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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禺全集2-第1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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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大夫我上次催你,你打电报问了么?
马登科当然打了。
丁大夫报文呢?
马登科用不着给你看。
丁大夫复电呢?
马登科没有。
丁大夫为什么?
马登科(翻眼)我知道?
丁大夫第二次,你公事办了么?
马登科自然办了。
丁大夫在哪儿?
马登科早发了。
丁大夫多少天以前?
马登科十五天。
丁大夫你没骗我?
马登科(翻眼)骗你?
丁大夫(追问)真的?
马登科(发怒)岂有此理,你当我是靠骗人吃饭,说谎起家么?
丁大夫(切齿痛恨)你这个天大的骗子!(把手中纸包的公文扔出,爆发)这是什么?
马登科(包散开,露出方才叫老范送出去的公文,变色)这是——(还想拿起展阅)
丁大夫看什么?你心里知道这就是你刚说的十五天前发出去的催药公文。


(愤怒)我真不懂你是什么心肝。一次两次地拖延,骗我哄我。到了

今天,催药的公文还没有发出去!
马登科丁大夫!
丁大夫你还有什么话说?
马登科(乞怜)丁大夫——

(况西堂忍不住轻咳一声,斜视了丁大夫一下,偷偷由右门溜出。
马登科(瞥见况已溜出)丁大夫,请你千万不要见怪。
丁大夫我不怪你,我怕全国的忠勇将士要怪你,全国的公正国民要怪你的。
马登科(低首下心,委屈婉转)不过丁大夫,发出去有什么用?您要明白,铁路

是下通的,航运是断了的,公路是不好走的,天上有日本的飞机,
地上十条路有九条路都是烂泥。从这站到那站,中间不知要经过多
少危险,过河爬山处处都还有翻车的可能。而且办公是有手续的,
公文就前三十天发出去,药品能来不能来还是问题。

丁大夫马先生,你饭可以不吃么?水可以不喝么?饭没有了,上天不是也要
弄来么,水没有了,空手挖井你不是也要于么?病人们的药难道不
比你的饭食重?为什么你的饭每天非吃不可,我们伤兵同志们的药
你不肯设法弄来呢?

马登科谁说我不肯?——

丁大夫马先生,我不愿再听你的狡辩。中国如果要想翻身,抗战中的官吏是
要负起责任来的。我告诉你,马先生,事实上也不允许你们不负责
任。你不要以为你们在抗战中的中国你们还能敷敷衍衍苟苟且且活
下去,抗战会叫你们现出原形的。你们如果是有生气的,你们将来
还配跟新的中国一同生长,如果你们还同往日一样,敷衍一时是一


时,早晚有一天,你门死了,骨头都没有人收的。(看他那冥顽不良的样

子)仿佛跟你说也是废话。再见!
马登科(忽然惊慌)丁大夫,您先别走,请问您预备到哪儿去?
丁大夫你当然知道,我预备到哪儿去。
马登润(鄙笑)丁大夫,事情要好说,什么事情总有个挽救的办法,您何必出

此下策。
丁大夫(硬硬地)什么叫下策?
马登科(赔着笑脸)丁大夫,你就是告到上头去,不也是毫无办法么?
丁大夫哼,你以为我还会找你们的院长说话?我够了,我怕见他就跟怕见你

一样。敷衍,应付,虚伪,苟且,事情到了你们这般人手里,有办
法也变成没办法。(忿极)我恨不得我能立刻发明一种血清,打到你
们每个人的血管里,把你们心里的毒质:“懒”毒,“缓”毒,“愚”
毒,“无耻”的毒,“自私”的毒,“过分聪明”的毒,“不负责
任”的毒,一起洗干净。这样,抗战的前途才真有办法。(短促地叹一
口气)再见。

马登科(拦住她)喂,丁大夫,你到底到哪儿去?
丁大夫(怒视)你为什么拦我?
马登科(赔笑)我不敢拦您,丁大夫,不过,丁大夫您就是告到他那里,岂不

是徒徒地跟我们过不去,事情还不是办不到么?
丁大夫(烦恶地)我跟你说过,我不会告到你们贵院长那里。
马登科(顺势奉承)是啊,丁大夫素来是体贴人情的。
丁大夫(爆发)我最恨人情!你们这帮东西,就是整天讲人情,讲得一点是非

也没有,一点效率也没有,你们真是一群——(突然不说)

马登科(忍气)好,好,好,我都不跟你计较。你骂我什么都可以。不过您,
您出去以前,您得想明白,凡事总得留个退步。——喂,丁大夫,(胁
肩谄笑)说句老实话,院长那里倒没有甚么,我想回头您不会到新来
的专员面前报,报告我办的这件小事情吧?

