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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客气的问话总该得到客气的回答。”他非常不高兴地说道。
“可惜先前的回答正是我所要给的回答。”杰勒德说道。
“那么,你明明知道我身上并没有什么善良,又为什么假装在寻思我的善良呢?”
“要是别人这样说,我会回答他:你言不由衷。但对于你,我想说:你看不见男人的优点,只看见女人的优点。我将再一次不理睬你那莫名其妙的怒气,仍然要说我是在寻思你昨晚的善。你宁可把我匹配给‘金头’,或更确切地说,‘金牛头’,而剩下自己孤单一人。”
“啊,小伙子,你想谈这个吗?”丹尼斯说道,马上又高兴起来,“说实在的,我原来也不是出于什么善良,只不过是为了友谊和真正的同伴情谊。让我告诉你吧,我年轻的主人,我的良心至今还在鞭答我,说我不该让你不顾命运的安排,弃却平静的生活。一个比我更真实的朋友本应当责罚你,甚至割掉你的脚筋。这样,你就会因为疼痛愿意在金头旅店呆上个把月。那个轻挑的姑娘就会温存体贴地看护你,而一切都会圆满地了结。割你脚筋的刀子我手上倒有,但一想你多么怕疼,哪怕是擦块皮也罢,到该动手的时候我怯懦的心就下不了手了。”丹尼斯脸上显出十分抱歉的样子,因为当责任把道路指得清楚的时候,他却缺乏道德力量和决心。
杰勒德听到这骇人听闻而又充分反映丹尼斯特点的坦白,吃惊地竖起了他的眉毛。然而,他们没有来得及讨论这个关于友谊的新奇而微妙的论点(就是说,一个人是否应当为了友爱的缘故割掉他朋友的脚筋),因为这时发生了另一件事。
“我们后面有个人骑着他邻居的骡子跑来了。”丹尼斯嚷道。
杰勒德转过身来。“请问,你怎知道不是他自己的骡子呢?”
“啊,你真没长眼睛!你没瞧见他骑骡子一点也不爱惜。”
果然,那人像个疯子似的骑着骡子奔跑而来。但使两个朋友最为吃惊的是,当他赶上他们时,这粗野的骑士眼睛睁得又圆又大。同时猛而有力地勒紧缰绳,使得那骡子伸出前腿,在两个行人中间一滑,身子摊开,就像摆着一张滚动的四脚桌。
“我想你们是从金头旅店出来的吧?”他们点头称是。“你们当中哪个年轻些?”
“谁生得更晚谁就是。”丹尼斯向他同伴眨眨眼睛说道。
“谢谢你这个新闻。”
“得了,你就猜吧?”
“我会猜的。你的胡子老,这家伙的胡子嫩,他就是那年纪小的。喂,年轻人,”说着他递给他一个纸包,“你把这个掉在金头旅店了,我们女主人叫我把它交给你。”
“不,好伙计,我想我没掉什么东西。”接着,杰勒德摸摸他的钱包等物。
“难道你想说我们女主人撒谎吗?”那粗人责备说,“难道我将得不到一点酒钱(用的是更加责怪的口吻)?何况我是骡腹贴着地面飞奔而来的呢!”
“不,你会得到酒钱的。”说着他给了他一个小钱币。
“太好了!”那小丑满脸笑容、乐不可支地叫道,“愿圣母与你同行。开跑吧,珍尼!”于是他又按照他们国家喜欢说的那样,“腹部贴地”地飞奔而去。
杰勒德打开纸包。这纸包大约六英寸见方。里面发现另外一个纸包,原来是纸包套纸包,一个接一个。到第四个纸包的时候,他一下子把它全扔到雪地上。丹尼斯把它从雪里取出来,责备他脾气坏。他解释说他讨厌故弄玄虚。
丹尼斯辩解道:“希罗底小女儿的大拇指呀,这并不是故弄玄虚,只不过是女人的小聪明。毫无疑问,这纸包里装有个东西,是她不好意思,或出于她们女性的可爱的狡黠,不愿让她的佣人看到她交给年轻人,比如说,你的吊袜带。”
“我不系吊袜带。”
“那么就是她自己的。也可能是她的一束鬈发。这是什么?新从蚕身上缫下的一团生丝。嘿,在各式各样的爱情纪念品当中竟挑上了这样一个!”
“除开你以外,谁还以为她会无聊到送我什么爱情纪念品呢?我倒不觉得她太坏——就是她那两只手讨厌。”
“且慢,这软窝窝有个挺硬的东西藏在里面。我说,窝里的小鸟,你快出来吧!天哪!你瞧这个!”
