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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忠老汉的儿女们-第3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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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即笑眉笑眼地开玩笑说:“我说二兄弟,大白天躲到屋里做啥子呀,怕是害相思
病哟!”
    文富苦笑一下,作古正经地问:“二嫂有啥事?”
    田淑珍大娘不等叶冬碧回答,立即喜孜孜地对他说:“你二嫂来给你说媒呢!”
    “就是呀!”叶冬碧接过田淑珍大娘的话,像表功一样说:“哪时都想给二兄
弟找一个,可打起灯笼火把都找遍了,也没合适的,这下可找到一个,是我娘屋里
的表侄女。要说我这个表侄女呀,论德行,又贤惠又温柔;讲做作,屋里外面的活
儿,拿得起,放得下;论人品,也是百里挑一,人市上比得过;也喝过初中墨水,
和你般配得过!我来说一声,如果答应,我就约个时间,你们先见见面?”说完,
就看着文富,等着文富回答。
    文富这时可慌了神,他本想一口拒绝,可又怕伤了这个隔房嫂子的一片好心,
便找了一个借口说:“是你的侄女,今后结了婚,我们多不好称呼?”
    “那怕啥?”叶冬碧在这件事上倒显得很开明:“巫士出门各叫各嘛!”
    文富再找不到理由推辞了,便只好直通通地拒绝:“我看不合适!你重新给她
介绍一个吧。”
    “为啥子?”田淑珍大娘和叶冬碧都同时瞪大眼睛。
    “你老弟莫不是不好意思哟?”叶冬碧为自己找了一个理由:“男大当婚,女
大当嫁,有啥子不好意思的?这阵不好意思,今后结了婚,脸却比城墙还厚!”
    文富没心思和她开玩笑,站起身,冷冷地说:“我不答应!”说完,又径直上
楼去了。
    “这是咋个的了?”叶冬碧不理解地对田淑珍大娘说:“好不容易给他找到一
个,他倒翘起尾巴来了!”
    田淑珍大娘自然明白其中原因,忙对侄媳妇说:“他这两天,不晓得为啥事,
就像吃了火药一样。你别多心,我们答应这门亲事!”
    叶冬碧走后,田淑珍大娘立即跑上楼来,恨铁不成钢地数落文富道:“你呀,
是不是弄昏了?让鬼摸了脑壳?放着姑娘亲不答应,硬要跟一个二婚嫂,二婚嫂有
哪点好?”
    

    文富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冲母亲吼道:“我就要和二婚嫂结婚!二婚嫂处处
都好!”
    田淑珍大娘从没见儿子发这么大的火,在她眼里,文富一直是一只听话的小绵
羊。此时倒被文富粗暴的态度吓着了,忙拿出令牌说:“好好,我不和你说,等你
老子回来跟你说!”
    文义收工回家,听说了叶冬碧为文富提亲的消息,急忙上楼来对文富说:“二
哥,你怎样处理这事,自己要拿定主意!”
    文富对文义,不像对父母那样粗暴,他敞开自己的心扉说:“管她哪个,我都
不会答应。我只要玉秀!”
    “对!”文义像是自己的事一样,激动得一把抓住文富的手,鼓励他说:“只
要自己不动摇,爸爸妈妈总会转变的!”
    文富忧虑地说:“我只是觉得不好给玉秀回话!别人望半天,难道我就去说声
父母不同意?”
    “为啥要说不同意?”文义出主意说:“你就说全家人都答应,让她放心!她
离婚又不是今天说了,明天就能办到的事情,在这期间,说不定爸爸妈妈就想通了!”
    文富听了,觉得文义说得有理。他感激地望着文义,觉得这个弟弟实在有些不
好理解。当初玉秀背弃他时,全家人的胳膊都向内拐,显得义愤填膺,去找孙学礼
算账,唯独他无动于衷,似乎这事是发生在外人家里,还劝他们不要去孙家。可现
在,当玉秀要和他重新和好,父母和大哥都反对时,又只有他帮助他,鼓励他,为
他说话,出主意,想办法。这是咋回事呢?文富虽然不能理解文义的做法,可他却
感到弟弟是对的。别的不说,就是在城里,没有他说的那番话打动自己,他也不会
去看玉秀了。这样,也就没有了今天。此时,文富也完全相信了弟弟。因此,在内
心感激文义的同时,他对争取自己的幸福,也就坚定了信心。虽然他知道,等会父
亲回来,听说了叶冬碧提亲的事,肯定不会轻饶他的。但他已横下了一条心,要吵
就和父亲吵上一架。有道是:儿大不由爷,女大不由娘,又看父亲有啥办法?
