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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运气也并不好,”马丁直率地回答道,“我当时不在狗追踪的方向上。”
“唉,是这样。我忘了。”这时,贵人已经更安于自己的命运了。“那么你要求什么呢?”
“求您开恩,殿下,无条件宽赦我和杰勒德。”
“宽赦什么?”
“宽赦越狱。”
“得了。鸟要飞出笼子,这是本能。再说,难道能因为一个年轻人爱一个年轻的女人就把他关起来吗?这些市长连普通常识都没有。还有什么?”
“宽赦我们把市长揍了一顿。”
“啊,被追逐的野猪也会跟人拚个死活。这是它的权利。谁要是舍不得给它这个权利,我看他就算不上是人。还有什么?”
“宽赦我们杀死了猎狗。”
公爵不禁把面孔一板。
“这关系到我死还是猎狗死。”马丁急切地说道。
“唉,我不能把我的猎狗,我漂亮的猎狗牺牲给——”
“不,不,不!它们不是您的狗!”
“那么是谁的呢?”
“护林官的。”
“啊,那好吧,我为他感到遗憾。但是正如我刚说的,我不能把我的老兵牺牲给他的猎狗。你可以得到我的无条件宽赦。”
“可怜的杰勒德呢?”
“看在你的面子上,可怜的杰勒德我也宽赦。还有,你回去告诉那位市长,说我不喜欢他干的事。这简直是把自己摆在一个国王的位置上,而不是一个市长的位置上。我只许在荷兰有一个国王。叫他规矩点。不然的话,圣裘德在上,我将把他吊死在他自己的门口,就像吊死我忘了名字的那个城市的市长一样。那也许是弗兰德的某个城市吧。不对,是布拉邦特的某个城市——没关系——反正我把他吊死了,这我是记得的,就因为他欺压穷人。”
这时,公爵招手叫来他的首相。这首相是个肥胖的老头子,骑在马上像只大口袋似的。公爵吩咐他给马丁和一个叫杰勒德的草拟一份赦书。
这份宝贵的文件第二天便正式行文。签署以后,马丁便赶忙带着它回家。
玛格丽特已经摆脱病床好几天了,这时正脸色苍白,坐在炉边沉思。她看见马丁突然挥舞着羊皮纸冲进来叫道:“姑娘,我给杰勒德和我自己搞到了无条件宽赦!假如你愿意,就派人叫他回来吧。世界上所有的市长加起来也休想动他一根毫毛了。”
她高兴得满脸绯红。当她接过羊皮纸,眼睛贪婪地读着它时,她的双手激动得发抖。她一遍遍地吻着这张赦免状,然后又用胳膊抱住马丁的脖子吻他。等她平静一点的时候,她告诉他上帝已经给她派来范·艾克女士做朋友。“我很想把这个好消息告诉她,征求她的意见。但我实在没有力气走那么远。”
“干吗要走呢?骑我的螺子嘛。”
“马丁,你的骡子?”
这位老兵(或职业劫掠者)不禁大笑起来。他坦白地承认他已经十分习惯于使用这匹骡子,有时意忘记了盖斯布雷克特对它拥有优先权。明天,他将把它拉到市长的院子里去归还,但今晚它还得载着玛格丽特去特尔哥。
天已近黄昏。玛格丽特毅然上了路。晚上七点钟时,她脸上带着往常没有的红晕,胸脯里揣着杰勒德的赦书来到范·艾克家。她的光临使她那热情的新朋友又惊又喜。
第四十章
有些人四十岁已心情苍老,有些人八十岁还显得年轻。玛格丽恃·范·艾克的心是一棵常青树。她以年轻人般的热情爱着这个和她同名的少女。这种新的感情不是一时的心血来潮。她善于了解人的性格,看到在玛格丽特·布兰特身上存在着一个聪明女人十分受欢迎的女性的优点:纯真。然而,除开她自己的优秀品质以外,玛格丽特一开始就在这位年老的画家心中有着一个强有力的同盟者。
那就是人性。
