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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的事。
我与海伦都在白苹地方吃中饭,饭后一同出来,路上,海伦忽然说:
“白苹听见你有同我到北平去的意思很高兴。”
“你同她讲了?”我倒有点惊异。
“自然,我同她什么都可以讲 ,”海伦说:“你以为不对么?”
“她怎么说?”我急遽地问。
“她说等你们参加面具舞会以后,她就会鼓励你同我早点去北平。”
这句话很费我沉吟,我沉默了,但我并不能冷静地去思索 ,因为我马上想到那天同海伦分手时她所说的一句话,我奇怪我当时对这句话似乎并不曾反对,而现在想起来则是大错! 怎么在当时的一瞬间我竟忘忽了梅瀛子与史蒂芬太太间的关系?于是我问:
“你有没有把我想去北平的意思告诉史蒂芬太太?”
“自然。 “
“真的?”
“怎么?”她说。
“没有怎么 ,”我说:“我想她会很惊异。”
“她问我是不是……”她似乎说不下去,眼睛望到别处。
“是不是什么?”我问。
“她问我是不是想同你一同去 ,”她想到了似的憨笑着很快的接下去说:“我说是的,她就说,这样很好。你也可以有人照顾了。”
“她没有说别的?”
“没有说别的。”
“没有说我是不是适宜去么?”
“没有。”
海伦说没有,自然一定没有;史蒂芬太太决不会露她的感觉的。那么我无从知道她的心里所想的,更无从知道她什么时候会去告诉梅瀛子,而且是不是问题只在梅瀛子一定要我做她的助手呢? 在我,我从研究哲学的世界出来,再回到研究哲学的世界里去,这是很自然的事。那个世界是我的故乡,正如音乐是海伦的故乡。在所谓工作上,我不过是史蒂芬利用下来的人,我没有一点不是尽我的良心与能力,我用我重伤作代价,求得了白苹与梅瀛子的联系,解决了两方认为很难的问题,而现在我正要去完成一件工作。等这件工作完成了,我要回到自己的故乡去,我想总还是他们能谅解的事。但是我要同梅瀛子去商量将是在工作完成之后,决不是现在,现在告诉她于我于她于这件工作的精神都是不好的。而我在那天送海伦回家,她提到的时候,竟全忘忽了史蒂芬太太与梅瀛子间的关系,因而没有关照海伦不要说。
这就铸成了一种烦恼在我心里不安,一直到我送海伦回家,一个人在归途中还是为它烦恼。
但是一切烦恼的事情,在最静的时候思索下去,人人的心理都会发掘解救的储蓄。当我回寓午睡的时候,我想到了白苹对海伦说的话,那么假如这事情让梅瀛子先知道,她一定会同白苹去说,而白苹一定会偏袒我的,因为我知道她始终谅解我不宜于做这样的工作,而应当好好的继续我的研究。
于是我就比较有平静的心境获得了一回休息。
夜,在白苹的寓所。我们三个人有一个会议。这会议,与其说是会议,还不如说只是规划我的工作,现在想起来,我相信她们两个人早已把一切都商妥了,只在那一夜对我作确切的教导。
我的工作是要从梅武官邸后园小洋房的后面,爬到二层楼,从窗口进去,拿到了目的物,再从原路爬下来,那时候梅瀛子就 在下面等我,把目的物交给她,假作舞后在园中闲步似的带她回到前面。
“以后的一切你可以不必管。 “白苹说。
“那么我什么时候可以开始做呢?”我问。
“你认识那个韩国姑娘?”梅瀛子问。
“谁?”
“就是那个 Standford 的歌女。”梅瀛子说。
“你是说米可?”
“是的。”
“她是韩国姑娘?”
“怎么?”
“我以为她是日本人。”
“你可以多同米可跳舞,学作忘形似的同她调情,她会带你进后园。以后就要见机行事,如果不妥,只好回到舞厅再出去。”梅瀛子严肃地说:“但必须先同我跳舞,我会把钥匙交你。”
有一分钟的沉默,梅瀛子与白苹都用非常尊严的眼光望着我,房中的空气顿时变得沉重,像是无数的压力逼着我的心,我的呼吸似乎立刻困难起来。半晌,梅瀛子说:
“你都懂了么?”