    可是,没容这父子俩把干戈动起来,一场突如其来的更严重的打击,把文富婚
姻给这个家庭带来的矛盾,排挤到一边去了。
    正在文富与文义说着话的当儿,余忠老汉像火烧眉毛一般,慌慌张张跑回来,
冲进楼上的小屋,急赤着脸说:“这就怪了!昨天喷的药,好像没把虫杀死,田里
又发现不少新咬断的秧心!”
    文义听了,根本不相信有这回事,说:“有这号事?莫是往天咬的,你看错了
哦?”
    余忠老汉生气地说:“老子连这点出息都莫得?往天咬的,已经干了嘛,这阵
那些,才在卷筒筒,分明是才咬断的嘛!”
    文义还是持怀疑态度,说:“我不信,去看看再说!”说完,便下楼来,往稻
田奔去了。
    这一来,连文富也没心思再生气了!这个消息太重大了,三十亩稻子,一家人
全年的生计,如果真的虫没治住,那咋个办?想着,他也坐不住了,焦急不安地跑
到稻田里,察看起究竟来。
    果然,在稻窝中间,他们发现了不少才咬断的稻心,这时正在阳光下卷着细嫩
的叶片。
    “这是咋回事呢?”文义急忙跑回屋,翻开书本对照说:“没错嘛!药是这些
药,也是按比例兑的水,咋会杀不死虫呢?”
    余忠老汉怀疑地说:“书上会不会印错呢?”
    文义说:“书上有时也会错,可哪里会这样豌豆滚到磨眼里——遇缘呢!”
    “那就是你小子二冲麻了,整出拐来了!”情急之中,余忠老汉对儿子的本事
心存怀疑起来。
    此时,文义觉得和焦急中的父亲已讲不清道理了,想了想便说:“究竟是我错
了,还是书上错了,我也说不清!我马上赶到乡上去,问问王技术员,就水清石头
现了!”说着,也不顾日头正毒,就往外面跑。
    余忠老汉想叫他吃过午饭再去,想想拦不住他,只好追出来,将一顶草帽盖在
文义头上。
    文义走到机耕道上,忽然又跑回来,到屋里提出一瓶乐果乳油和一瓶稻瘟静乳
油,这才往乡上去。
    一家人在忐忑、焦虑的心情中,等候着文义归来。
    黄昏时候,文义才耷拉着脑袋,像极度疲乏似的,拖着沉重的步子,一步一步
地回来了。
    “咋回事?”余忠老汉和文忠、文富都迫不及待地围着他问。
    文义半晌无语。突然,他将手中的两瓶农药,猛地掼在院坝的地上。玻璃瓶发
出一声脆响,散发着一股异味的黄澄澄的药液,立即像小孩尿床似的,慢慢地向周
围洇湿过去。
    “他妈的!”文义红着眼,狠狠地骂了一句,然后跑进厨房,舀起一瓢冷水,
“咕噜噜”地一口气灌到肚里。
    大家被他这种莫名其妙的举动惊呆了。半天,余忠老汉才回过神,不满地冲他
吼起来:“你疯了,这些农药哪儿惹着你了?”
    “这些药全是假的!假的!根本治不了虫!”文义挥舞着双手,大声地叫喊起
来。
    顿时,余忠老汉、文忠、文富都被这晴空霹雳似的消息给震得本然了。一个个
呆呆地站着,张着嘴,像是给固定住了的雕像。
    半天,文富讷讷地说:“假的?这咋个可能呢?全是国营商店买的呀!”
    文义冲文富瞪着眼说:“国营商店就不兴卖假的?现在好多商店都承包了,只
图赚钱,哪管农民利益!”
    文富丧气地一下坐在地上,哭丧着脸说:“完了,两个衣柜丢在水里连泡也不
鼓一个!”
    余忠老汉从木然中醒过来,急忙奔进屋,提出用剩的半瓶乐果乳油,绝望地说:
“假的!假的!老子试试是不是假的!狗日的,把老子害得好苦!”说着,就把瓶
口送进嘴里,仰头要喝。这儿文义、文富、文忠急了,一齐扑过去,抱的抱手,抢
的抢瓶,把余忠老汉的半瓶农药给抢了过来。
    余忠老汉还不甘心地冲儿子说:“抢啥子?是假的又毒不死人,就是毒死了,
又有啥子?!”