这是一只金戒指,有个色彩绚丽、纯如水晶的紫石英在闪闪发光。
“多美呀!”杰勒德稚气地说道。
“这儿还有几行字。你读读吧!我读得不像别人那么顺,除非事先知道它的内容。”
杰勒德拿过纸条。“这是首小诗,字写得相当漂亮。”他一边读着诗句,一边脸红得像个姑娘。这些诗句十分纯真,可以译成如下的文字:
年轻人,我的心已随你飞走,
愿你重返“金头”,
愿否?但求你把这纪念品收留,
它来自一个姑娘,
她为你离去而涕泪横流。
假如世界显得严酷而寒冷,
愿你重返“金头”。
“真是只小鸽子!”丹尼斯喃喃说道。
“真是个大大的猫头鹰!竟然如此地拿自己的好名声来冒险。不过,谢天谢地,她是和一个老实的小伙子玩这个游戏,因为他决不会把她这个傻事泄露出去。不过,这股子拗劲!她干吗不把她这令人作呕的货色兜售给你呢?”丹尼斯叹口气,耸耸肩头。“你和她一样正适合干这种傻事!”
丹尼斯坦白承认,他年轻的朋友正说到他的心坎上。在他看来,一个长有眼睛的姑娘竟然放过一个大人而把感情寄托给一个小孩,真是太奇怪。不过,他不能承认这是大自然的恩惠。小孩毕竟也是人。要不是女人偶尔表现出的这些怪癖,小孩们的命运就太可怕了。他们会完全见不着阳光而枯萎,永远没有出息,因为只有女人才能使像小孩这种没出息的料子变成男子汉大丈夫。杰勒德打断了使他沾沾自喜的这番议论,要求这位军人哲学家接受那小姐的戒指。他断然拒绝,并力劝杰勒德带着戒指,像个男子汉的样子,马上赶回金头旅店,而不要让一个可怜的姑娘枉然向他伸出自己的双臂。
“你该说双手。”
“她允婚的手,有‘金头’放在里面。”
看到这事行不通,他就准备把戒指戴在他朋友的手指上。杰勒德拒绝了。“我已经戴着一个戒指。”
“什么,那可怜的小玩意?那是白蜡做的,顶多是锡做的。而这是纯金,外加宝石。”
“你说得很对。但这个是玛格丽特给我的。我把它看得比红宝石更宝贵。我既不丢开它,也不给它一个劲敌。”说着他吻了一下那贱金属的戒指,叫它放心,什么也别害怕。
“我看那猫头鹰是把戒指送给了一只笨鹅。”丹尼斯忧郁地说道。不过他还是说服了杰勒德把它系在他的帽子里面。小伙子对这倒是欣然同意,因为某些宝石被普遍认为具有优异的性能,而紫石英在这些珍贵的护身符宝石当中享有很高的地位。
戒指被打发之后,杰勒德便恳切地要求他的朋友别再提这事。因为一谈起女性,就会使他非常思念玛格丽特;一想起每走一步就离她更远一步,使他几乎没有勇气走下去。“我不是一个泛爱者,丹尼斯。我的心只容得下一个爱人和一个朋友。啊,趁我还来得及的时候,让我吮吸你纯粹的友爱,别叫任何愚蠢的女人给冲淡了吧。”
“亲受的,你就尽情享用吧。”丹尼斯慈祥地说道,“至于说我将在雷米赫蒙离开你,那你可不能指望这个!如果我居然丢下你一个人,那么——”接着他连续说了三句咒骂自己的话,“不能这样。我将建议你在那儿呆上四十八个小时,待我吻了我的母亲和姊妹以及女乡亲之后,我就跟你一道到海上去。”
“丹尼斯!丹尼斯!”
