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弗之颔首道:“如果时局可能,我大概在二十五日左右动身往庐山。”
这时孟峨出现在客厅门口:“爸爸,校长办公室来电话。”弗之去接电话。她走过来靠着一个高背藤椅站住,向子蔚微笑:“学校是不是要搬家?”
“还不知道。——我想这是迟早的事。”
“我还考不考大学呢?”峨一半象问自己。
“当然应该考,唯其国家有难,更要在艰难中培养人才。不然国家谁来支撑?”子蔚一向觉得峨有些古怪,矫情,不象嵋那样天真自然,当然嵋还是个孩子。
峨又问了:“生物系呢?该学生物么?”她似乎很困惑。
“我当初选定这门学科,是从对哲学的兴趣开始的。人生太奇怪了,生命也太奇怪了。——我想学生物有几点好处:它不象数学物理那样,如果天分不够,会学不下去。也不象文科那样,若不到最出色,就似乎很平庸。一般来说,总可以成为专门人才。”
这是说我很平庸,才应该上生物系么?峨脸红了,“其实我也觉得生命很奇怪。”
弗之进来对峨一挥手,要她退去,一面对子蔚说:“秦校长从南京来电话,要我代召开一次校务会议。要大家坚守待命,他今天动身到庐山,参加第一期座谈会,迟到了。”
“好。那我下午走了。不知何时再见。”子蔚站起身说。伸手去拿那份传单。
“这个就放在这里一并处理好了,”弗之忙说。心想子蔚幸无家室之累。不过这话不能说,说出来会有些嘲笑意味。
他看着子蔚骑车走了。峨又出来叫他接庄伯伯的电话,见萧澂已走,怅怅地说:“娘还说让留他吃饭呢。”
弗之说:“咱们商量一下,乘这两天城门还开,你和娘最好进城。你要好好复习功课。”
“那爸爸呢?”
“我留在学校。”弗之回答,拿起高几上的东西,先进书房,才去接电话。
“我在实验室,”卣辰在那边说。
“我刚到方壶,你真快。”
“卫葑不在我这里。”
“有人找他吗?”
“凌太太打电话,说他一早就不见了。”
“登个寻人启事?”
“怎么登?走失爱婿一名?”卣辰幽默地说,“要是看见他,说实验室也等他。——现在还能正常工作,做一分钟是一分钟。”
两边都放下电话,去抢那一分钟。
二
果不出弗之所料,休战的第三天,日军违约向宛平县大举进攻。战事持续,到七月十三日中午,在永定门外发生激战。北平南城一带听得很清楚。一阵阵枪炮声,让人不时激灵灵打个冷战,虽然天气还是热得闷人。北城听不见枪声,但炮声隆隆,不时传来。人们也惊惶,也兴奋。街谈巷议,是咱们的队伍打到哪里了,好象我们拥有一支所向披靡的军队。报纸空前畅销,尚未普及的收音机更成了稀罕物儿,凡有的就常开着听新闻。
香粟斜街三号大门内和整个北平城一样,气氛非常。吕老太爷这天诵经已毕,着急地等报纸,催问过多次。有时他弄不清到底是炮声还是雷声,快到中午忽问是不是要下雨。赵莲秀高声解释那是愈来愈紧的炮声。遇到任何情况绝不隐瞒,这是她在老太爷身边多年受的训练。
“这么说,是越打离城越近了。”老人自言自语,一面在宽敞的客厅里踱步,客厅是旧式方砖墁地,只在一组主要的座椅间铺了块旧地毯。他总是沿着房间当中一行方砖走,从不踩错行。赵莲秀就坐在靠窗一张格外旧的高背椅上。椅背上的花呢破了,用颜色近似的碎布缀补得很谐调,却仍看出旧来。她以为坐这样的椅子才合自己身份。平常她手里总拿着活计,有时缝有时织,因为没有什么实际用途,常常是缝好织好又拆了重做。这时因为心里乱,一个绣花绷子放在椅旁几上,半天没有动。
“这么说,是越打离城越近了?”老人踱过来时,转脸向莲秀说。
“听她二姐说,得商量商量往哪儿避一避呢。”莲秀声音依旧很高,这是习惯,但声音有些怯怯的。这是因为几次时局紧张时,亲朋中有的往南方,有的往天津租界,老太爷都反对。
“避什么?”老人站在客厅中间,停住了。
“爹起来了。”绛初掀帘子进来,随着她是一阵炮响。“时局不好呢。大炮打过来,不知落在哪儿,德国医院有房间,好些朋友上那儿去避着。子勤的意思让伺候爹去住两天呢。”
老人仍站着,好象不大懂。绛初又说;“爹和孩子们一起,他们准得高兴得了不得。”
“孩子们是要找个安全地方。”老人沉吟地说;“德国医院——?”“缪府一家,凌先生一家,还有好几家亲戚都去。子勤他们公司几个副经理的家眷也要去,可还没有房间。咱们的房间已订下了。”绛初忙说。
“孩子未尝不可以去。”老人说。“你安排吧,我是不去的。你三妹什么时候进城?”