我们的心往往对那些救助过我们的人表现热情,然而——尽管不善于观察的人会感觉奇怪——我们的心却更乐于向我们救助过的人表现热情。有些希腊哲学家早已注意到这一点。但英国的荷马却将此铭记于不朽的诗句:
我一边听一边想,
有许多激烈的战场,
贝尔特兰的胸曾是菲利普的盾,
我们二人曾并肩把战斗的劣势抵挡。
我想到在大里安荒凉的沙漠,
死神驭着晚间的狂风,
我曾把斗篷披在我朋友身上,
自己无遮掩地面对着致命的夜露和寒霜。
我想到奎里安纳的峭壁;
我们被救出沉船,
涉过愤怒的白浪花,
我把衰竭的莫尔特兰抱到岸上;
发现他腰上中了一箭,
我曾吮吸那印第安人的毒伤。
回忆像洪水般涌过,
把我的决心冲得精光。
看哪!止住这蓄意行凶之手的,并不是对自己所获恩惠的回忆,而是对自己所施恩惠的回忆。
玛格丽特·范·艾克曾经对玛格丽特·布兰特非常友善;曾经打破她的常规亲自去看望她,看护她,安慰她,抚爱她;而且比世界上任何药物都更有效地治愈了她。自然,她的心花就朝着那接受过她恩惠的人开放,爱她远胜于她过去爱杰勒德,尽管事实上她最先完全是出于她对杰勒德的器重才去看玛格丽特的。
因此,当她看见玛格丽特脸上的红晕,读了她特意带来给她看的那一小张羊皮纸时,她便毫无怨言地放弃了自己的主张。
“亲爱的,”她说道,“我的确曾指望他能在意大利呆上五六年,有钱了,特别是成了画家再回来。但你的幸福是高于一切的。我看,你没有他无法生活,因此我们得叫他尽快回来。”
“唉,女士!你猜中了我的心思。”说着,年轻的妇人把头低垂了片刻,脸也红了起来,“但是如何叫他知道呢?我真是毫无办法。他去的是意大利,但究竟是意大利的哪个地方,我并不知道。有了!他说过他准备访问的一些城市的名字。佛罗伦萨是一个,罗马是一个。但是——”
她是个聪明的姑娘,自然会猜想到一封地址是“意大利,杰勒德收”的信很可能会误投而丢失。于是她哀求般地望着她的朋友,请她出出主意。
“你来得正是时候,而这里也正是你该来的地方。”年老的贵妇人说道,“一个名叫汉斯·梅姆林的今天来拜访我。姑娘,他将去意大利,而且至迟下周就出发。他说要去提高技艺。我敢肯定地说,他是有这个需要才去的。”
“但他如何找得到杰勒德呢?”
“孩子,他认得你的杰勒德。他们曾多次在这儿吃过饭,情同手足,无话不谈。他的目的既然和杰勒德一样,那他势必会访问杰勒德也将访问的那些地方。迟早他会碰见杰勒德。你去写好一封长信,把这赦书也抄一份附在里面。我可以替送信的人担保,最多六个月杰勒德就会收到。他一收到信,就会亲吻它,把它揣在怀里飞着回来。你在笑什么?你的脸为什么一下子这么红?你干吗吻得我透不过气来?瞧,我的小宝贝很快就会看到幸福的日子了。”
这时马丁正坐在厨房里,前面摆着黑膝酒壶。赖克特·海恩斯坐在他旁边纺线。那天晚上,她可真把他盘问了一大通。
汉斯·梅姆林是简·范·艾克和他妹妹的老学生。尽管玛格丽特嘲笑他,他还是算得上一个油画家,同时也算得上一个老好人,只是有一个毛病,就是嗜酒如命,大杯小杯,大碗小碗,一喝就没个够。这一特殊的爱好使他无法积蓄钱;这也是他经常到玛格丽特·范·艾克家里来吃顿饭,有时也讨个把钱币的原因。反过来,这也给了她差使他办点事的权利。她知道他不会随便应付她交给他办的差事。
信已按要求写好,保存在玛格丽特·范·艾克身边。过了一个礼拜,汉斯·梅姆林果然从弗兰德回来了。玛格丽特·范·艾克把信交给他,并给了他一个金币作为盘缠。他似乎急于要走。
“那就更好,”老画家说道,“他会更快地到达意大利。”