    文义耐心地对余忠老汉说:“爸,真是假的,不哄你。王技术员说,这两种农
药的含药量,都非常非常低,根本治不住虫。”
    余忠老汉看看儿子,又看看地下四溢的黄糊糊的药液和碎玻璃瓶片,脸上的肌
肉先是微微颤动着,渐渐地皱纹凝固了,眼珠也黯淡无光地在眼眶里停止了转动。
接着,他像身子发软一样,双膝打着颤、哆嗦着,哆嗦着,整个身子就一下子瘫在
了地上。
    “爸!爸!”儿子们呼唤着,急忙扶起他,忙不迭地问:“咋回事?”
    余忠老汉的眼珠在眼眶里转了转,两滴浑浊的泪珠顺着皱纹滚落到文富手背上。
    “爸!”文义急忙安慰道:“你别着急,我们再想别的办法吧!”
    余忠老汉没说话,只是痛苦地摇摇头,表现出一副山穷水尽、无路可走的绝望
神情。



  

                                   44

    这个晚上,余家没有叹息,没有怨天尤人的语言,只有死一样的寂静。一轮将
圆未圆的月亮,挂在中天,把整个大地都照得明晃晃的。青蛙、蛐蛐,间或还有一
两只不眠的小鸟,在高声歌唱着,欢呼着。星星亮闪闪的,不断地向沉睡的大地频
送秋波。夜风摇曳着庄稼,树木,似在窃窃私语地倾述什么。
    已经闷坐很久了,文富、文义终于忍受不了这种折磨,便一齐打破这沉寂烦闷
的空气,对余忠老汉说:“爸,是不是再卖一头架子猪,重新去买药?”
    “买个毬!”余忠老汉咆哮着说:“还要把钱拿去打飘飘呀?他妈个×,国营
商店卖的都是假药,你还到哪里买得到真药?”
    文富、文义一听,也真觉得父亲说的有理。是呀,到哪里才能买到能治住虫的
真药呢?卖头猪是小事,可如果又买到假冒伪劣农药,不是更让一家人伤心吗?
    这时,他们才感到真正的绝望了!一种心灰意冷的感觉,整个儿笼罩了这个对
未来、前途从不丧失信心和希望的家庭。最后一个机会,一种挽救三十亩稻子的希
望,也因为国营商店出售假农药,而不敢再存妄想了!这是一种多么沉重的打击呀!
几十年来,他们信任惯了政府,信任惯了国营企业,他们没想到政府会骗他们,没
想到一贯以支农为己任的农资部门会坑害他们。此时,他们的心冷了,还有什么打
击比这种打击给他们的失望和伤害更厉害、更严酷呢?
    他们今后还相信谁呢?
    第二天一早,余忠老汉便叫文义去乡场上,立即给他买一捆火纸、二十对香、
蜡回来。文义不知父亲买这些东西做什么,便不解地问:“不是年不是节,又不祭
奠祖坟,买这些东西干啥?”
    余忠老汉像是吃了枪药,火爆爆地吼道:“你管老子做啥子?叫你买就去买!
老子要祭土地!”
    “祭土地?”文义脑海里立即闪过一个问号。二十多岁了,他还从没见过祭土
地神,只依稀听到老辈人讲过,过去遇到天灾人祸,庄稼人就去祭土地神,求它保
佑人畜平安、五谷丰登。
    文义明白了,绝望中的父亲在对重新买药治虫失去信心后,此时把希望寄托在
神灵的庇护上。“他要去求土地神消灾免难,多可怜呀!”文义明白了这点后,一
种苍凉的、悲忿的感觉顿时控制了全部身心。他想劝说父亲放弃这种徒劳无益的幻
想,可是,他看了看父亲黝黑、苍老的面孔,一下子不忍心再毁灭他最后一点希望
和幻想了。二话没说,便往乡场去了。
    文义倾其身上所有的零花钱,为父亲买了一捆火纸,二十对香蜡。就是在年三
十和三月清明、七月半鬼节祭祖,他们也没舍得买过一捆火纸和这么多香蜡呀!
    打从乡政府经过时,小吴一眼看见了他,忽然兴奋地喊住他说:“文义,你可
来了!”
    文义站住,问:“有啥事?”
    小吴说:“有你二哥的一封信。”
    文义惊奇地反问:“真的?”因为从没有人给他们写过信。乡邮政代办所的门,
他们是从来不会去光顾的。
    “可不是。”小吴说:“拢了很久了,没人来取,爸就放到我这里,叫我下乡
时给你们捎来。可这段时间没事,也没下乡,就一直搁在我这里。”小吴的父亲是
乡邮政代办员。
    文义听了,又开玩笑地说:“当然啰,现在又不催粮催款了,下乡干啥?”
