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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我才想明白：太阳其实就是一个大骗子，它弄出各种的花样儿，引逗着让你或者别的什么生物活下去，它给你们亮光，给你们吃食，给你们暖和气儿，让你们从心里留恋这个世界。”
“……可是这些活下去的东西哪一个能活过太阳呢？结果到了最后，它就眼睁睁地看着你们死去，各式各样地死去，等你们身上生出了蛆，它就一样地给蛆们温暖和亮光，让这些蛆们在你的尸身上有滋有味地活下去，最后把你们变成一块臭泥巴，再把蛆们也变成一样的臭泥巴。”
这个太阳啊，它对谁不是这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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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节：青蛙神（1）
五、青蛙神
1
崑生，现在是我，你的妻子十娘在对你说话。
现在是夜晚，我在家里坐不住，一个人走出来，离开家远远的，走进田野当中来。这是一年里难得的一个安静的夜晚，我很喜欢。野地里潮得厉害，四周静悄悄的。
眼下又到了秋天，夜里越来越凉。这个季节，青蛙们早已经开始为冬天做准备，再不会在月亮下大叫了。
崑生，这里只有我一个人，我想说一说我对你的一片衷肠，说说对你的思念。
一个人坐在这里，眼前是无边的夜空，黑沉沉的，看上去那么远。身边没有一个同类，这一刻我感觉自己离你很近。崑生，现在我才知道自己是多么想你。许多话埋在心里很久了，过去从未对你说过，将来——如果我们还有将来——我也不会亲口讲给你听。
这个安静的夜晚给我胆量，现在我对着夜空和旷野把它们说出来，说给你听，也说给我自己听。如果你能感应得到，知道悔改，说明你我的缘分未尽，兴许我们还有相聚的那一天。
如果我能早一些把这些话说出来，也许不会有今天。但秉性难改，你和我不都是这样？
2
崑生，算起来，我嫁到你们薛家已经四年了，可回头看，这四年里我算是怎样的一个妻子！受尽了你的羞辱斥骂，一次次被你赶出家门，又一次次原谅了你，忍辱蒙羞，重新回到你的身边。
这一切的不幸，只因为你一直把我当成异类，看不起我。是的，我是一只青蛙，可我并不比哪个人卑贱啊！
现在想一想，我生而为蛙，生而为蛙神的女儿，这些都没有错，错只错在我不该嫁给一个人间的夫婿，嫁给你。
早在十几年前，父亲就开始暗地里为我物色夫婿。因为身居蛙神之位，而且我的相貌生得也好，父亲便一门心思要把我嫁到人间，因为在心底，他非常仰慕人类，他觉得在他自己统辖的蛙的世界里，没有哪个可以配得上他的女儿。想一想，这件事也真难为父亲了，那几年，方圆数百里的男孩子被他看了个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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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节：青蛙神（2）
五岁那年，有一天父亲回来对我说：“十娘，我刚刚给你选好了婆家，是一户薛姓人家的公子，一个漂亮的小书生。我已经去过他家，和他的父母把亲事定下了。”
说来可笑，当时我竟然吓得大哭起来——我从没想过什么出嫁成亲，更没有想过自己将来要嫁给一个人。在那以前，我一直和一只普通的青蛙一样生活在田野上，周围的同伴全是青蛙，一个个凸眼大肚的，整天只知道跳池塘、钻沟壑、吃虫子，“咕咕呱呱”地叫。
我也曾经看见过人，远远望过去，他们生得高高大大，拖着一个又黑又长的影子在塘边田畔走过，把地面踏得“咚、咚”响。父亲到底是怎么啦？为什么要把女儿送给那样可怕的怪物？
我有一种被出卖的感觉，放声大哭，哭得委屈而伤心。现在看起来，一切都是有预兆的，第一次听说将来要嫁给你，我便大哭，实在不是一个好兆头啊。