“别对我丹尼斯丹尼斯的了!就这样决定了。你别和我顶嘴!不然我将和你一道去罗马。为什么不行呢?神圣的教皇经常打点快活的小仗,一个勃艮第的士兵会在他的队伍里受到欢迎。”
这时,杰勒德开始倾泻他的心里话。“丹尼斯,在我没有碰到你之前,我经常在路上停下来,不能继续往前走,因为我稚弱的心灵老是拉我的后腿。只有在短时间地祈祷圣徒帮助以后,我才能站起来,拖着十分勉强的躯体再往前走。但自从我和你结成伴,我的勇气就大起来了。我发现古人的话是对的。在令人厌倦的旅途上,一个性格明快的伙伴胜过一乘轿子。亲爱的兄弟,每当我想起我们一同做过的和经受过的一切,我是多么地激动!你从熊爪中救了我的性命,也从更为凶残的强盗手上救了我的性命。而我呢,尽管身体还很虚弱,但我的确竭尽全力设法把你从莱茵河里拉了上来。从那时起,不知为什么,我加倍地爱你。你们之间有多少坚韧的感情纽带啊!如果我能按我自己的意志行事,我将永远永远不在今世和丹尼斯分别。可惜,我们得按上帝的意志行事。”
“不,这回得按我的意志行事,”丹尼斯嚷道,“善良的上帝比你我有更重要的事情要管。我将和你一道去罗马。我这里一言为定。”
“想想你在说什么哟!这是不可能的。否则我就太自私了。”
“让我告诉你,这是已经定了的。任何力量也不能改变我的主意。在雷米赫蒙我将向我叔叔借十块金币,然后我们就继续上路。事情就这样定了,就像命中注定那样无法更改了。”
他们握手,表示一言为定。杰勒德什么也没说,因为他心中思绪万千。但他一边走一边绕着他的伙伴跑了两圈,然后在他前面倒退着跳舞。最后,他拉起他的手,手拉手地、像情人似的往前走去,直到他们看到在一个小山坡的顶上出现了一队五十人左右的骑丘
“瞧,勃艮第的旗帜,”丹尼斯快活地叫道,“我将在这些兵当中找到一位伙伴。”
“那旗帜在阳光中显得多么壮丽!”杰勒德说道,“为首的穿戴着天鹅绒和羽饰以及玻璃镜片似的钢制胸甲,看起来多么英武!”
当他们走近到足以看清面孔的时候,丹尼斯惊兀地说道:“嘿,一点不错,那是‘勃艮第的杂种’。哼,既然他出来了,肯定要打仗。杰勒德,这可是个勇敢的首领。他从不把自己的生命看得比普通一兵的更值钱;同样,他也不把普通兵的生命看得比小鸟的更值钱。这就是我心目中的好尉官长。”
“瞧,丹尼斯,甚至那戴着大黄铜护额片和华丽披挂的骡子也为驮负着他们感到骄傲。难怪人们都渴望当兵。”在这一片稚气的赞叹声中那队兵士向他们开来。
“停下!”一个洪亮的声音喊道。兵士们停了下来。“勃艮第的杂种”对着丹尼斯阴沉地低下了他的浓眉。“弓弩手,你是怎么搞的,当每个有良心的能手都匆忙北上的时候,你却面朝南走?”
丹厄斯尊敬地回答说,他是在服役多年之后告假回雷米赫蒙探亲的。
“原来如此。不过,现在不是探亲的时候。公国受到骚扰。喂!把那死了的士兵用骡子拉到前面来。现在你骑上这匹骡子,跟我们一道去弗兰德。”
“阁下请别见怪,”丹尼斯坚决地说道,“这可办不到。我家就近在眼前。这三年我都没回家了。更重的是,我得照顾这个可怜的年轻人。我不可以丢开他,也不能够丢开他,直到我看着他乘上船去罗马为止。”
“我敢和我顶嘴吗?”首领惊异地叫道,很快变得怒不可遏,“你活得不耐烦了?放下这年轻人的手,跳上马鞍,别再废话。”
丹尼斯不作回答,但他把杰勒德的手握得更紧,脸上现出一副你奈我何的表情。
这时,“杂种”吼了起来:“雅尔纳克,命令六名射手下马,给我把这胆小的狗崽子就地射杀,以作做戒。”
年轻的雅尔纳克伯爵是这个队伍的副司令。他一声令下,射手们便滚下骡子来执行命令。
“把他的衣服脱光,”“杂种”以军人行事的冷冰冰的声调说道,“把他的武器衣物放在没人骑的骡子上。说不定我们会找到一个更配佩带它们的乡巴佬。”
丹尼斯痛苦地大声叫道:“难道你们该处死我又羞辱我吗?”
“啊,不能这样!不能这样!”杰勒德叫道。这时,他刚从惊心动魄的专横暴戾所导致的麻木状态中清醒过来。“他马上就跟你们一起走。我宁愿和他永远分离,也不愿让他损害一根毫毛。啊,先生!啊,我的老爷!求您给可怜的孩子哪怕一分钟的时间和他惟一的朋友告别吧!他会跟你们一起去。我发誓,保证他跟你们一起去。”
严峻的首领冷冰冰地、轻蔑地点点头表示同意。“雅尔纳克,你陪他们。完了以后不管死的活的你得把他带上来。起步走!”说罢他便重新走上征途,全部队伍随后跟上,只留下年轻的伯爵和六个射手,其中一个牵着没人骑的骡子。
丹尼斯和杰勒德憔悴地相互凝视着。啊,多悲伤的场面!