“是的。”
“你仔细想想,是不是还有问题?”白苹更严肃地说。
现在我真的感到说不出难堪起来,因为她们四条眼光都严厉地凝视着我,好像审问犯人一样的等我回答。
房中静极,要没有咖啡杯上浮着热气,这空气简直是凝成了固体! 我从桌上拿一支烟,点着吸了一口说:
“我想没有别的问题了罢。 “
又是难堪的沉寂,于是梅瀛子站起来,悄悄地走向窗口,她回过身来说:
“你应当设想,在那个舞会中,大家都带着面具,许多人里面,你从哪里去认找你所要找的人呢? 比方找我。”
这确是一个我未曾想到的问题,我当时一楞,是一种无能而疏忽的羞惭浮到我的心头,也浮到我的脸上。白苹似乎发觉了这个,她用一个很异常的手势去拿咖啡,似乎故意叫她手指上我送她的钻戒提醒了我,我说:
“从她的戒指上我难道还认不出白苹么?”
“那么我呢?”梅瀛子说。
“假如你那天还是戴你上次舞会中所戴的珠练项圈。”
“那么米可……?”
“你不想预先告诉我,你给她带一只什么样的戒指么?”
梅瀛子这时又悄悄的过来,她从她手上脱下一只戒指,放在我的面前,她说:
“我想你会很容易认识它的。”她又说:“我们就以这十字为记号,在舞时,你用手指在我们掌中划一个十字,我们就可以知道是你。”
我低低头,一面我注视那只戒指,这是一只白金镶的,镶功很精的指环,红钻组成了一个方围,围着一个白钻组成的一个十字架。这是一个很美的组合,但时时会给我一个奇怪的感觉,引起我联想的是史蒂芬墓头的十字架,与围着这十字架的一圈一圈的花圈。我把它玩了许久,我戴在我自己的无名指上,太小,于是我套在小指上,看了一看,沉默地拿出来把它交还梅瀛子。这时候她已经坐在我的对面,嘴角露着暗淡的微笑,白苹意态怠倦地斜睨着,一瞬间我竟不敢正眼看她们。
沉默,沉默,我感到空气里都是沉重的胶液,使我的嘴不能张开,而许多话无从说出。
四十五
我回家天已经快亮,相约第二天夜里十二点半我们再在白苹地方叙谈,这是面具会以前最后的会聚,一切未决定的要在这个会聚中决定,一切应想到的应在这个会聚中想到而一切考虑到的也都应在这个会聚中提出讨论。
三月十二日,我于中午十二时醒来,洗了一个澡,吃一点东西,心一直不安,书看不进去,什么事情都不能做。晚饭后我一个人去看了一场电影,自然也引不起我的兴趣,但借此我总算渡到了约会的时间。
我到白苹的地方,大概还只十一时三刻,我想到梅瀛子一定还没有来,白苹也许还未回。但是我决定去等她们,所以也没有打算在外面消磨点时间。阿美来开门的时候,我也没有问白苹是否在家,就一直进去,但一到里面,就看到白苹的卧室门开着,白苹穿着灰色的布衣坐在沙发上弄猫。房中电炉正暖,灯光很暗,只亮着她身后黄绢银花的脚灯,似乎她很早就回来,一直很悠闲地坐着似的,她一见我,不很自然的说:
“这里坐。”
我跨进她的卧房,她才迟缓地把吉迷放在地毡上,抬头望着我走进去在她旁边坐下。她说:
“你今天似乎很不安宁。”
“梅瀛子还没有来么?”我问。
“你先休息一会。”她露出百合初放的笑容说 :“冷么?”
“还好。”我说。
“先喝一杯热咖啡么?”
“好的,谢谢你。”
于是她站起来,到门外去吩咐阿美。这时候我抽起一支烟 ,她回来时候就说:
“我看你没有睡好。”
“我睡得很好。”我单调地说,不知道怎么这空气很使我不耐烦,我后来想起来,觉得这空气之所以使我烦躁,并不是好坏的问题,而是,因为那空气与我原来的期望不符,所以可以说是一件失望。
“Nervous!”白苹讥笑似的自语。
“笑话。”我生硬地说:”你不应当侮辱我。”
“你神经似乎一直紧张着,脾气也不好了。”
“你不要说我好不好。”我说:“我没有心境同你开玩笑,明夜就是我们的工作,今天不是应当正式的严肃的商谈吗?”
