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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房东把杰勒德热气腾腾的可口的午餐端了进来。只见她毫无表情地把饭菜放在床上之后,便走了出去。
杰勒德马上大吃起来,但没有吃上几口,就停了下来,说道:
“我真是个不懂礼貌的家伙,彼埃特罗先生。话说回来,一个人吃我是从来吃不香的。看在圣母的分上,请把你的匙子放进这碗肉煮的菜里,和我一道吃吧。我向你保证,这菜一点不难吃。”
彼埃特罗把他闪亮的眼睛瞪着他。
“嘿,好小伙子,你刚认识我就请我吃饭?”
“你瞧,一个人吃不下这么多。”
“好吧,我接受你的邀请。”彼埃特罗说道,然后似乎无所谓地把菜端了起来,却转手之间扔到了窗外。
他转过身来,恼羞成怒地颤抖着说道:“书法家大师,让这好好给你一个教训,以后别再对你所不能理解的艺术家施舍了。”
杰勒德脸气得通红。他好容易才克制住自己,没给这高傲的家伙一记耳光。竟然糟踏好生生的食物!看到这种暴珍天物的态度,他感到一种恐怖,似乎血液都在血管里凝固起来。最后,对这人的怪脾气和个人主义的怜悯,以及对贫穷所产生的自尊心的一点敬意总算占了上风。
他冷冷地说道:“你干的这个事,配得上在你的同胞薄伽丘先生的小说里构成一个不坏的情节。但这是不厚道的。”
“把这事了了吧!”画家愠怒地说道。
“我只不过向你提供一半的饭菜,而你全扔了。你有权扔掉你那一半,但无权扔掉我那一半。自尊心是好的,但公正更重要。”
彼埃特罗眼睛愣了一下,然后想了一想。
“你说得好。我原把你看做一个傻瓜,因为你设计的这个事太明显了。请原谅吧!我求你离开我这儿!你看得出我是怎样一个情况。这世界使我失望,愤怒。我憎恨人类。我原先也并不总是这样的。再一次请你原谅我没有礼貌,祝你万事如意。”
杰勒德叹了口气,往门口走去。
忽然他产生了一个念头。“彼埃特罗先生,”他说道,“我们荷兰人都是从不肯吃亏的生意人。我们做得到‘给鸡蛋刮胡子’。因此,为了补偿我损失了的午餐,我希望看看你的画饱饱眼福。这张画的正面是靠着墙的,没法看见。”
“不行,不行,”那画家急忙说道,“你千万别要我答应你这个要求。我已经够对不起你了。我不想再让你流血。”
“圣徒在上!要流我的血?”
“外乡人,”彼埃特罗愠怒地说道,“由于我这张心爱的油画一再遭到侮辱,愤怒之余我已庄重地发誓,要把我的匕首插进敢于嘲弄这张画、嘲弄我所付与它的心血和爱情的下一个人。”
“怎么,难道谁不赞美这张画,就得被杀掉吗?”他好奇地看着那张画的背面。
“不,不是这个意思。只是要求你们看画以后控制住你们鹦鹉般的舌头。不过你们总是会议论的。所以我把它永远面朝墙壁翻转过来。我恨不得我死了,把它当做棺材将自己葬在里面!”
杰勒德思索了一会。
“我接受你的条件。把画给我看看吧!我不讲话好了。”
彼埃特罗跑过去把画的正面转过来,放在房里光线最好的地方,然后又爬上柜子蜷缩着身子。他的眼睛和匕首都在闪光。
油画表现的是圣母和基督,在朦胧的天使面孔构成的云雾中飞了过去。底下是伸延四五十英里的风景,上面则是紫色的天空。
杰勒德一声不响地站着,然后走得更近一些仔细琢磨,接着又退到离画尽量远的地方观赏,一句话也不说。
他这么折腾了半个小时之后,彼埃特罗怨忿而又有些前后矛盾地叫道:“怎么,难道你对这画没有一句话好说吗?”
杰勒德惊了一下。“求你原谅。我忘记了我们是两个人。是的,我有许多话要说。”说着他把刀抽了出来。
“哎呀!哎呀!”彼埃特罗惊恐地从窝里跳出来,一边叫道,“你想干什么?”