丁大夫(斜视他)你说那位什么梁专员?
马登科嗯,丁大夫,(阴沉地笑了笑)打开窗子说亮话,我们个人之间无冤无仇。。 
——
丁大夫(突然)你怎么知道我跟你无冤无仇?(逼问他)你怎么知道我跟你无冤
无仇?

马登科啊呀,丁大夫,我什么时候得罪您了?(旧账一数,忽然)哦,我想起来
了,您以为上次我跟院长做寿,故意地没请您是么?■,那是那个
混帐王八蛋的老范把请帖送漏了。(指天)天地良心,我自己亲笔写
的请帖,第一份请帖就是您丁大夫。临送的时候,我还当面对老范
嘱咐了又嘱咐,连嘱咐三遍,(做势)三遍之多,啊,丁大夫——

丁大夫(哭不得笑不得)马先生——
马登科(忙应)啊,丁大夫一
丁大夫(冷冷望着他)马先生,我真是奇怪──
马登科(抢接)奇怪,■,这有什么奇怪。(鄙夷地)天生他们这种当奴隶的脑

袋,根本就不知道怎么造的。
丁大夫(没料到)是啊,(讽刺地)我就是奇怪像你这种不当奴隶的脑袋,到底
又是怎么构造的呢?


马登科(摸不着头脑)怎么?

丁大夫(看他实在愚蠢可怜,不肯放弃这次使他能睁开眼睛的机会,怜悯地)马先生,你难
道想象不出?有一种人活在世上并不是为的委委屈屈,整天打算着
迎合长官,拍马吹牛,营私舞弊?你难道就看不出这种人生下来就
预备当主人,爱真理,爱国家,言行一致,说到做到,把公事看得
比私事重?(情感进发)真的,你不知道我们现在是家破人亡,整个民
族要靠这次抗战来翻身?那么你为什么还不明白,一个人到了现在
可以什么都不顾,就希望把自己这点力量献给国家,争到了胜利,
好做一个自由的人?马先生,我跟您无私怨无私仇,但是你屡次对
我拖延,撒谎,耽误公事。到了现在,药品还没有拿来,叫我眼看
着伤兵同志受痛苦,病重,我只能站在旁边,一夜一夜地等,等,
等,等到天亮而毫无更好的办法,我就认你是我的仇人,我的天大
的仇人!

马登科(愣住,呆滞地重复着)何必呢?何必呢?(忽然满堆笑容)那么,好办,丁
大夫。我请客,我赶明儿就请客,我好好的办一桌席,把院长他们
都请来,我当众赔不是。请罪,赔礼,什么都成。咱们是公事公办,
私事私了。只要您眼前跟我凑个面子,不跟梁专员提,我是什么都
可以,什么都成。

丁大夫(看他不可救药,沉静地)也好。
马登科好?
丁大夫可以。
马登科(热心地)您帮忙?
丁大夫我原来就不预备跟这个什么梁专员讲。我也知道这些专员老爷们跟你

们是差不多的货。跟你们合作两个月,我也明白你们官官相护,说

也无用。所以(长叹)马先生——
马登科丁大夫,怎么您——
丁大夫我要走了。
马登科(假意慰留)哎呀,那怎么成,抗战刚开始,国家正需要像您这样人才

的时候——
丁大夫我预备到别的后方医院,我想省立的几个医院,恐怕也只有你们这个

是最特殊的了。
马登科是啊,“积重难返”,我也是说没办法,(摇头)真没办法!
丁大夫不过在我离开以前,我一定要把离开此地的原因跟伤兵同志们说清

楚,我想你们诸位也愿意大家明白你们的真相的。好,我们再见。(走)
马登科(慌了,拦住她)可是丁大夫——
丁大夫(厉声)闪开!