他们无言地交换了彼此的痛楚后,匆忙地交谈着,因为时间正在飞逝!
“你去荷兰。你知道她的住处。你把一切都告诉她。看在我的分上,她会好好待你的。”
“哎,我只能带给她悲伤的讯息!看在上帝的分上,回‘金头’去吧,我真要发疯了。”
“且慢,让我想想。难道我没有什么要对你说的吗,丹尼斯?我的脑袋瓜呀!我的脑袋瓜呀!”
“唉,有了。你去莱茵吧,杰勒德!斯特拉斯堡离这里不远。你可以顺流而下去鹿特丹。玛格丽特在那儿,我也将去那儿。我将告诉她你快来了。我们将团聚在一起。”
“我的小伙子,你们赶紧点吧,不然你们会给我们找麻烦的。”伯爵坚定地说道,但已不那么粗暴了。
“啊,先生,再等一等!稍等一等!”杰勒德喘着气说。
“诅咒这生我的国土!诅咒这人类,以及把人类造成这个样子的上帝!”丹尼斯嘶叫道。
“住嘴!丹尼斯,住嘴!别亵渎上帝!啊,上帝,原谅他,他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忍耐吧,丹尼斯——虽然我们不能再在今世见面,让我们在更美好的来世相会吧,但亵渎上帝的人是进不了来世的天堂的。到我的怀里来吧,我失去的朋友。现在言语还有什么用呢?”他伸出双臂,两人紧紧地抱在一起。他们一而再,再而三地互相亲吻,谁也说不出话来,惟见泪水顺着他们的双颊雨水般地往下淌。雅尔纳克伯爵在一旁惊奇地看着。而那些旁观着的粗旷的士兵,由于“同志”对他们说来是一个神圣的名词,也不禁在他们强悍的脸上露出一些同情。这时雅尔纳克发出一个信号。于是,他们通过善意的强制以及粗俗的安慰话,把丹尼斯几乎是抬上了骡子,并把他包围在中间,然后飞奔去追赶他们的首领。杰勒德疯狂地奔向前去(因为正是巷道的转角处),想看他最后一眼。他最后一眼看到的丹尼斯正在骡子上摇来摇去,撕扯着自己的头发。看到这情景,杰勒德喉咙里有个硬着的东西升得越来越高,以致他无法再跑,也无法再呼吸,只能喘粗气。他靠在积雪覆盖着的树篱上,手抓篱笆,感到一阵凄惨的哽咽,使他几乎窒息过去,甚至没感觉到刺戳进了他的手。
经过一番苦苦挣扎,他才使呼吸恢复过来,开始意识到自己面临的不幸,但还不是马上意识到,因为打击来得如此突然,如此使人麻木呆滞。他摇晃着往前走去,几乎感觉不到,也不在乎他在往何处去。他不时地停下来,垂着双手,把头搁在胸前,一动也不动地站着,然后自言自语地说:“这是真的吗?一定是梦吧。仅仅五分钟之前,我们还是那么快活,手牵手地一道向罗马走去。我们还称赞他们,称赞他们漂亮的旗帜和钢盔——啊,真是魔鬼心肠!”
整个大自然似乎也像他自己一样显得异常寂寞。远近没有一个人影,惟见一片单调的白色。他仅剩下过去的杰勒德的幽灵,独自在树和田野以及树篱的幽灵中徘徊。荒凉!荒凉!荒凉!一片荒凉。
他跪下来,捧起一小把雪。“不,我不是做梦,这是雪。它就像世人的心一样冰冷。它也有血腥气。要不,这是什么呢?傻瓜,这是你手上的血。我没看到伤口。唉,我瞧见了刺。欢迎你啊,仁慈的仇敌!我没有感觉到你的存在,你也没有戳进我的内心。你不像人那样残忍。”
他站起来,正想拽着那沉重的腿往前走时,忽然听见身后响起了马蹄声和欢笑声。他转过身来,欢喜而又荒诞地希冀着这是抓丁的已经回心转意,正在把丹尼斯送回来。但一看不是,而是支快活的马队。一个有身分的绅士后面跟着若干穿着天鹅绒衣、佩带毛皮和羽饰的宠儿,以及四五个穿着软牛皮紧身上衣的武装扈从。
他们快活地一阵风似的跑了过去。
他们过去之后,杰勒德丝毫没有望他们一眼。一些快活的人影来了又去了,如此而已。他像个梦游者。但他被粗暴地从梦中惊醒,因为有个声音在他前面厉声喊道:“站住,把钱交出来!”接着便看见那绅士的三个仆役冲到他前面。他们已骑着马回来抢他的财物。
“你们这些浑蛋是怎么了?”他相当镇静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