“嘿,用来自卫,用来对付你的刀尖。再说,正像先前说的那样,我是个荷兰人,占有一定的优势。因此,我奉劝你在我发表看法的时候站远一些,要不我会把你像个金龟子似的钉在墙上。”
“啊,只是这样吗?”彼埃特罗大大松了口气,“我担心你会用刀捅我那可怜的画哩。要知道,那么多脏臭的舌头已经把它戳得够呛了。”
杰勒德开始“在困难的处境下进行文艺批评”。他采取了一个自卫的姿势,一面把刀尖对准彼埃特罗,一面斜着一只眼瞅那张画。“首先,我想告诉你,先生,在混和某些颜料和配制油料方面,你们意大利人远远落后于我们弗兰德人。不过这是小事,不必介意。尽管我很渺小,我可以告诉你范·艾克的某些秘诀。你在画下一张画的时候可以利用这些秘诀。这对你会大有好处。我在这张画里看到贵国一个巨大的优点。的确,你们是‘太阳神之子’。如果说我们富于色彩,那么应该说,你们富于想像力。嘿,要是他没把他整个不朽的灵魂都投在画板上,那可真是天晓得!我根据的是这样一个事实:这张画使得我曾经赞赏过的别的画显得都是些糟粕和俗气不过的东西。衣服画得有点短,有点死板。既然人物是在空中运动,干吗不让衣服自由地飘拂呢?”
“我要改!我要改!”彼埃特罗急切地叫道,“只要人们懂得我的画,我为他们干什么都行。”
“嘿!这幅风景画给我很大的启发。从今以后我就再看不起以前我还感到满意的、挤在一起的小风景画了。这才真是大自然的本来面目:宽阔的平原,每一间距都很清楚。每棵树、每栋房舍、每个人物、每块田野和每条河流都通过精细的透视法则显得越来越小,越来越不那么平展,直到景色消逝在远方。啊,多么美丽!那狡猾的魔鬼从他下界的小天地中探身出来,把它的身子悬在空中。这边是圣徒们飘浮在天空的紫色华盖下;在远远的那一边,则是人间及其芸芸众生。人们竞让你拿着这油画的诗歌,这鲜花似的颂歌穿过罗马的街道,卖不出去又拿了回来。我告诉你,要是在根特或布鲁日,甚至在鹿特丹,人们会把画从你手上抢过去。俗话说得好,陌生人看待事物最清楚。鼓起你的勇气吧,彼埃特罗·范鲁其!我敬佩你。虽然我自己是一个蹩脚的油画家,但我诚心承认你是一个伟大的油画家。原谅你?我感谢上帝创造出你和你这样的少有的人物,我愿向你下跪来表示我应有的敬意。你的画是不朽的。尽管你只有一个箱子当椅子,但你却是这门最高贵的艺术领域中的皇帝。万岁,大师,万岁!”
对这一出乎意料的感情爆发,那油画家带着他们民族的奔放热情扑下来接着杰勒德的脖子。“人们说这只是一个疯子的幻境。”他哭泣着说道。
“他们才是疯子!白痴!”杰勒德喊道。
“慷慨的陌生人!既然世界上还存在着你这样的人,我将不憎恨人类了。把你可怜的午餐扔掉,我真是毒蛇心肠,是个坏蛋,是个怪物。”
“好吧,怪物就怪物吧。你愿表示表示客气,和我一道吃晚饭吗?”
“唉,我愿意!你到哪儿去?”
“马上叫他们准备晚餐。让那幅画作为第三者参加我们的晚宴。”
“等你走了以后我再向它发出邀请。我可怜的画呀,你是我心灵的骄子。”
“唉,大师,当细菌把你我都咬死吃光以后,它还将留下来充当许多顿晚餐的旁观者。”
“但愿如此。”彼埃特罗说道。
第五十七章
这以后大约一个星期,两个朋友坐在一起工作,但神态很不一致。彼埃特罗的作风是一阵阵地突击。他可以在几分钟之内创造出奇迹,但马上就歇手不干,只是咒骂它刚健自强儒家倡导的政治、伦理观念。孔子提出:“刚毅,接着又发狂似的干下去,但不久又呻吟一声,把它搁置下来。这当中,一直安详地工作着,安详地微笑着的是那位精明的荷兰人。
直截了当地说吧:从来没有哪个朋友驯服不了的杰勒德,这回也驯服了他的“野驴”。现在,两个朋友正在画纸牌来挣钱糊口。
这活计干完之后,愤怒的大师又拿起那张画去进行每天例行的巡游,试图找到一个买主。
杰勒德求他把画好的纸牌也随身带去想法子卖卖。他先是像条响尾蛇那样气鼓鼓的,最后却按意大利人的方式拥抱杰勒德,同意带纸牌去卖。他先把最后完工的纸牌在太阳底下晒干。在那可爱的地区,现在太阳光正很强烈。
杰勒德一个人留在家里,写完一两个希腊字之后,便着手缝补他裤子上的裂口。房东太太见他干这种差事,便嘲讽地问他是否这屋里没有女人,非男人干不可。
“你缝补完了之后,”她说道,“请过来和特丽莎谈谈。她是我向你谈到过的一位朋友。她丈夫是一个无赖汉,喜欢吹嘘他和大人物的交往。”
杰勒德走下楼去,没想到特丽莎意然就是他救过的那位罗马妇女。
“嘿,太太,”他说道,“是你吗?我的好房东太太先没对我讲清楚。那美发的小男孩身体好吗?在那个奇特的小船上航行到岸以后,他没出什么毛病吧?”
