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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几乎跑步来到了克莉丽娅公主家里。
他被领进他所不熟悉的一个房间。这房间并不很大,但非常豪华。正中央是一个喷泉,地板上铺着带毛的豹子皮,因此走路时听不到脚步声。它连着公主住的闺房,充当它的前室。房间的一边没有门,只有一块华丽的毡式的大帷幕。
只有杰勒德一个人呆在这间房里。慢慢地他感到十分不安,疑惑是否是侍女把他带错了地方。
不过他的怀疑终于愉快地消失了。
一个轻盈的脚步声很快出现在帷幕后面。帷幕从中间分开,露出一位异教徒都会为之折腰的天仙般的美女。她不完全像维纳斯,也不完全像蜜涅瓦,而是居于二者之间;但比维纳斯更高雅,比朱庇特的女儿更富于女性。她穿的宽袍、上衣、凉鞋没有一样是属于当代的。至于她的美丽,那倒是属于各个时代都欣赏的女性之美。
杰勒德吃惊地站了起来。艺术家的天性不禁使他高兴得满脸绯红。
“啊!”他天真地叫道,喜出望外地凝望着她。
他这一惊喜的表情倒是为他的模特儿增添了所缺的最后一分妩媚:她的面颊上泛起了淡淡的一抹红晕,眼睛显得更加明亮,而由于看到对自己美丽的真诚的钦佩,嘴边更露出了一丝甜滋滋的满意的微笑。
当他们彼此相望了一阵,同时她看到杰勒德的表达才能仅限于惊叹和呆望之后,她才开口说道:“这下好了,杰勒德先生,你看到我为你把自己搞成一个古董式的怪物了。”
“怪物?我想,要是科隆纳修士看到您这样一副装束,准会跪下来,拜倒在您的脚下。”
“别说这个了。我不喜欢让个老头子崇拜我。我倒宁愿有个年轻人——我自己挑选的——爱上我。”
杰勒德取出他的铅笔,整理好事先已蒙上一张结实的纸的画布,开始画起来。他画得那么人神,以至丝毫没想到体贴一下他的模特儿。在保持一个姿势站了将近一个钟头之后,她轻轻地说道:“杰勒德先生,我再也站不住了,即使为了你的缘故,也支持不下去了。”
“小姐,请坐下休息一会吧。”
“谢谢你。”她说道,接着倒在一张椅子上,脸色苍白,叹起气来。
杰勒德感到惊慌失措,同时也发现自己太不体贴人了。他赶忙从喷泉打来水,打算把水洒到她脸上。但她抬起一只白色的纤纤玉手不赞同地说道:“别这样。请你用手捧着水贴到我额头上,别往我脸上洒。”
杰勒德战战兢兢地把湿手贴在她额头上。
“唉!”她叹口气说道,“这一手真是有起死回生之效。再来一次。”
他又把湿手贴在她额上。她对他表示感谢,并请他按一按桌上的小铃铛。他按铃之后,便有一个侍女走了进来。小姐打发她去找弗洛瑞塔,吩咐她给她拿把大扇子来。
弗洛瑞塔很快拿着扇子走了进来。
她刚一走到公主身旁,那贵族小姐的鼻孔便突然像血犭是鼻孔似的张得大大的。“你这婊子!”她说道,忽然精神振作地站了起来,用左手抓住弗洛瑞塔的头发扭来扭去,并用右手狠狠地给了她三个耳光。
弗洛瑞塔尖叫着,哭着鼻子,但得不到怜悯。
古罗马人的宽袍使小姐可以十分方便地抽出一只裸露着的美丽而又有力的胳膊。这胳膊就像现代蒸汽机活塞那样一起一落,沉重而响亮地一个接一个地捶打着弗洛瑞塔的肩头。最后一捶打得她一边哭一边尖叫,赶忙穿过帷幕跑了出去,在帷幕后面还伤心地哭了一阵。
“天上的圣徒呀!”杰勒德叫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她犯了什么过错?”
“她知道得十分清楚。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这可恶的癞蛤蟆!要是她还是带着一股灵猫气味来到我跟着,我还要再教训教训她。”
“哎呀,小姐,我想这只不过是个小毛病嘛。”
“小毛病?不,这是个臭毛病。”说到这里,她突然以惊人的快速恢复了她原来谦恭而温柔的态度补了一句,“杰勒德先生,您因为我打了她而生我的气吗?”