[丁昂头走出。马登科颓然坐下。
马登科(又气又急,正坐发愣)
[慢悠悠地况西堂掀开了右门帘,斜着身量退进来,一面踮起脚,还望着丁大夫渐行渐远

的背影。
马登科(觉得有人走进,忍不住)真是,世界上就会有这种不知世故人情的女人。
况西堂(慢慢放下门帘,转身,嘘出一口长气)厉害!厉害!(把扔在地上的公文拾起,摇

着头,非常珍惜地掸擦上面的尘土)荒唐,荒唐!(把公文放在桌上)可惜,这里
面的文章。


马登科(看见谁都不顺眼,忽然跳起)我问你,大前天既然办好,你为什么不立刻

就发?哪个叫你压住这多天,(暴躁地)什么叫我“过目”“过目”的?
况西堂(愣一下,面上依然心平气和的)登科兄,请你记住,毋迁怒,毋贰过。如

果丁大夫给你面子下不去,兄弟似乎还没有得罪你。你我两个老衙

门,大可不,不必为这种小事情红脸。
马登科(立刻看风转舵)对不起,对不起。(说出心里的话)可,可,我真有气,凭

空被这个女人侮辱了一顿。
况西堂(缓冲空气,幽默地)此所谓“靠官吃饭,要人好看”哪。
马登科你们诸位真够朋友,就扔下我一个人来对付她。(回头)你看一个一个

地都溜了。
况西堂(笑着)其实我们在这儿不也是多余?不是连我们一起骂在里面?你说。。 

——(忽然瞥见龚小姐不声不响地由左门偷进来,向自己办公桌走)咦,久违呀。
龚静仪(忍不住笑起来)我都听见了。我们“五十步与百步”,谁也不要说谁。
马登科(忽然气忿忿地)真!你们听见她临走说的什么?
龚静仪(尖刻地)不是要跟伤兵同志宣布离职原因么?
马登科西堂兄,你看,你看,这哪像在外面做事情的人?
况西堂我想她还不至于吧。
马登科你不明白这种女人,说到哪儿做到哪儿。她软硬不吃,就知道一味撒

野,遇见这种不懂人事的人,你有天大的本领还也是白费。
龚静似(幸灾乐祸)其实,她真宣布了又怎么样?
马登科啊,真宣布了,我的妈,那我们这群伤兵同志一定立刻起哄,找到这

儿来。龚小姐,请问,我们这几根瘦骨头有几斤重?受得住他们每

个人一拳头。
龚静仪马主任,那您可挡头阵,您是院长特派专办这件事情的。
马登科龚小姐,别开心了。(转身向况)固然啊,实无办法,我们可以把屡次

催药的公文拿给他们看。
况西堂(摇头)先生,“秀才遇见兵,有理说不清”。这件事不闹则己,闹起

来一定不可收拾。
马登科(颓丧)嗯,不可收拾,不可收拾。
况西堂恰巧这一两天又要来个什么视察专员,到院里来,嗯,彻底,彻底。
马登科(唉声叹气)糟,糟,糟,这早晚会闹得他晓得。
龚静仪并且我听院长说这个人相当麻烦,不易应付。
马登科糟就糟在这上头。
龚静仪又听说这个专员也是医科出身,办事不但认真,而且暴躁异常。
马登科知道,知道。(低头)
龚静仪(对况)说是他查维县的时候,当地一个院长立刻撤职,一位主任三年

监禁。
马登科晓得,晓得。
况西堂要真是政府特派这种人来查办——
马登科(五内焦的)别说了,真是“国家将亡,必有妖孽!”院长发的什么疯,

为什么当初要答应什么女名医来服务。服务倒也罢了,为什么又让

她一点一点地得势,这样得伤兵们的心。闹得现在一塌糊涂,横不

是,竖不是。这样女人真是妖孽,妖孽,活妖孽!(气忿忿向右门走)
况西堂你去干什么?


马登科我要想办法,不是这个梁什么专员就要来么?
况西堂可你——(忽然)喂,你说他叫梁什么?
马登科他,他叫梁公仰。
况西堂(恍然)是他呀?
马登科(忽然喜上眉梢)怎么,你认识他?
况西堂(摇头)不认识。
马登科(垂头丧气)那说什么?
况西堂我倒是有朋友认识他。
马登科(又提起兴会)谁?在哪里?
况西堂晤,远得很,听说这个人现在山东当县长。
马登科(又像瘪了气的球)那又有什么用。
况西堂不过,他的脾气,我倒是听说过。
马登科(也颇关心)对,他什么脾气?他喜欢什么?有什么嗜好?
况西堂嗜好?(摇头)听说他毫无嗜好,性情非常严肃。
马登科(又丧了志)那又何必再说!(立刻向右门走)
况西堂你预备上哪儿去?
马登科(自己也莫名其妙)上哪儿去?
况西堂你找谁呀?
马登科就是说我现在找谁呀,找谁呀,真是糟透了,糟——