“他身体很好。”那妇人说道。
“嘿,你们两个谈些什么呀?”房东太太说道,瞧瞧这个又望望那个,“你干吗抖得这么厉害,特丽莎卢
“他救了我小孩的命。”特丽莎说道,一边尽量使自己镇静下来。
“什么!是我的房客?他从来没对我提起这事嘛。你看着我不感到害羞吗?”
“哎呀!别对他说话这么不客气。”那妇人说道。接着她转过身来,对她的朋友热情洋溢地描述杰勒德救人的行为。她讲话的当中,杰勒德像个大姑娘似的红着脸,很不愿意承认自己有过这种表现,因为感激之情把它描绘得如此高尚。
“想想看吧,菲阿明娜,你要我帮忙的这位房客,除开我知道你对他有好感之外,我还一无所知哩。不过,只要你对他有好感,要我帮帮忙理由也足够了。亲爱的年轻人,我帮你的忙也等于帮我自己的忙。”
接着,两个妇女便开始谈论她们干了些什么,还应当干些什么,才能穿透在这永恒的城市里树立在艺术的保护者和无名艺术家之间,由酬金、佣金和欺诈等等构成的壁障。
特丽莎对杰勒德头脑简单到竟把自己书法技艺的样品留在大人物的家门口感到十分好笑。
“怎么?”她说道,“不事先答应给仆人一份酬劳——不送给他们一些买路钱,你就想让老爷们看到你的样品!嘿,你还不如把它们扔进台伯河哩。”
“天哪!”杰勒德叹息道,“那么,当艺术家的该怎样才能找到个后台呢?艺术家都很穷,没有钱。”
“你可以到一个比罗马更高尚、不像它这么贪财的城市去。”特丽莎说道,“罗马的宫廷是不会要不长毛的绵羊的。”
她沉思了一会,最后说她明天再来。
房东太太祝贺杰勒德。她说:“特丽莎一定脑子里有了主意。”
特丽莎刚走,彼埃特罗就拿着画回来,脸色阴暗得像片雷雨前的乌云。杰勒德和房东太太交换了一个眼色,然后跟着他走上楼去安慰他。
“怎么,他们又让你把你的杰作拿回来了?”
“和往常一样。”
“那他们就更傻了。”
“这还不是最糟糕的事。”
“喂,到底怎么回事?”
“他们买了那些纸牌。”彼埃特罗吼道,愤怒地左右扑打着空气。
“那岂不更好!”杰勒德兴冲冲地说道。
“他们追着我买纸牌,简直像着了迷。他们试图掩盖对这些纸牌的渴望,但是办不到。他们扮演的是:我见,我装佯,我抢。真是些该死的蠢猪。”
说着他把一打小银币扔到地板上,跳在上面用脚踩,并带着蛇晰般的眼睛在上面“跳舞”。然后,他十分用心地用脚踢这些银币,踢得它们有的溜溜转,有的满屋跑。杰勒德砰地跪在地板上,跟在这些遭受虐待的无辜者后面追赶,终于温存地把它们一个个放进了钱袋。
“你最好是笑他们的无知,并利用它为自己服务。”他说道。
“我会的,”彼埃特罗带着强烈的愤怒说道,“这些畜生!我们要每天画一副牌,使得整个罗马城赌博起来,自己毁掉自己,而我们则依靠他们的罪恶和愚蠢过王公般的生活。不过,有张王后我本不想卖出去。兄弟,是你画的邓张王后。那王后有着可爱的红褐色头发,翠绿色的眼睛,尤其是有一个美丽的灵魂。”
“彼埃特罗,”杰勒德轻声说道,“那张牌是我心灵的结晶。”
聪明的意大利人点点头,眼睛闪着光。
“你这么爱她,可还要离开她。”
“彼埃特罗,正因为我是那么深深地爱她,我才走过了漫长而厌倦的旅程。”
房东太太从楼下传来的喊声打断了这有趣的谈话。“下来吧,有人找你。”他走下楼来一看,原来是特丽莎来找他了。
“跟我走吧,杰勒德先生。”
第五十八章
杰勒德默默地走在特丽莎旁边,按照艺术家的习惯,暗自寻思着她将叫他去做什么,而不想问问她本人。最后,还是她主动讲给他听的。原来是有个朋友告诉她十四卦说明世界治乱,七至十卷讲“律吕声音”,称为内篇;,说有个金匠的妻子要找一位书法家。“她的店铺就在附近,用不着走很远就可以走到。”