“小姐,让我来向您说教是不合我本分的。不过我认为,上帝指派来管别人的人也应当管好他们自己。”
“杰勒德先生,您说得好。您这么年轻就这么聪明。”说着她把另一个侍女叫来,给了她一个小钱包,“把这个拿给弗洛瑞塔。告诉她,杰勒德先生为她求情,我不能不饶恕她。这样行吧,杰勒德先生?”
看到对自己的这一恭维,杰勒德不禁脸红起来。他讲不出一句适当的应酬话,只好问她是否同意再开始给她画像。
“先别忙,揍那坏女人使我累得有点喘不过气来,我想坐一会儿。您得跟我聊聊。我知道,要是您高兴的话,您很能谈天,就像您很能画画一样。”
“谈天倒容易。”
“那么您就谈吧,杰勒德先生。”
杰勒德感到不知如何是好。
“不过,小姐,我不知道从何谈起,太突然了。”
“您心里怎么想就怎么谈吧。您就说您希望离开这儿,任何别的地方都比这儿强吧。”
“不,小姐,那不是事实。不过,我但愿我干了一件事。”
“好,您说说是什么事吧。”她温存地说道。
“我但愿在您打那可怜的丫头的时候把您画下来。您很怕人,但很可爱。啊,您当时真是一个十分理想的描画派森内斯女神的原始素材!”
“哎呀!你只想到你的艺术。杰勒德先生,您干吗老是对我的美丽唠叨不休呢?您比我要漂亮得多。您说我像维纳斯,但您可更像阿波罗。再说,您有可爱的头发和可爱的眼睛——不过,您不懂得如何利用您的眼睛。”
“嘿,我当然懂得。用它们来看您,画您嘛,小姐。”
“哎,您说得好。您可以用眼睛来看我的五官和面孔。但您看不见要是一个罗马的英俊男子处在您的地位早就会看到的东西。不过,杰勒德先生,您肯定已经注意到我是多么欢迎您吧?”
“我看到我这可怜的外乡人一直在蒙您的照顾。”
“不,杰勒德先生,事情并不是这样。我一直对您很冷淡,有时甚至很粗鲁。您太单纯,看不出是什么原因。天哪!我真为我的心灵担忧。我害怕我会成为您的奴隶。您知道,过去我一直是叫别人给我当奴隶的。唉,杰勒德先生,我很不幸。自从您来我家以后,我一直靠您和我的会面过日子。您要来的那天我就高兴;别的日子我就无精打采,但愿它们飞快地过去。您不像那些罗马的美男子。您使得我讨厌他们。在我看来,您比他们美十倍。再说,您又聪明又有学问,从不阿谀奉承和说谎。我真瞧不起说谎的人。杰勒德先生,您教我音乐吧。您知道,我在您身边感到幸福,请您教我如何能使您也在我的身边感到幸福吧。”
当这位公主倾诉出这些奇异的话语的时候,她那甘美的声音几乎微弱得变成了耳语,并由于半压抑的激情而显得发抖。她那雪白的手则战战兢兢而又坚定地沿着杰勒德的胳膊悄悄滑了下去,最后像只柔嫩的小鸟停在他的手腕上,但准备好一碰钉子就马上飞掉。
杰勒德既无虚荣心又缺乏经验,同时全部心灵都专注在玛格丽特和他的艺术上面,他当然没预见到这一爱情表白的到来,尽管这场表白是既明显而又有规律地一步步逼近的。
他满脸通红。对这向他袭来的皇家美人他虽然表现出天真无邪的赞赏,但赞赏并没有一刻取代对远方的玛格丽特的回忆。然而这是个皇家美女,况且又是以他从未梦想过的好意和柔情来向他求爱的。如何能使她断念而又不至于伤她的心呢?
他红着脸,全身颤抖。
看到他这羞怯的表现,那诱人的美女便急切地想趁此给他鼓鼓气。
“可怜的杰勒德先生,”她喃喃地说道,“您可别害怕。在我的保护下,谁也休想伤害您。杰勒德先生,您不想对我说几句吗?”
