不进城?”嵋说。“婚礼吗?我才不去呢。那是你们女孩子的事。”无因心不在焉地说。他也沉浸在萤火虫的幻想世界了
从草丛间飞出的亮光愈来愈多了,草丛间露出发亮的水波,水波上飞动着亮点儿,这些亮光和六只发亮的眸子点缀着夏夜。他们专心地看,都不说话。
“妹妹,”赵妈走过来了,她受命叫嵋的名字,但她总是叫成妹妹。“庄少爷也在这儿!太太叫你们回去呢。”
“大批的还没出来。”嵋说。“那边一个大的!”小娃指着小溪上游,果然一个特大的亮点儿在飘。那是小仙子的灯?还是小仙子自己?
“明天来吧,明天玮少爷来了,一块儿玩。”
“澹台玮明天来?我也来!”无因说。“叫庄姐姐也来!”小娃说。“好吧,好吧。”赵妈替回答。无因轻快地一踩车蹬,车在薄薄的黑暗中滑走了。
“明天见!”两个孩子听话地站起身向那特大的亮点儿招招手,跑回家去。在过道里听见姐姐对娘说,她不参加卫表哥的婚礼。她要和她的同学吴家馨还有掌心雷一同去听邻近教会大学的音乐会,她要骑车去。
“明天我们有舞蹈会。”嵋说。不无几分骄傲。参加舞蹈的是萤火虫和白荷花,观众是玮玮哥、庄家兄妹、小娃和嵋自己。
多么宁静芬芳的夜!孟宅里每个人怀着对明天的美好的期望,和整个北平城一起,安稳地入睡了。
二
清晨,随着夏日的朝阳最先来到孟宅的,是送冰人。冰块取自冬天的河湖,在冰窖里贮存到夏,再一块块送到用户家中。冰车是驴拉的,用油布和棉被捂得严严实实,可还从缝里直冒水气。小驴就这么腾云驾雾似的走了一家又一家。送冰人用铁夹子和草绳把冰从车上搬到室外,最后抱到冰箱里。然后在已经很湿的围裙上擦着手,笑嘻嘻和柴师傅或李妈说几句闲话,跨上车扬鞭而去。接踵而来的是送牛奶的。再往下是一家名叫如意馆菜店的伙计。他们包揽了校园里大部分人家用菜。就是蔬菜青黄不接的时候,他们也能送来鲜红的西红柿,碧绿的豆角,白里泛青的洋白菜。还经常有南方的新鲜绿菜象芥菜、油菜苔等。嵋和小娃过家家玩时,也会学着吩咐,让如意馆送点什么来。
直到吃过早饭,一切都很正常。碧初带着嵋和小娃还有年轻的李妈到倚云厅去装饰新房。倚云厅是一座旧式房屋,大院小院前后有上百间房,是单身教职员宿舍。卫葑的一间在月洞门里花木深处,已经收拾得花团锦簇。因卫葑这几天在城里,晚上婚礼后要偕新娘凌雪妍一起回来,碧初怕有疏漏,特地来检查。
“可别动,什么都别动。”碧初嘱咐两个孩子。开了房门,见一切整齐。床是凌雪妍的母亲凌太太前天来铺的,绣花床单没有一丝皱纹,妃色丝窗帘让绿荫衬着,显得喜气洋洋。两个孩子蹑手蹑脚跟在母亲身后。这里似乎是个神圣的所在。
在碧初指点下,那些彩色链条很快悬在房中,果然更增加了热闹气氛。“这新房多好!”李妈赞叹。
碧初环视一周,见窗下玻璃面小圆桌上没有摆设,心想要让赵妈送个点心盘子来。等到觉得无懈可击时,便叫靠在窗上向外看的两个孩子:“看好了,咱们回家。”遂走出房,锁门转身,却见卫葑急匆匆跨过月洞门走来。
“葑哥!”两个孩子欢呼。
卫葑是个英俊青年,风度翩翩,眼睛明亮,穿着白绸衬衫,浅灰西服裤,一件银灰色纱大褂拿在手里。
“你怎么回来了?”碧初有些奇怪。
“昨天夜里日本兵寻衅攻打宛平城。”
碧初没有言语,在考虑这消息的分量。小娃牵住母亲的衣襟,嵋本能地站在小娃前面,以御敌侮。
“二十九军守城十分英勇。”卫葑心里很激动,但话说得很平静。“——我有点事。”说着要走。“下午的婚礼呢?”碧初不得不问。“一切照常。我会赶进城去。”卫其一面说话已进了屋。“你可别把东西弄乱了。”碧初忙嘱咐.“知道。”
卫葑不知在做什么,碧初想,他肯定看不见那些恰到好处的陈设。她轻轻叹息,领着孩子走了。
她们到家时,弗之在接电话。好几次说起芦沟桥。一会儿,弗之走进房来说:“驻芦沟桥的日军寻衅,说是走失了一个兵,要进宛平城,已经打起来了。萧先生来的电话。”
“刚刚卫葑说了,”碧初说,“他回来了,说有点事。还说婚礼照常举行。”
“我们当然希望能照常。”
“去和爹说一声。”碧初说。
老人先没有听清,“啊…啊”了几声,等到听清楚了,先愣了片刻,才说,“打了,好!不知能打多久。”
“总还是边打边谈的。”弗之说。
“只有牺牲,才能保存。”老人说,“不管怎样是已经打了,不至于象东三省,十万大军,一枪不发,把大好河山拱手让人。”
“要是真打起来,战乱年月,我担心爹怎么受得了——”碧初说。
老人看着她,目光很严厉。“可担心的事多着呢。”
“学校倒是有准备。”弗之说。“在长沙准备了分校,图书仪器也运了些去。”这时忽然听见两个孩子在后院叽叽喳喳说着笑着,他询问地望望碧初。碧初说;“广东挑来了。”她走到院子里,果然见两个孩子在一个货担前,和挑担的高兴地说话。
广东挑的主人是地道老北京,和广东毫无关系,可能因为担上货物大都是南味食品,因而得名。这种货挑很讲究。一头是圆的,如同多层的大食盒,一格格装着各样好吃的点心。一头是长方的,有一排排小玻璃匣,装着稻香村的各种小食品,糟蛋、龙虱都有。嵋和小娃最喜欢的是一种烤成枯黄色的鸡蛋饼,每一块都是弯的,他们叫它做瓦片。每次广东挑来了,碧初都得买这种点心。
“太太出来了。今儿个的点心真新鲜。汽车刚到,我收拾收拾,头一个就给您送来了。”广东挑笑嘻嘻地说。他刚剃过头,光光的头皮白里泛青,左眉边有一道紫红色的胎记,一条雪白的手巾搭在肩上,一副干净利落的样子。他也听说打仗了,可他觉得那是很遥远的事,只要他挑着这副货担,他就拥有世界。
“让孩子们挑吧。自己看喜欢什么。”碧初微笑道,走下阶看着摆开的一盒盒吃食,替峨挑了两样,看见有吕老人喜欢的核桃云片糕,想这几天老人不在,可以等下次再买。随即心上震了一下:“下次不知时局会怎样变化?”她不由得想,“也许再等几年,等小娃大一点再打才好。”但马上自责,“真是妇人之见。”
嵋和小弟正商量给玮玮预备什么。讨论了一会儿,还是认为瓦片最好。广东挑笑嘻嘻地把东西捡出来,收了钱。柴师傅让他到下房喝茶,象莳园做饭都有审美趣味那样,柴师傅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