[孔秋萍由右门急忙跑进。
孔秋萍(一团高兴)诸位先生们,专员来了,专员来了。
马登科什么?
孔秋萍哦,马主任——梁专员来了。
马登科谁?你胡说。
孔秋萍真的。
马登科他在哪儿。
孔秋萍正在前院。
马登科什么地方?
孔秋萍门口客厅。
况西堂(同时)好快。
马登科哪些在陪?
孔秋萍张副官,陈主任,李医生,胡医生,还有院长。
马登科你亲眼看见?
孔秋萍亲眼看见。
龚静仪什么样,胖子,瘦子?
马登科(烦躁地)废话!(龚一气回去坐下)他跟院长说什么?
孔秋萍听不清楚。
马登科那么他——

[范由右门跑进。
范兴奎马主任,梁专员到,院长请您马上到前面去陪。(对其余的人)院长叫
我告诉诸位先生们一声,专员说不定就会进来视察。

马登科妈的,今天简直是过鬼门关。
[马仓皇由右门下。
(范把报纸略微整理,也勿匆由右门走下。


[大家刚刚坐好,况太太由右门捧着“白盔”喘着气走进来。
况太太西堂,西堂!
况西堂你又回来干什么?
况太太我告诉你们一件大事。
况西堂快说吧,太太,现在不是谈闲话的时候。
况太太(放下“白盔”)不得了啦,我告诉你们,“伪组织”跟丁大夫打起来了。
龚静仪(立刻)什么?
孔秋萍(更忍不住)怎么啦,怎么啦?
况太太(非常兴奋地)铁床,铁床,我们这个(竖小指)又为着那架铁床找丁大夫

去了,丁大夫把她大骂一顿。
龚静仪(尖刻地)啊,我们院长夫人叫丁大夫骂了。
况太太骂了?哼?“伪组织”被她连说带骂,给赶出来了。
孔秋萍怎么回事?赶出来了?
况太太这个女人真厉害。她刚才就派人硬把院长屋里那张铁床拆走,可是“伪

组织”,我们这个(竖小指)——
况西堂(素来谨慎)喂,你不要这么大声“伪组织”“伪组织”地乱叫,万一
她,院长夫人跑进来——

况太太(对丈夫这种不认真的地方,素来不肯幽默)什么院长“夫人”。她是个这个,
(竖小指)“伪组织”,我说她是“伪组织”,是个(狠狠地竖起小指)这
个!这点名分你可要弄清楚。

况西堂(望望门口)好,“这个”就“这个”,“伪组织”就“伪组织”。你
就快说好了。

况太太(竖起小指)我们这个刚跳完了舞,回到房一看,床不见了。这一下就
冒起人来了。不用问,这一定是丁大夫派人拆去的。头也不回,立
刻从那边小楼梯跑下楼,一直就奔到丁大夫办公室去了。谁晓得了
大夫也刚回来,不知为什么也是气势汹汹,这两人一见面,你们猜。。 
——

龚静仪怎么?
(外面忽然听见一个尖锐喉咙的女人大声乱吵。
[那女人声:马主任,我搬家,我搬家。

况太太(手一挥,谛听)来了,来了,就是她——

孔秋萍(低声)“伪组织”?
[大家连忙若无事然坐]。
[“伪组织”由右门吵上。马主任十分狼狈随在后面。
[“伪组织”年岁有二十七、八,出身暧昧,早年斵丧过甚,到了现在面容已有些衰老。

她瘦骨棱棱,一身过分艳丽的衣服,包起里面丑陋的肉体。她厚涂脂粉,狭长脸,眼泡微
微有些肿,红嘴唇里露出一颗黄晶晶的金牙。她的眼睛很大,生得水灵灵地迷人,如今看
人不时还不免那种“未免有情”的神色。她染上很深的恶嗜好,她的声音时而有些喑哑。
她穿一双平底花缎鞋,肉色的丝袜子,戴起耳环,戒指亮耀耀地刺眼。她着一件时髦而异
常贴身的桃红丝绒旗袍,更显得瘦削。但走起路,倒也楚楚有致。头上插一朵表示寿庆的
红绒花,苍白的手里把弄着一支象牙长烟管。

伪组织(气咻咻地)马主任,我搬家,你赶快跟我找房子,我立刻就搬家。
马登科(狼狈)何苦呢,院长夫人,这又何苦呢?
伪组织(指天画地)我从来没叫人这么欺负过。不要说我还是个院长夫人,就


是平平常常一个小公务员的老婆,她也不能这么欺负人呀。我告诉

你,马主任———
马登科算了,算了,别生气了。小心您又犯了胃病。
伪组织胃病?她气也把我气倒了。我从来没见这种不讲道理的女人,简直是

妖精,怪物——
马登科(得着知己)嗯——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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