父亲笑道：“傻丫头，为什么要哭？你不愿意吗？那位公子可是百里挑一的好男孩，聪明俊美，家境也好。我挑了好久才选定他的。”
我哭道：“为什么要把我嫁给一个人？你们怎么这么狠心？”
父亲说：“因为我是青蛙神，我的女儿不能嫁给一只小青蛙，它们配不上你。”
我哭得更伤心了：“人是什么东西？那么大的虫子，如果他欺负我怎么办？”
“他不敢，你是蛙神的女儿，有我在，哪个敢欺负你？”
“可我不认识他，我也不喜欢他！”
父亲说：“等你长大以后，你就会喜欢了，又不是现在就让你嫁给他。”
我一天天长大了，我的形体相貌与同伴们的差别越来越大，我从父亲那里学会按照意愿变幻形体，可以是青蛙，也可以是人，全看自己喜欢什么。
我越来越喜欢自己变成人的样子，有时候会拿一面镜子，对着自己照上半天。在家里，我很少再把自己变回到青蛙的样子。
慢慢地，我竟然开始盼望着出嫁的日子快快来到。我的心里有一点害怕，更多的是好奇。在遥远的将来，有那样一个日子在前面等着我，到了那一天，我打扮得花枝招展，身边站着我的新郎，小心看着我，一脸欢喜。
我想像出这个世界上最精美最华丽的一件衣服，替他穿在身上；想像出最高贵最耀眼的饰物，替他戴上；我想像他是世界上最温和最善良的人，会比我的父亲母亲对我更好。可惜他的相貌非常模糊，我想像不出来，因为我从没见过一张真正的男人的脸，不清楚它应该是什么样子。
好像事情进行得并不顺利，那几年，我常常听到父亲对母亲提到薛家，言辞不雅。听起来，薛家似乎有些反悔，不愿意这门亲事了，父亲因此非常气闷，可他一向固执，决定了要把我嫁到人世间，便一定要将事情做成。
有一天，父亲对母亲说：“今天薛公子会从咱们这里路过，我去领他到家里来，最后试一次，实在不成就换一个人吧，世上的好男人多得是！”
那一天，母亲早早帮我打扮好了。盛夏的中午，潮湿闷热，我浓妆艳抹，端坐在床边，不敢乱动，害怕弄坏了脸上的妆，弄乱了身上的衣服。那样坐着可真累人，浆硬的衣领割痛了我的脖子，鞋里的一双脚胀得特别难受，浑身又热又躁，沁出一层粘乎乎的热汗，等了许久，却迟迟不见你来。
我越来越生气，说：“母亲，等一会儿，如果这个什么公子敢对咱们说一个‘不’字，我一定弄死他！”
母亲笑了：“傻女儿，等你见了他的面，想杀都舍不得下手啦。”
我知道自己能下得了手，就算那位公子长了一副天仙模样，如果拒绝了我，也就和我没有半点关系，那样我必须杀了他。
丫鬟跑进来说薛公子到了，她凑到我的耳边，悄悄告诉我说，外面的薛公子高大白净，风流洒脱，长得非常漂亮。
我忘了自己是怎么样走出来的。对面的桌案边，静静坐着一位陌生人，虽然我坐的地方离得远，又不敢抬头仔细打量，可单凭感觉，我知道他们没有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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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节：青蛙神（3）
崑生，那一天，全是因为你的缘故，在我的眼里，自己家熟悉的厅堂一下子变得明亮宽敞，看上去陌生而新鲜。我垂着头，对面的你只是一团模糊的蓝色，带着一股奇异的香气，暖暖的，扑面而来。
当着我们的面，父亲对你说：“这是我的女儿十娘。你们是天生的一对儿。上次我豁出老脸，亲口向薛翁提亲，可惜，薛翁用种种借口回绝了。我明白原因所在。是的，我们是蛙神，是与人不同的异类，但十娘不一样，现在她就在你的眼前，她的样子你自己也看到了，即使是和人世间最美的女子相比，她也毫不逊色。所以与我们结亲，丝毫不会辱没薛家的门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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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说：“男婚女配，百年大事，父母只主其半，成与不成，全在你们自己——今天，请薛公子当面表明真意，如果公子也不认这门亲事，我不会勉强，以后绝不全再提这件事。”