    小吴说:“你啥时才会学得正经?!”说着,去取出那封信来,交给文义。
    文义接过信一看,果然是寄给文富的。他不知道是谁会给二哥写信,看了看信
封下面,寄给人的地址是康平市。文义想了想,他们没啥朋友和亲戚在康平这个新
兴城市里,他更纳闷了。过了一阵,他准备打开看看,可又一想信是寄给二哥的,
便打消了这个念头,把信装进衣兜里,提着香蜡纸烛回家了。
    文义回到家里,见父亲显然是在等着他。家里那只芦花大公鸡,已被缚住翅膀
和双脚。见文义回来,余忠老汉到楼上提出一只大竹篮,篮里已盛了一碟大米、一
碟小麦、一碟玉米,还有其它杂粮。粮食上面还有几只核桃,半瓶白酒,一块巴掌
大的熟腊肉,几片豆腐干,一段香肠。他把篮子放在桌上,接过文义手中的东西,
都装进篮子里。然后,进厨房取出了那把明晃晃的菜刀,一手提篮,一手提鸡,就
出门往西北角的土地梁去了。
    文义见父亲准备的东西是那么齐全,神情又是那么虔诚认真,并且还是用活鸡
作祭品,这在过去祭祖祖先的仪式中,是从来没有过的。一种崇高的、肃穆的宗教
意识,也突然在文义心中升起。他立即跟在父亲的后面,想去亲眼看一看父亲怎样
祭祀土地神。
    这时已近中午,天空中开始出现镶有柔软白边的淡灰色云块。这些云块,好像
散布在汪洋大海中的无数个岛屿。太阳在这些岛屿中穿行着,一会儿被遮住了面孔,
大地便霎时阴了下来。一会儿冲出云层,阳光又猛然刺得人睁不开眼睛。田野上已
没了劳作的庄稼人,四处显得空旷寂寞。
    父子俩一前一后来到了土地梁的土地洞前。文义怕父亲发现责怪,便蹲在左边
一块石头后面——从这儿可以看见父亲的一举一动,父亲却因为有棵桐子树挡着,
一点看不见他。这个士地爷栖身的地方,仅是一米见方的一个岩洞。文义记得小时
候,常和文富、朱健来这儿玩,洞前茅草一尺多深,洞内青苔遍布,阴森森的怪吓
人。有一次,他们几个正在洞前玩,忽然从洞里窜出一只灰色的大野兔,把他们吓
得慌忙逃窜。可现在,情况大不一样了。文义从石头后面看见,洞前的青草被铲得
干干净净,不知是什么人,还在前面搭了一张石板,以做供桌。洞内的青苔也铲除
了,那个笑模笑样的土地佬儿,身上被涂了彩,沿肩还披挂了许多红布条,仿佛一
下返老还童了似的。石板供桌后面,残存了许多纸灰、香灰。文义想,看来父亲并
不是第一个来敬土地神的人,不知有多少人来祭过了。“真是世事变了,这么多人
求靠起神仙,到底是咋回事呢?”
    文义正这么想着的时候,见父亲弯着腰,一样一样地取出了篮中的东西。他把
香烛纸蜡放在一边,先拿出一碟一碟的大米、小麦、玉米、杂粮、猪肉、香肠、干
果等,一件一件恭恭敬敬地摆在上地神前面的石供桌上,再把二十对香和二十对蜡,
分别插在供桌前。做完这些过后,他才摸出火柴,点燃香、蜡,然后朝土地神的石
像跪了下去,双手合拢,恭恭敬敬做了一个揖后,自言自语地说开了:
    “土地老爷在上,小民余忠,从昨年以来,就像触了霉运,屙泡尿也咬手,运
气只有那样孬了。先是媳妇看到要过门了,却突然跟人结了婚。接着女儿又出了事,
私自跑到城里,至今没和我们见面。打了春后,供养的五保户生病住院,大队干部
文钱不给,眼看着秧苗长得好,一家人欢喜麻了,没想到又遭病虫害,咬得我们心
疼。好不容易卖了家具买农药,却又买到假农药!土地老爷在上,望你大发慈悲,
保佑我们一家无灾无难,五谷丰登,来年我祭你整猪整羊!今天不成意思,备点薄
礼,请土地老爷开恩降福!”说罢,重重地在地面叩了一个响头。叩完,拿过身边
的白酒瓶,打开盖,倒了一些白酒在地下。然后又叩了一个响头,接着又倒了一些
白酒在地下。这样做了三遍,最后把剩下的白酒全倾在了地上。叩拜完,老汉这才
拿过那捆火纸,抖开,在蜡烛上点燃,一张一张烧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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