“小姐呀!”杰勒德不以为然地低语道。
这时,他由于发窘而低下了眼睛,望着那嫩藤似的绕着他肘部的美丽、雪白的胳膊和纤纤玉手。他忽然想起,他不久前还看见这只可爱的手怎样捶打着弗洛瑞塔的头。
他颤抖着,满脸通红。
“哎呀!”那公主说道,“是我把他吓坏了。难道我就这么可怕?还是因为我穿的这件罗马宽袍?我要把它脱掉,换上您第一次看见我的时候穿的衣服。您还记得吗?那次您来是为了写封信给那草包骑士厄尔科勒·奥尔西尼。难道还需要我告诉您吗?正是因为一见到您,见到您可爱的风度、聪明的谈吐,才使我马上讨厌起他来的。我以前倒是很喜欢那个草包。请您告诉我,自那以后您到这儿来过多少次吧。唉!您记不得了。我想,您一点也不像我爱您那样地爱我。总共是十八次,杰勒德先生。每来一次我都感到您比以前更可爱。要是哪天您不来,克莉丽娅便感到那天简直成了黑夜,没有阳光。天哪!我是在包办两个人的讲话。狠心郎,难道我值不得你开口讲句话吗?难道你每天都有位公主拜倒在你的脚下吗?求你,求你,杰勒德先生,对我讲讲话呀。”
“小姐呀,”杰勒德颤抖着说道,“我能说什么好呢?说真的,这些话留着别说还好些。啊,那天真晦气,不该到这儿来。”
“唉!请你别这么说。那天是使我感到最光明,也应当使你感到最光明的日子。你这忘恩负义的人,我会很快使你承认这一点的。”
“高贵的小姐。”杰勒德开始用一种低沉而恳求的声音说道。
“杰勒德先生,请你叫我克莉丽娅。”
“小姐,我还太年轻,太幼稚,不懂得应该怎么说才不至于显得忘恩负义和不识抬举。不过有一点我很清楚。要是我利用这个一时的思想狂乱来达到自私的目的,那我就是个忘恩负义的小人,您最可恨的仇敌。你肯定是遇到了邪气,因为,像您这样一个十全十美的公主竞降低身分对一个土包子表示好感,这是完全反常的。”
公主缓缓地把手从杰勒德手腕上抽了回来。
然而,它从他胳膊上轻轻掠过的时候迟疑了片刻,似乎表示分手的惋惜。
“你害怕我的亲戚会用匕首杀害你。”她半忧伤半轻蔑地说道。
“我不害怕他们的匕首,就像我不害怕您的侍女们的针尖一样,”杰勒德傲然说,“但我畏惧上帝和圣徒以及我自己的良心。”
“说实话吧,杰勒德先生!虚伪对你是很不相宜的。年轻的公主们之所以遭到男方轻蔑的拒绝,并不是由于他爱上帝,而是由于他爱上了别的女人。告诉我,你爱的是谁。如果她值得你爱,我就原谅你。”
“说实话,在意大利没有这样的女人。”
“哎!那么是在别的地方。在哪儿?在哪儿?”
“在我的祖国荷兰。”
“嘿,人们都说玛丽·德·布尔戈长得很美。不过她还是个小孩。”
“公主,我所爱的人不是贵族。她是和我一样的普通人,并不像您这样美。当然,她也很美。但她是通过她的美德,通过我们共同遭受的患难和彼此为对方遭受的患难,而永远和我心心相印的。请原谅我吧。我不会为了意大利任何最高贵的妇女而委屈我的玛格丽特。”
这碰了钉子的美人跳了起来,面对他站着,就像她打弗洛瑞塔时那样美丽,但更可怕得多,因为那时她的面颊是红色,现在却是苍白色,而且眼睛充满极大的愤怒。
“你这无礼的家伙,竟敢当我的面说这个话!”她叫道,“难道我生下来是为了受你这种人的侮辱和轻视的吗?小心点!我们贵族是容不得情敌的。你考虑考虑:是西萨里尼的爱更好,还是她的仇恨更好?因为在我对你什么都讲了,什么都做了之后,我们之间要么是恩爱,要么是仇恨,而且是你死我活的仇恨。现在你选择好了!”