你默默坐在那里，一直死死盯着我看。我紧张得透不过气来，恨不得自己跳过去，亲手把你那一双呆眼蒙住——长这么大，从来没有人这样盯着我，我第一次对自己的模样没有把握，我也害怕身上的穿戴有什么不合适的地方，被你看出了破绽。
这时候我才明白，原来的想法都是错的，我根本杀不了你。反过来，那天当着众人的面，只要你摇一摇头，只要你轻声说出一个“不”字，立刻就会杀死我。
但你坐着没有出声。母亲说：“十娘结婚的事，该准备的我们都准备好了，只要薛公子愿意，今天晚上就把十娘妆扮起来，漂漂亮亮地送过去——公子只等着做新郎就是。”
听了这番话，你突然咧开嘴笑了，站起身向父亲深深鞠了一躬，又转过来向母亲鞠躬，又隔着桌子向我鞠躬，动作快得像一个飞转的陀螺。我又羞又恼又喜。有这样嫁女儿的吗？怕人家不原意，还要搭上一大堆嫁妆，太下贱了吧！可是话说回来，明白坦率地表白心愿，不装腔作势、在心里煎熬自己，这样不是更好吗？
我永远忘不了你那天咧嘴而笑的样子。那样的笑告诉大家：你喜欢我，你愿意娶我，而且是发自内心。我因此感激你。崑生，后来你一次次羞辱我，伤我的心，而我能一次次地原谅你，全因为那一天你发自内心的笑容。
3
很快，我成了薛家幸福的新娘。
最初的那些日子里，我就像飘在云中，分不清白天黑夜，父母亲戚在我的眼里都是一个模样，都是一团一团的影子，在周围飘来飘去。我什么都看不到，我的眼里只有你，听到的只有你的声音，心里只有和你在一起的快乐。
对我来说，人世间的生活并没有任何障碍，有一股神奇的力量让我迅速适应这边的一切。我喜欢这种生活，对你也充满眷恋和感激。可是我忘记了你我的差别，直到嫌隙生出，才从梦中醒来。
你天生狂傲，为人狭隘刻毒，对我、对我身属的蛙类，你毫不掩饰自己心中的蔑视。
物以类聚，自从我嫁入薛家以后，旧日的亲邻朋友纷纷尾随而来，在薛家的附近住了下来。渐渐地，薛家周围的池塘沟渠里布满了青蛙。它们为了与我更亲近一些，还常常爬进家门来，占据了家里的墙角、鱼池和花坛，爬得到处都是，但它们并没有妨碍薛家的生活。
这里一家上下都知道我的身世，所以并没有哪个人露出嫌恶之意。倒是我自己有些讨厌它们。因为与你亲近过了，有了比较，回头再去看那些蛙类的异性，便看出以前不曾发现的丑陋与粗鄙，而且它们一天到晚聒噪不停，只会瞪着大眼呆呆地看人，毫无趣味，令人发狂。
可我能怎么样呢？我是蛙神的女儿，它们曾经是我的同类，对我一腔赤诚，对它们我不能有丝毫的鄙视。但是，正如我担心的那样，你很快就厌倦了。听见青蛙鸣叫就烦，看见青蛙趴在井边、路上就骂，即便是当着我的面，也没有半点收敛。
“你们这堆爬虫！”
“你们这帮大肚皮！”
“该死的癞蛤蟆！你们就不能闭上那张臭嘴巴？”
每天你都在我面前这样“你们”、“你们”地骂。我都小心忍耐，等着你自己觉悟。我也曾悄悄吩咐过它们，遇见你的时候要远远躲开，当你在家的时候不要太吵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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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节：青蛙神（4）
但你根本不体谅我的苦心，行为愈发张狂，渐渐地竟然开始打杀青蛙。用脚踏，石头砸，举火烤，如果哪只青蛙倒霉，被你捉住了，你会拎着它的腿朝墙上使劲摔。你还买来一大群鹅鸭，放养到门外的水塘里吃蝌蚪。你高兴的时候以此取乐，气恼的时候以此泄愤。受祸害的总是那些青蛙。
我最见不得你用脚踢青蛙的样子。一只青蛙趴在那里，丝毫没有招惹你，你却走过去，先结结实实踩上它一脚，把它踩得半死，无法逃脱，你再单腿向前跳一步，抽动悬起的另一条腿，一脚把已经半死的青蛙踢开。
可怜的青蛙远远飞出去，摔到地上或者沟里，支离破碎，惨不忍睹，而你看也不看一眼，昂首走开。那时候的你与当初我看到的儒雅模样差得太远。如果当初我挑选的是一个野蛮粗鲁之人，也就算了，我会把恼怒和伤心藏在心里。可是现在，除了心痛，我还有一种被蒙骗的感觉。