然而,正如马儿先是急着想跑,但走了一两步就需要鞭子抽一样,当汉斯走近特尔哥的一家大酒店,看到他的两个好朋友正坐在凸出的窗子跟前喝酒时,他一开始时的那股急性子便冷了下来,变成了慢性子。他走进酒店,想和他们喝杯告别酒。但当他主动付钱的时候,他们怎么也不让,说是他出远门,他们该请他的客。每个人,包括店老板在内,都该请他的客。
这一请客的结果是仿佛把酒变成了油,使得他的舌头润滑得过于松动了。他私下告诉欢乐的酒客们,他打算去教意大利人如何画油画。接着他吹嘘起自己的战功,因为他曾经当过兵,操过戈。往下,他便吹起他和女人的风流韵事,而这些女人都不在场,无法提出她们自己对这些事的说法。总之是:“满身漏洞,到处泄密。”而在他脱口而出的杂七杂八的事情当中,他偏要泄漏说,他受托带一封信给他们本城的一个老乡,一个名叫杰勒德的好样的青年。他补充说:“你们都是好样的。”为了加强他这一夸奖的印象,他在西布兰特背上拍了一大巴掌,差点使他断了气。
西布兰特绕着桌子躲避他这肉体上的夸奖,却在仔细倾听他讲的每一句话,从而第一次听说杰勒德已去意大利。不过,为了证实这点,他故意装出不信的样子。
“我哥哥杰勒德绝不会在意大利。”
“你撒谎,你这狗急子!”汉斯吼道。他一下子火冒三丈,又加上头脑不清醒,竟没有看出此刻坐在他对面的人正是刚才坐在他旁边时他夸奖过,并在他背后拍过巴掌的同一个人。“即使他算起来等于你的十个哥哥,他现在也在意大利。你瞧,这是什么?好,你给我读读信封上的地址。”说罢他把一封信扔在桌上。
西布兰特拿起信,一本正经地仔细看来看去,但最后把信摆在桌上,说他不识字。非常凑巧,在座的当中正好有一个人识字。他一边为自己这稀有的造诣而自豪,一边拿起信大声念道:“特尔哥的杰勒德·伊莱亚森收。烦请可信赖的汉斯·梅姆林从速转交。”
“写得非常漂亮。”念的人一边审视着每一个字母,一边说道。
“当然!”汉斯神气十足地说道,“不过这也难怪。这出自名人的手笔,是简·范·艾克的妹妹玛格丽特的手笔。愿已故的简·范·艾克在天之灵有福,愿他的名声受到尊敬!至于玛格丽特·范·艾克么,她是我的老朋友!”
这位可算做杂家的汉斯先生接着换了四五十个不同的话题。
西布兰特偷偷地从这伙人当中溜了出去,寻找科内利斯。
他们聚在一起议论这个消息。意大利隔得老远老远。要是他们能使他留在那儿该多好!
“使他留在那儿?没有任何东西能使他长期离开他的玛格丽特。”
“见她的鬼!”西布兰特说道,“前些时候她都死了,为什么没死成呢?”
“她会死?她遭到鼠疫也会活下来故意气我们。”科内利斯对她不以一死来使他们满意的自私感到气愤。
这两个黑心肠的家伙不断在一起碰头商量,越来越厉害地毒化着彼此的心灵,最后他们被毒化了的心灵终于想出了一个使杰勒德终身留在意大利,从而窃取他那份遗产的阴谋诡计。
然而,尽管他们拟定了计划,但距离执行计划还差得远,因为那需要些天才。于是他们的邪恶只好中途抛锚。但忽然间好像撒旦插到了他们两人的脑袋之间,对着一个人的右耳和另一个人的左耳同时耳语了一阵,然后便听见他们不约而同地喊道:
“找市长!”
他们一道去见盖斯布雷克特·范·斯威顿。他马上接见了他们,因为一个受到悬而不决的心情折磨的人总是如饥似渴地捕捉消息。事情得到肯定往往是令人痛苦的,但很少像悬而不决那样令人不能容忍。
“你们有杰勒德的消息吗?”他急切地问道。
于是,他们就那封信和汉斯·梅姆林这个人向他做了一番报告。他眼睛转个不停地听着。“谁写的信?”
“玛格丽特·范·艾克。”他们答道,因为他们自然以为信和信封都是出自同一个人的手笔。
“你们有把握吗?”说罢他走到一个抽屉跟前,抽出玛格丽特·范·艾克为房子的事和市政府打交道时写过的一份报告,“字迹像这个吗?”