他抬起头来,带着惊奇和畏惧的表情望着她,看到她穿着那身古罗马的宽袍高高地站在他面前,向他提供这一奇怪的选择。
他似乎冒犯了一位古代的女神,而他自己只不过是一个可怜而弱小的凡人。
他深深地叹着气,但什么也说不出来。
也许,在他那深沉而忍耐的叹息声中,有某种东西触动了这位任性美人柔嫩的心弦,也可能是正好遇到某种感情该退潮而另一种感情该涨潮的时候。不管怎么说吧,反正我们看到这位公主懒懒地倒在一张椅子上,眼泪开始悄悄顺着她的面颊簌簌地流了下来。
“哎呀,哎呀,”杰勒德说道,“别哭了,亲爱的小姐,您的眼泪使我感到我的罪过。很可能我也得陪着您哭。我仁慈的保护者,求您冷静下来吧。总有一天您会看到我尽管表面无情,却实际上是多么真心地为您着想,够得上当您真正的朋友。”
“杰勒德先生,我懂了,”公主说道,“‘朋友’这个词很合适!这是我们两人关系中惟一可以用得上的一个词。我原先真是在发疯。要是别人,他早就会利用我的愚蠢了。你必须教我怎样做你的朋友,也仅仅是个朋友。”
杰勒德高兴地接受了这个建议。他告诉她,西塞罗曾经说过,友情是十分圣洁的东西,友情比起爱情来更为美好、更为罕见、更为持久。为了证明他是能够和别人建立友情的,他甚至把他和丹尼斯的关系讲给她听。
她眯缝着眼睛听着,注意他讲的每个词以揣摩他的特点,找出他的弱点。
最后她安详地对他说了这么一句:“杰勒德先生,请您现在先回去,明天照常来。您将发现您的教导没有白费。”
她伸出手让他吻了一下。接着他走了出来。他一边走,一边沉思,考虑着这次奇怪的谈话,怀疑他对事情的处理是否审慎。
第二天公主接待他时,明显地保持一段距离。她不折不扣地像尊雕像似的站在他面前,让他画了很短一段时间之后便说有事要打发他走。杰勒德感到一种令人寒心的态度转变。但他想“她做得很聪明”。这说明她正在实现她的计划。
第三天,他发现等待着他的公主正被一些年轻的贵族包围着,对她进行天花乱坠的吹捧。而在她和那些贵族的眼里,他只不过是一条狗,会耍一个他们所不会要的把戏罢了。特别是那几个骑士,更是以惊人的无知和无礼对他的画评头论足,搞得他面红耳赤。
每当那几个马蜂叮他一口的时候,公主小姐都半睁着眼睛假装正经地看看他的脸色。马蜂飞掉以后,她就把门一关,作为他们辛苦的报酬。
第四天来的时候,杰勒德发现只有她一个人,而且表情冷漠,一句话也不说。在面对着他站了一段时间之后,她说道:“您对待我的客人不够尊敬,这不大符合您的教养。”
“是吗,小姐?”
“还用问吗?一听到对您的画提意见您就发火。要知道,他们是看得起您才提的。”
“您说的不是事实。我什么也没讲。”杰勒德说道。
“啊,生气的脸色和生气的话一样说明问题。您的脸色血一样通红。”
“我看到他们那么无知,又那么缺乏善意,一时感到十分生气。”
“不过您要知道,您冒犯的是我这个女主人。”
“请原谅我,小姐,别以为我是故意的。要是我故意冒犯我在罗马惟一的也是最仁慈的提携者和朋友,那我就太不像话了。”
“我们会忽然之间变得多谦卑啊。说实在的,杰勒德先生,您是一个了不起的善于伪装的人。您可以随心所欲地侮慢别人或向别人屈服。”
“屈服?向谁屈服?”
“拿我说吧,向我屈服。您为了一个和您一样微贱的姑娘侮辱了我,又向我表示屈服。您侮辱了我,但您照样要求我提携和照顾。”
杰勒德站了起来,把手搁在胸前。“您说的都是些很刻毒的话。难道我真的罪有应得吗?”
“啊,对于您这样一位冒险家,刻毒话算得了什么?您害怕的只是刀剑吧?”
“我倒不是个横蛮爱动武的人,不过我也曾以刀剑来对付刀剑。小姐,我想我宁肯面对您亲友的刀剑,而不愿忍受您残忍的舌头。您干吗要这么对待我呢?”
“杰勒德先生,我也说不出有什么正当理由,只是因为我很任性、泼辣,脾气不好。再就是因为别人都倾慕我,而只有您例外。”
“小姐,我也很倾慕你。您的朋友可能更善于对您阿谀奉承,但相信我,他们没有那种审美的能力来足以赏识您一半的美丽。他们昨天的胡言乱语就使我看出了这点。没有谁比我这可怜的艺术家更真诚地倾慕您,更希望您幸福了。我虽然不可能成为您的爱人,但希望能成为您的朋友。不过,在您这样一个高贵的人和我这样一个微贱的人之间,我看这根本是不可能的。”
“这是办得到的,杰勒德先生。”公主急切地说道,“我不会那么不通情理。请告诉我您的玛格丽特住在哪儿,我将给您一个礼物送给她。这样你和我就可以成为朋友了。”
“她是一个名叫彼得的医生的女儿。他们住在塞温贝尔根。天哪,谁知道我还能不能再见到那个地方?”
“行了,您走吧。”说罢她有点唐突地打发他回去。
可怜的杰勒德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