“今早上电话又不通,现在打起来,谅必进不了城了。嵋和小娃都在玮玮屋里写大字。”绛初停了一会,忍不住问:“那就吩咐开午饭,爹吃点什么就去罢。”
“我不去!”老人说了就继续踱步,意思是不要再打扰他。
“爹不去,我们怎么放心?把爹撇在家,也不成个道理。”
“你们只管去。”老人一面走一面温和地说,“我今年七十六岁,能亲眼看见中国兵抵抗外侮,死也瞑目。——只莲秀陪着就行了。”
“那里什么都方便,爹不过就是上车下车——”
老人仍一面走一面摆一摆手,示意不要说了。绛初知道劝也无用,只好说:“那只好随爹的意思。”转身要走。莲秀忙走过来,轻声问;“她二姐,要不然请老太爷往后面楼下住两天?”“我早就想着了。你先劝劝,我还有事料理。”说着走出门,外面已近正午,因为廊前搭着卷棚,院子里已经按规矩洒了两次水,压了些酷热。绛初到自己屋里,先吩咐刘妈打点衣物,又按铃叫了听差刘凤才来,交代收拾后楼。
“后楼避避流弹倒可以,街上几家邻居刚刚来问能不能遮蔽他们几天。”刘凤才小心地说。
“全是心理作用。”绛初不耐烦地说。“收拾好了再说。”这时电话响了,是岳蘅芬打来,先说她和雪妍已经在德国医院,一家一个房间,打仗的时候也就可以了,问澹台家什么时候去,又说秦校长眷属也在那里。问碧初进城没有,接着才问有无卫葑的消息。
“卫葑不在家吗?”绛初倒有些诧异。
“第二天就出城去了,说是有要紧事。”凌太太抱怨地说,“这已经快一个星期了,前几天有电话来,说今天进城,看来也来不了。”
绛初安慰了几句。挂了电话。略一定神,往炫子屋里来。炫子住前院西首小跨院,三间小北房,两明一暗,院子没有正经的门,只从廊上的门进去,大家就称之为廊门院,房子全象绛初上房那样装修过,棕色地板绿色纱窗,中西合璧的布置。最突出的是满屋摆满了洋囡囡,实际也不全是娃娃,而是各种各样的玩偶。几乎世界各地区的都有。有的碧眼金发花边帽短纱裙,有的云髻高耸长裙曳地,还有穿着花格制服头戴高帽的苏格兰士兵。炫子大言不惭地说自己是送子娘娘,刘妈听了说:“我们小姐说话也太那个了。”绛初说自己年轻时就够惊人了,现在孩子更胜一筹。为夫为父的子勤就说这是有其母必有其女。这句话他是常说的。
这时炫子正在里间挑衣服,五颜六色各样纱绸衣服堆满一床,她身上正穿着一件水红巴利绸连衫裙,上身嵌了两条白缎带,好象背带的样子。站在穿衣镜前,左顾右盼,点着脚滑了几个舞步,裙子飘飘然撒了开来。
“你没听见炮响?怎么全象没事人似的。还有这份闲心!不怕日本打进来!”绛初嗔怪地说,虽说嗔怪,看见女儿的娇痴模样,沉重的心情稍觉轻松。
“我们不是上德国医院吗?我们不用怕日本人。”她把我们说得重,似乎他们这样的人什么也不用怕。“今天下午六国饭店有舞会,保罗来带我去。”她随便看看案头小钟,小钟上有个小人拿着槌子。按钟点敲响一面小锣。“三点半来,我从西交民巷往医院去找你们,不回家了。别忘了带着她。”法子的眼光落在靠在床头的二个大娃娃上,这娃娃一身白缎童衣裙,突出的额头,大大的蓝眼睛,它名叫秀兰,是照当时好莱坞红童星秀兰·邓波的名字起的。
保罗的请帖是前十天送来的,那时候还没有打仗。绛初望着炫子说:“舞会可能取消了。”
“才不会呢。”炫子习惯地把头一扬,稍稍侧着头说:“美国人,才不怕小日本呢!”