“只有在最紧张的时候充分的闲造,最严肃的时候体验到最深的幽默,才可以对一切的难题应付裕如。”白苹又抚弄着跳到她膝上的吉迷,眼睛望着自己的手背说:“要像你这样,碰到一件事,连饭也吃不下,觉也不能睡,一切娱乐享受都觉得不需要,那么连着几件重要的事情对你一煎迫,你的神经马上就崩溃了!”
“我没有心情同你谈论。”我说:“我想这是每个人自己的脾气,我们不必谈了;我们应当谈的是……”
“是明天的工作,我知道。”她说:“朋友,昨天我问你是不是没有问题,你说都知道了,今天又要谈,那么,你谈,你要怎么谈呢?”
“这可奇怪了,今天的聚会不是你们规定的么?”我说:“要是说今天没有事情谈,我不会去玩去。”
“我们就不能谈谈别的么?”白苹露出百合初放的笑容说:“比方说,你明天的工作出了岔,你被敌人发觉,你被抓去,你受刑,你死了,你难道就没有话谈了么?”
白苹的语气虽是平静轻易,但我觉得她简直是对我恐吓,我有点愤怒,我说:
“要不是你是失败主义者,白苹,你就是轻视我担任不起明天的工作。”
“但是这是现实,亲爱的 ,”白苹说:“谁在这样困难的工作面前可以有绝对的把握?”
“我有,我有…… ”我激昂地说,但同时我就意识到我的确是下意识地避开她提及的可怕的结果,我怕听到,也怕想到,我感到一种惭愧与颓丧,我半晌无语。于是白苹望着我说:
“你是研究哲学的,对于人生竟不能看透。”
但是我避开了她的注视,我感到沉闷。我站起,走到门口开亮了房顶上的电灯,房间骤然明亮,我按捺自己的急躁,比较平静地说:
“你难道以为我是怕么? 错了,我只是感到沉闷,你的态度 ,这空气……梅瀛子怎么还不来?”
“梅瀛子? 她今夜去梅武那里去布置去,她不来了。”白苹很自然的说:“你有什么话要同她说么?”
“没有。”我说。
“那么她不来也好 ,”白苹说:“我可以单独的同你谈谈。 “
“我也没有话同你谈,不过只是想见你们就是。”
“但是我有话同你谈。”她说:“你是不是要与海伦一同去北平呢?”
“是的。”我说:”但是这现在还谈不到。”
阿美送咖啡进来,带着蛋糕,白苹接着她斟咖啡给我,她说:
“我早希望你专心于你自己的研究,现在这里的工作,于你是多么不相宜。”
“是的。”我带着感激的语气说:“但是现在的北平不知道是不是能使我安心于研究?”
“这完全在你自己。”白苹安详地说:“我想你离开这个世界 ,就可以寻到你自己的世界的。”
我没有回答,喝着咖啡,吃一点点心。于是白苹继续用文静的语气说:
“一个人的生命都属于一个世界,离开这个世界是一种没有代价的消耗,是一种糟蹋。如明天,假如这一个冒险损失了你,那么你以后所有播种的计划与你应开的花,应结的果,都完全没有了。”
“自然 ,”我说:“但是明夜的工作不也是应开的花应结的果么?”
“这不是你应开的花,也不是你应结的果。”白苹沉静地说:“这是我所播种的,所以假如你不以为我对你轻视,明天你的工作能不能由我去执行呢?”
我楞了一下,感到一种说不出的难堪,但不知是什么样的力量抑住了我的脾气。我清楚地意识到这是侮辱,也清楚地意识到白苹语气的慈爱与良善,我沉默好一会,我说:
“这是梅瀛子的意思还是你的?”
“是她的也是我的。”
“是这样不相信我能胜任这工作么?”
“我觉得至少我是还因为过分重视你另一方面的才能与对你的期望。”
“这就是说你在这一方面对我有过分的轻视。”
“我觉得你实在不值得去冒这个险。”
“假如由你去做,就不是冒险了么?”
“我的生命就在这样冒险中长成,我对它看作很平常,我不会紧张,害怕,担心不安……”
“你是说我害怕么?”我的声音不知不觉提高了。
“害怕有什么不好? 谁对于不习惯的事都会害怕。害怕不见得就是懦弱。我害怕在炮火中战壕里的生活,但炮火中战壕里的战士则害怕我现在的处境,我们去会见一个陌生的人也常有害怕的情绪;但你的熟友也许使我害怕,而我的熟友也许使你害怕。有人走山上小径害怕,有人在大海中航行害怕,有人怕人群,有人怕孤独,有人怕鬼,有人怕事,有人以为行刺一个人是冒险 ,有人以为这远不如逼他喝一碗没有烧开的冷水为可怕。有人怕见冗长的数学的公式,有人怕听古典的音乐;有人说,他宁使坐二天牢监也不愿在古典音乐会里坐两个钟头。那么我说你害怕,难道又是对你轻视么?”白苹庄严而平淡地说,她总是把眼光同我的避开,最后她注视着我的眼睛低声地说:“朋友,为工作,为你自己,你把明夜的工作让给我做,好不好?”
