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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个东西很快分散了她的注意力。原来,这是一个男人的头部和肩部的投影在滑稽地上下晃动。她抑制了一下才没有笑起来。
其实这并没有什么滑稽可言。
这不过是一位教堂执事正在挖土。
她转过头从窗孔望过去,很快便发现是谁投下的这个阴影。
原来这人正是乔里昂·凯特尔。
正当她望着乔里昂挖掘的时候,她的耳朵和心灵忽然都听到了传道士声音中一种熟悉的口音。这口音如此清晰,使她委实感觉到猛的一击而情不自禁地心惊肉跳起来。
她把手搁在胸脯上。这强烈的感觉来得太奇怪,太突然。她转过身来看那传道士。但他是背部向着她,因此,除开他的光头以外什么也看不见。她叹了口气。由于她看到的只是一个光头,与她听到的口音十分矛盾,她只好否定有关这个口音的感觉。
她低垂着眼睛,身子略向前倾,希望再次听见那口音,然而再也没听见。不过,她觉得他整个的声音越来越奇特地吸引着她。随着牧师情绪的高涨,那声音显得更加抑扬起伏,似乎在被千百个幸福的回忆唤起微弱的回音。她不想驱散这声音带给她的令人伤感的快乐。
传道士滔滔不绝正讲到兴处,忽然停了下来。
她几乎叹息起来:一种抚慰人心的乐声终结了。难道讲道结束了?不。她四周望望,人们并没有动。
许多眼睛似乎都在朝她这边望。她猛地往后一看,什么也没有。
她附近的人全都惊奇地看着传道士。她也顺着他们的目光望去。她看见讲坛上站着的传道士面孔活像一具僵尸。他那天生的大眼睛由于双颊瘦削而显得更大,大到了不自然的地步,正从那毫无血色的颜面向她这边滞呆地凝望。
她退缩了一步,惧怕地转过身来,因为她想她旁边一定有什么可怕的东西。没有,什么也没有。她是听众中最靠边的一个。
教堂里的人开始骚动起来。到处都有人站起来,伸着脖子朝前望。成百上千张激动的面孔把目光时而从修士转向玛格丽特,时而从玛格丽特转向修士。这么多的帽子转来转去,造成了很大一片瑟瑟声。接着,他听到神经质的妇女们在尖叫和男人的的嗡嗡声。看到这么多只眼睛盯着她,玛格丽特恐惧地缩到柱子后面,一边害怕地匆匆望了传道士一眼。
尽管只是匆匆的一瞥,她却看出传道士那着了魔似的脸上有一种使她全身发抖的表情。
她感到头发晕,用双手掩着面孔,在木工们留下的一堆木屑上坐了下来。讲道又继续下去。她听到了讲道的声音,但没听懂讲道的内容。她试图集中思想,但感到心绪漩涡似的动荡不宁,思想只能固定在这样一个念头上:在那着了魔似的脸上,她看见了一个印得很清楚的表情。一想起这个表情,就使得她从头到脚周身发抖。
因为那表情意味着“认出了一个亲人”。
经过了一段时间的波折之后,讲道便以一种高昂的甚至是热情洋溢的语调告一结束。其感人之深已使得听众忘记了传道士中途奇异的停顿和可怕的凝视。
玛格丽特匆忙地挤在人群当中,随他们一道走出了教堂。
他们各自走回家去。但她在门口又折了回来,走进教堂,去看彼得的坟墓。尽管她很穷,她还是给她父亲竖了一块石碑和一块墓碑。她坐在石碑上,吻着它,然后把裙子蒙在头上,以免让人看到她的头发,认出她来。