有时候，我真想让你生出一身人见人厌的癞疮，煞一煞你的骄狂之气，让你羞于出门，尝尝鄙陋者才有的那种苦恼。可我下不了手。我太喜欢你那一身温润柔软的皮肤，那么细滑洁白，每天夜里贴近它，闻着它浓烈的香气，我感到自卑，因为自己没有这样漂亮的好皮肤，要靠着幻术才能呈现出与之仿佛的肤色；我也欣慰，因为现在它就抱在我的怀里，是属于我的，我不忍心为它弄上半点瑕疵。
所以我只能开口劝诫，劝你宽容仁慈一些，别再糟蹋那些青蛙。
“不就是几只蛤蟆吗？一个夏天，一只母蛤蟆可以下出千千万万，弄死几只又能怎么样？”这就是你的回答。
在人前，我最忌讳“蛤蟆”二字，特别不愿意它从你的嘴里说出来。我可是你的女人啊，这样轻贱我，就是在轻贱你自己。而且物伤其类，那些可怜的青蛙因我而死，死在我的丈夫手里，我还有什么颜面活在世上？
“为什么一定要弄死它们？它们碍着你了吗？”我问你。
你凑到我的面前说：“对，它们碍着我了。我是在为薛家的子孙着想，他们可不能生在一个蛤蟆窝里，对吧？”
我说：“崑生，自从我来到薛家，对上恭谨，对下亲和，家里田地增产，买卖一天比一天兴旺，难道你连随我而来的几只青蛙都容不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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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说：“是的，我容不下它们，我讨厌它们！它们让我恶心，知道吗？恶心！”
我说：“如果父亲知道你这样，他会很生气的。”
你笑起来：“随便他怎么样，都说青蛙神会降灾于人，别人害怕，我不怕。”然后你甩手走开，身后丢下一句话：“嫌我刻薄，你可以走。”
我还能说什么呢？当天，我就离开了薛家。惩罚你的方法有许多种，都是我自己能做到的。我可以让你变成聋子哑巴，让你因为病痛日夜号叫，让你变成不避污秽的疯子或者一个带毛的畜牲……
最后，我选择了最开心、最能泄愤的一种：让你手足发痿，不痛，却寸步难行，只能以膝肘着地，向前爬行。你那么高的个子，潇洒俊雅，如今却只能像一个刚出娘胎的小牛崽子一样，四肢着地，磕磕绊绊地往前爬，稍不留神就会跌倒在地，那副样子想一想都能把我乐死。
第二天我就那样做了。结果可想而知，薛家的独苗突然得了莫名其妙的怪病，即使是站在远处的荒野之中，我也听得见薛家院子里传出来的哭喊声。
活该！崑生，活该，你也会有今天！
你父亲一路跑到祠堂，负荆请罪，跪拜在蛙神像前，不停地为你祈祷，言辞殷切，痛哭流涕——我真是把他吓坏了，他只有你这一个儿子。我的母亲把我痛骂了一顿，骂我不顾夫妻情爱，这样捉弄你；父亲也怪我太过分，滥施神技。
按照本意，我想让你多病一些日子，我还要若无其事地回到薛家，要亲眼看看你在我面前爬来爬去的样子。可我担心自己掩饰不住，被你看出破绽。所以我收回法术，等你完全好了以后才回到你身边。
那一天，我重新走进家门，看见大病初愈的你脸色苍白，倚着被子半躺在炕上，冲着我微笑。我从你的眼睛里看出了几分畏怯和懦弱，看出你对我的思念。我走过去坐在炕边，你探身过来，悄悄握住我的手，抓住了不肯再放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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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节：青蛙神（5）
我扭回头望着外面的明间，刺眼的阳光从敞开的屋门照进来，泼洒了一地，明亮安静。我的眼泪悄悄流了出来，汹涌而下，这时候我才知道，在心里自己是多么爱你。
4
生活恢复了原样，比过去安静平和。
崑生，我还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