“不。”我说:“这是抽签决定了的事,我想今天是不必谈的。”
“这因为我们是朋友,而这工作又是这样的重要。”
白苹的态度非常沉着,似乎当作沉重的问题来同我谈判,也似乎毫不在意的在发表意见。我感到腻烦,我实在忍不住这一份压迫,我站起,喷着烟走到座外,我用攻击的语调说:
“那么你们是怕我工作失败了牵累了你们。”
“岂止 ,”白苹冷静地说 :“整个的工作与整个的机构。”
“好,那么我让给你。”我愤怒地说。
“真的?”白苹兴奋地站起来:“谢谢你。现在我们可以不谈这件事,我们谈别的,谈有趣的事。”
“那么我的工作呢?”
“你 ,”白苹玩笑似的说:“你愉快地同我跳舞。”
“你这是什么话?”我愤怒地说:“你原来是一直在这样轻视我?”
“如果你当我是你的好友 ,”白苹的语气变成温柔得非常,她说:“你不应当有这种想法。”
“不 ,”我说:“白苹,我们是好友,不错;但在这件事情上,我们只是合作者。你的话可以想作朋友的爱护,但也可以想作你在争功;在友谊上我可以想作你对我另一方面期望的深切,对我另一方面才能的重视;但在这一件工作的合作上,我只能认作你对我的蔑视,我不能放弃我的责任和权利。 “
白苹沉默了,她悄悄的背着我走到较远的沙发上,坐下,我看她的表情已经变成严肃而深沉。最后她说:
“假如你真的要担任这件工作,是你抽签所得的,我自然没有理由叫你让我。”
“那么好 ,”我说:“我不希望你对我再作无理的要求。”
白苹又沉默了,半晌无语,忽然又走到咖啡的座边,她坐下 ,背着我说:
“那么,你必须冷静一点考虑你失败的善后。”
“你以为我一定失败么?”
“这也可以说只是工作上的规矩。”
“我不懂规矩 ,”我说:“一切请你指教,我遵照着办就是了。”
“你有遗嘱么?”
“没有。”我说:”我不需要备遗嘱。”
“你的家?”
“我只要写一封信给我叔叔。”
“那么你写 ,”她说:“就在这里写好了。”
我于是就在她的写字台上写一封信。这是很简单的信,不到十分钟我已写好,我说:
“万一我死了,请你派人送去。”一面我把信放进她的抽屉里。
这封信虽然是简单,但同医院动手术前签一张志愿书一样,在我精神上是一个打击,但是我极力镇静,悄悄地走过去,拖起地毡上的吉迷,坐在白苹的对面。白苹这时又改变了悠闲的态度,她说:
“你如果被捕了是预备自杀呢? 还是预备忍受痛苦等机会出来?”
“这难道也要预先决定么?”
“自然 ,”白苹眼睛望着猫,文静地说:“如果你不自杀,那么我们要设法营救你。”
“好的,那么我不自杀。”
“但是你必须遵守一个条件,就是你无论如何受到什么毒刑,你不能供出我们与我们有关的任何踪迹。”
“这自然。 “
“你以为这是很容易办到?”
“办不到我再自杀。”
“这是绝对不可能的 ,”她说:“因为那时候你再无自杀的自由了。”
“那么你信不信我会绝对不供认呢?”我问。
“假如你对你自己都不能绝对相信,你怎样能要求别人对你相信呢?”
“那么自杀怎样办呢?”
“自杀,那就要在你刚刚被捉去的一瞬间。”
“你以为有这个机会么?”
“只要你决定。”白苹说。
“假如你们真正怕我会受不住刑罚而牵累你们的话。”我说:“我想还是去自杀的路便当些。”
“好。”白苹说着轻捷地站起,她走到床边,往灯台的抽屉拿出一只本来用做装信的盒子,她打开盒子,拿出一只装金鸡纳霜的瓶子,于是从里面倒出三粒药丸,包在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