绛初也很相信美国的力量,想了一下,觉得在六国饭店总是安全的,遂起身要走,这时听见刘凤才在门口咳了一声。“美国领事馆麦先生来了。是不是请在外客厅?”
“请进来。”炫子抢在绛初前面吩咐。保罗有一次说过要看看她的众多玩偶。而她身上衣服正好见见客,以免埋没。下午还不知选定哪一件。
绛初不以为然。且不走开,到外间坐定。一面说,这是通知舞会取消了。炫子说;“他是来confirm一下,催请。准的!”一时院子里皮鞋响,刘凤才打起帘子,一位身材高而匀称的美国青年出现在门口,他流利地讲着汉语:“这是澹台夫人?我看出来您和小姐很象。我的意思是说,小姐很象您。”
“欢迎你来舍下。随便坐。”绛初站起来。炫子从里间出来了,这颜色娇艳的衣服配着冰雪般肌肤,真使人象花朵一般。
麦保罗目光闪亮,上去躬身握手。仍向绛初有礼貌地说:“芦沟桥的炮声,使你们受惊了吧?”
“这些年时局从来没有稳定过,炮也响过不止一次了。这次不知能打多久。”
寒暄几句后,保罗仍没有提舞会的事,炫子忍不住问:“今天的舞会怎样?没有影响吧?”
保罗微笑。“我正要请问,你以为你能参加吗?”
“怎么不参加?”炫子好象对这个问题很感诧异。“什么事也妨碍不了我们的计划。”这跳舞的计划似乎很神圣。
保罗没有说话,只看着炫子,蓝眼睛里那点惊羡赞叹的光辉消失了,只是干干地看着。绛初微感不悦,提高了声音说:“麦先生是要去的了?我们刚刚还在说,以为这次舞会取消了呢。”
麦保罗转眼对绛初说:“舞会照常举行,我们没有和日本打仗。——我来是想解决我心里的一个问题。我坦率地说吧。”他向炫子欠了欠身说,“希望澹台小姐不怪罪。——这次芦沟桥事件,对中国是了不起的大事,我以为,中国要觉醒了。我就想,象你这样上等人家的小姐,怎样对待?你兴奋吗?为自己的国家着急担心吗?我想,你至少不会参加今天的舞会。”
“明白麦先生的意思了。”绛初站起身说,“麦先生很忙吧?”
“我以为,你没有兴趣参加,你的内心才符合外表。你如果有兴趣,我三点钟还是来接你。”麦保罗不顾一切地把话全说出来,便也站起身。
炫子听了这一番话,先想的是这外国人真可笑!然后不觉满脸通红,超过了身上的水红衣裙。她看了一眼身边案上一个雕花厚玻璃盆,简直想抄起扔在麦保罗头上。但她很快恢复了正常态度,嘴角浮出淡淡的不屑的微笑,缓缓站起,说;“为了维护你心目中的美好形象,我看还是不必了。”
“我想你没有生气吧?”麦保罗有点惶恐,诚恳地说,“我们是朋友,朋友要坦白。”
“每个中国人都是爱国的,不用别人指教。”炫子说,“——除了汉奸。”她忽然想到,汉奸的定义不知究竟是什么。
麦保罗默然,约有半分钟,告辞走了。母女两人也默然良久。炫子回到里间,脱了新衣服,只穿着白绸衬裙,把床上的衣服全撸在地下。
“妈妈在这儿吗?”是玮玮的声音,接着人冲进未,抱住愣在那儿的绛初。
绿初看见炫子感觉轻松,看见玮玮,便简直是心花怒放。这时也带着笑容,抚着玮玮的肩,那头已经摸不着了。“什么事?”