“是的,笔迹完全相同。”西布兰特大胆地说道。
“好。你们想找我干什么?”盖斯布雷克特说道。他一边心跳不安,一边佯装不在乎的样子,伪装之妙使他们感到吃惊。他们摸摸帽子,口吃地说出一两个字,又迟疑了一阵,经过一番绕弯抹角,才慢慢地说出他们想请他写封信,信里说点什么,好使杰勒德留在意大利。这封信他们打算拿去顶替汉斯·梅姆林行囊中装的那封信。当这两个家伙摸弄着帽子,玩弄着邪恶的鬼把戏,既怀着对市长的尊敬又怀疑这老头也和他们一样是个大坏蛋,而且不知什么缘故和他们站在一起反对杰勒德时,那狡猾的老家伙心中也正在反复地逐一权衡着利害得失。报仇之心说:让杰勒德回来吧,让他试试法律的分量。审慎之心却说:让他留在千里之外吧;又说:干吗明知成功没有把握而硬要去干一桩肮脏的勾当呢?干吗要让这两个坏蛋有能力败坏你的名声呢?最后,由于他确信杰勒德已经掌握了一个可以狠狠地伤害他的秘密,再加上他的谨慎,才终于使他说出以下的话:“帮助不会写字的公民写信是我的职责,但对他们自己的事我可不能负责。要我写什么,快说吧。”
“关于这个玛格丽特的事。”
“好,好!管保是说她不忠,说她已经嫁给了另外一个人。”
“不,市长!决不能这么说!”西布兰特叫道,“杰勒德不会相信,或者只是半信半疑。那他就会赶回来看个究竟。不行,我们得说她死了。”
“死了!这么年轻就死了?他会相信吗?”
“比起先前那个说法他更容易相信。要知道,她的确是差一点死了。所以这毕竟不是说的弥天大谎。”
“嗯,你们以为这样说就会使他留在意大利?”
“是的,”科内利斯说道,“杰勒德既然已经在意大利,他就再也不会离开意大利了。他一直梦想去那儿。他会为了玛格丽特回荷兰来,但不会为了我们回来。我们,他有什么舍不得的呢?他瞧不起他的家,一直是这样。”
“这将是送给他一粒苦药丸。”这老奸巨猾的伪君子说道。
“到头来会对他有好处。”年轻的回答道。
“饥饿和干渴相结合有什么好处呢?”科内利斯说道。
“而你们这么冷酷地为他制造悲痛,该如何说呢?”盖斯布雷克特讥讽地说道,但这并不妨碍他自己得到报复的满足。
“啊,说谎又不像用斧头劈人。它既不伤皮肉,也不损骨头。”
“斧头?”西布兰特说道,“不,它甚至不像用棍棒打人。”说着他向市长被打坏的鼻子狡猾而恶毒地望了一眼。
盖斯布雷克特的面孔气得发黑,因为这毒蛇的舌头触到了他内心的伤口。但它正像预期的那样起了作用。老头子顿时恨得咬牙切齿。
“好吧,”他说道,“你们要我替你们写什么,我就一定写。不过你们注意,如果出了什么问题,可得由你们负责。于这事的不是写字的手,而是指令手该写什么的舌头。”
这两个歹兄弟尽管内心讥笑他,表面上却表示热烈的赞成。盖斯布雷克特随即把墨水瓶挪过来,把玛格丽特·范·艾克笔迹的样本摆前前面,并询问了一下原信的大小和形状。但这时有人突然打断了他们的谈话。乔里昂·凯特尔匆忙地闯进屋,看见市长不是一个人在场,脸上显出很不高兴的样子。
“好伙计,你瞧我正在有事。”
“我知道。但我这个事很要紧。我给您带来了好消息,但不是每只耳朵都可以听。”
市长站了起来,把乔里昂拉到那窗壁很厚的斜窗口跟前。两兄弟可以听见他们以低而急切的声音讲话。最后,盖斯布雷克特吩咐乔里昂出去给他的螺子备鞍。然后,他以使两个歹毒的兄弟感到惊异的突然的冷漠说道:
“我很爱惜老百姓家的安宁。再说,这也不是一件可以匆忙办的事。我们将看着办,看着办。”
“不过,市长,这人就要走了。再拖就太晚了。”
“他在哪儿?”
“在酒店喝酒。”
“好,那就想法使他喝下去吧。我们将看着办,看着办。”接着,他便把他们狼狈地打发走了。
想要把这一切解释清楚,我们就得往前追溯一步。就在这天早晨,玛格丽特·布兰特在家门口附近碰到了乔里昂·凯特尔。他怒目而视地从她身边走过。这使她一怔,也使她立刻想起了他是谁。
“请站一下。”她说道,“对了!你就是那个救了他的好心人。啊,你干吗一直没到我这儿来?你干吗不来拿羊皮纸?难道悬赏一百克郎是假的吗?”
乔里昂轻蔑地哼了一声,但看到她脸上的表情如此坦率真诚,便想到可能是存在某种误会。他告诉她他曾经来过,并受到了何种难堪的对待。
“哎呀!”她说,“这我可什么也不知道。前些时候我差点病死。”接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