他们很快来到了金匠妻子的住处。
“太太,”特丽莎说,“利奥诺拉告诉我你要找一个写字的人——我给你找来一位了不起的书法家。他在海上救了我的孩子。请您格外照顾照顾他。”
金匠的妻子在某个特定的意义上倒是表示愿意照办。她用眼睛盯着杰勒德英俊的面孔,左看右看,几乎舍不得让目光稍稍转移一下。不过她的回答是令人不满意的。“我倒用不着一位书法家。嘿,我记起来了,是那爱和我闲聊的好朋友,做香肠的克莉里娅要找一位书法家。她告诉我,我又告诉了利奥诺拉。”
特丽莎说了番客气话之后就退了出来。
克莉里娅住得比较远。当他们来到她家的时候,她已经出去了。特丽莎安详地说道:“我想等她回来。”她是那么娴静地坐着,又显得那么庄重,那么一种雕像般的神态。当克莉里娅回来的时候,杰勒德已经在开始偷偷画她的像。
“太太,我听金匠的妻子,贤惠的奥林匹娅说,你要找一个写字的人。”说罢她拉着杰勒德的手把他领到她面前,“我给你找来了一位了不起的书法家。他从险恶的波涛里救了我的小孩。请看在圣母的分上,好好照顾他。”
“我的好太太,我的好先生,”克莉里娅说道,“我用不着什么书法家。不过既然你提醒了我,我该说,是我的朋友阿匹亚·克劳迪娅前两天托我找的。她是个裁缝,住在凡阿勒比达。”
特丽莎安详地走了出来。
“太太,”杰勒德说,“看来这会给您带来很大的麻烦。”
特丽莎睁大了眼睛。
“什么事没有点耐心能办成呢?”她温柔地补充道,“我们宁肯敲遍罗马每一家的大门,也得让你得到公正的对待。”
“不过,太太,我想有人在跟踪我们。我注意到有人跟在我们后面,时而远,时而近。”
“我看见了,”特丽莎冷冷地说道,但面颊有点发红,“这是我可怜的洛多维科。”
她停下脚步,转过身来,用手指头打了个招呼。
有个人不很高兴地向他们走了过来。
当他走近的时候,她用眼睛直直地盯着他的脸。他看来很害臊。
“洛多维科,”她说道,“认识认识这位年轻的先生吧。我曾经常向你谈到过他。认识他以后你要爱护他,因为是他救了你的妻子和孩子。”
洛多维科起先还不自然地向他欠身微笑,但听到最后一句话时忽然现出一副衷心感激的表情,热诚地拥抱杰勒德。
但这人原来的态度以及他偷偷跟踪妻子的行为包含有某种东西,使杰勒德在接受他的友好表示时感到不舒服。尽管如此,他还是说:“洛多维科先生,您陪我们去吗?”
“不,先生,”洛多维科回答道,“我从不到台伯河那边去。”
“那就再见吧。”特丽莎会意地说道。
“你什么时候回来,特丽莎?”
“等我办完事的时候,洛多维科。”
他们默默地继续往前进。特丽莎面带着一种忧郁的、几乎阴沉的表情。
简单一点说吧。阿匹亚·克劳迪哑人很客气,并没有把他们再打发到台伯河的彼岸,而是要他们沿着大街再走一百来码,去找开手套商店的卢克丽霞。是这位手套商要找一个写字的人。但是什么缘故,阿匹克·克劳迪娅也不明白。卢克丽霞是个快活的小女人。她很热忱地接待他们,并告诉他们她并不需要雇一个写字的人,而是把账目都记在脑子里。“我是代我的忏悔师科隆纳神父找的。他可是在狂热地寻找书法家。”
“我听人谈到过这位可敬的神父。”特丽莎说道。
“谁没听人讲到过他呢?”
“不过,好太太,他可是个游行修士。他曾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