“嵋让我问问,我们不去德国医院成吗?公公不去,我们陪他。”
“你就听嵋的主意!”绛初心里嗔着,面上仍堆着笑。“大家都去,公公说不定晚一天去呢。”
“我才不去!”炫子在里间说,口气斩钉截铁。
“这群小祖宗,你们还要怎么样?我还不够烦,不够乱吗?”绛初放重语气,沉下脸看着里外屋姐弟两个。
这时刘妈掀帘进来说:“公司黄秘书来了,说老爷中午不能回家,让黄秘书帮着料理送您上德国医院。”
“请黄秘书上房坐,就开饭,我就来。”她又看了两姐弟一眼,没有说话。一会儿刘妈又在帘外说凌太太电话。绛初便到上房去了。
岳蘅芬催绛初快去。“看你们的房间空着,好几家打听想住,京尧给挡住了。”
“凌先生也在医院?”绦初没想到。
“这儿总得有位先生,全是妇孺之辈怎么行。”蘅芬回答。
绛初沉吟了一下,说:“麻烦你们给留着,我们就去。——万一不去,我打电话来。”
“怎么万一不来?多少人要一个房间要不到手呢。大人孩子坐上车不就来了?不光是躲不长眼睛的炮弹子儿,万一有流散的乱兵,——这都很难说!”
“我这儿政出多门,不象你,一声号令,先生小姐立刻服从。”绛初说。
“哎呀,说起来,我们雪妍还没喝桔子水呢,我去张罗去。”对于蘅芬这样的人,四时从来什么都出产。
绛初挂了电话,和黄秘书说了几句。黄秘书身材瘦小,一说话眼睛鼻子都挤在一起,只是唯唯诺诺。绛初知道和他商量不出什么,遂给子勤打电话。他匆匆地说既是孩子们要陪老太爷,怕是不好勉强。其实影响大局的是炫子忽然不肯去,绛初不好说。
“要不然就上后楼,那儿还有地窨子。”子勤出主意。——“这还用你说!你什么时候回来?”
“总得到晚上。”电话里传来有人在问他什么。“我尽量早回来。”
绛初不等他说完,先挂了电话。
又是接连的沉重的炮声,催着绛初立刻往后院走。刘妈问是不是先吃饭,绛初说让黄秘书和孩子们先吃。三个孩子要跟着她上后院。炫子关紧了房门。好在黄秘书不是客人,见帮不上忙,自去了。绛初等人走过夹道到正院,又穿过上房东头平常总关着门的小夹道。现在门开着,刘凤才带人刚收拾过了,还没有来得及换那坏了的电灯泡,夹道里很黑,小娃紧紧抓住嵋的手,玮玮拉着她另一只手臂。
一出夹道小门,虽然是红日高照,却有一种阴冷气象,蒿草和玮玮差不多高,几棵柳树歪歪斜斜,两棵槐树上吊着绿莹莹一弯一曲的槐树虫,在这些植物和动物中间耸立着一座三开间小楼。楼下是一个高台,为砖石建筑,高台上建起小楼,颇为古色古香。油漆俱已剥落,却还可看出飞檐雕甍(蒙)的模样。一个槐树虫在绛初面前悬着,玮玮立刻勇敢地向前开路。“妈妈,慢点走。”他不时叮嘱,似乎碎石小径上有什么惊险障碍。他们弯过几块乱放的大石,到得楼前,见楼门大开,刘凤才和另一个听差,还有两位南房客人正在擦拭门窗和桌椅。
三个孩子叽叽喳喳往楼上跑。绛初忙喝住。刘凤才过来问:“太太下地窨子看看?那儿最安全,就是太窄逼了。”说着上前带路。地窨子入口在楼后廊子上,入口处木板已经打开,里面刚刚清扫过。这是冬天为赏雪取暖烧地炕的地方。整个宅院只有这座小楼有此设备,赏雪要是觉得冷,就太煞风景了。绛初往下走了几步,见这小块地方勉强可以放两张床,就吩咐把老太爷帐褥安放在这里,让玮玮和小娃陪着,女眷们在楼下。玮玮等三人早跑到廊下草丛中,那里有一条小渠,原是从什刹海引来活水,现在早已干涸,只有白闪闪的碎石头在沟底。小娃跑去抓了一把,“好烫!”他叫着把石头扔了。玮玮和嵋高兴地拍手。绛初又喝道:“这么大太阳,晒着怕不中暑,快上廊子来。”嵋忙牵了小娃的手走上廊子,玮玮却钻入草丛中不见了。“看有蛇,别乱钻!”绛初着急地说,刘妈忙拿起一根竹竿,跟着钻进草丛。
“街坊们来躲两天的事,太太看着怎样?”刘凤才提醒道。
绛初看着这房间很象石洞,前后有几扇窗已经脱榫。心里盘算着在房当中放两架屏风,可以隔出内外,她知道邻居是不能得罪的,尤其在这种时候。可心里总不情愿。“已经够乱了,还添乱!”她想着,一面吩咐,“把这儿隔开,两个门出入,让他们从后门进来。”
这时孩子们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