“爸爸,”她说道,“你曾经常听我讲我是在踩着深水走,但只有上帝知道水底是个什么样子。即使我得尾随那修士走遍全世界,也要走到他跟前看清他的面孔。他得告诉我,为什么他像一具活过来的僵尸那样望着我,而我后面一个人也没有。啊!爸爸,你经常在活着的时候夸奖我。请你在天之灵也为我说句好话吧,因为我真是处境艰难。”
从她父亲的坟墓望过去,可以看到教堂大门的一边。
她坐在坟上,手蒙着脸,悄悄等待那圣洁的修士出现。
第八十六章
修院与家庭
那凉爽的教堂内,阳光照在地上,明暗交错;顶上则露着紫色的天穹。正像它使得玛格丽特感到安慰和具有某种魅力一样,克莱门特也产生了同样的感觉。此外,它还把他的心灵直接带到那创造了善良和纯洁之欢乐的上帝身边。随后,他的目光又落在那充塞着他的同胞的大通廊上。他看到了一千来顶镶金丝的雪白帽子。他曾走过百来里格的路程,但除开白雪以外,还从没见过类似的景象。今天早晨,他曾向人们发出了雷霆般的警告。但在这可爱的下午,他觉得威吓和警告似乎和教堂的气氛很不协调。面对这么多的人群,他感到怜悯和同情。他应当向他们宣讲上帝之爱。可怜的人们,他们真有点像过去的异教徒,很少从教堂的讲坛上听到这方面的净言。此外,他还向他们宣传人类得救的福音。他那温和而诚恳的话语吸引着人们凝神静听,忘记了周围的一切。
他可不像某些讲道的,喜欢像教堂尖顶上的风信标那样在讲坛上转来转去。他更多的是转动人们的心灵,而不怎么转动自己的身体。但另一方面,他也并不完全忽略那些座位欠佳的人。讲道的题材使他兴奋起来,为使所有的听众都不错过基督之爱的福音,他突然转过身来面向南边的通廊。
这时,在窗口射进来的阳光底下,他看到了玛格丽特·布兰特那容光焕发的面孔。他不动声色地凝望着她,灵魂和肉体顿时感到一片麻木。
很快,声音在他的喉咙里消失了。他一边望着,一边不停地颤抖。
他看到她那深褐色的头发沐浴在阳光里,像圣徒的光环一样闪闪发亮。她的面孔由于自身的美再加上阳光的衬托,显得更加容光焕发。真没料到,那儿站着的竟是他死去的爱人。
她轻轻倚靠着一根白色的柱子,低垂着柔软的眼睫毛,正在聆听他讲道。
他已经有好几十次看见过她以这种神态听他讲话。
看上去她并没有什么变化,仍然是他离开时的那个美似鲜花的玛格丽特,只是略比以前更为成熟,因而也更为可爱。
他呆呆地凝望着她,面色惨白,眼神奇怪得怕人。
他的目光已看不见在场的听众。他仿佛在睡梦里听到了教堂里的一片瑟瑟声和人们站立起来的响声,然而无法使他那着魔般的眼睛不再凝视玛格丽特的面孔。这面孔充满了活力、鲜花般的美丽,再加上她那美妙的褐发在阳光中发着灿烂的光彩,更使他不能自己。
他凝望着,心想她一定会在他眼里消失。
但她仍然站在那里,并没有消失。
忽然,她面对面地望着他。
望着他的也正是她那双紫罗兰般的眼睛。
这时,他再也忍不住了,微微张开口,用尖细的声音呼喊着她的名字。她迅速地把头转过去,很快就不见了。但在离开那地方之前,她赶紧看了他一眼。这目光虽然快如闪电,却和他的目光相遇,使得她直往后退缩,周身发抖,心中顿时漩涡般激动,也使得传道士痉挛地喘着气,紧紧地抓住讲坛的一角。因为,她这一瞥虽然并不表明她已经认出他,却表达了一种难以名状、难以形容的探问。认出他只是下一步的事。他作了巨大的努力,喃喃地说了点谁也听不懂的话,然后有气无力地继续他的讲道,开始还口吃地咕哝了一阵子。这时她既然已经消失,他终于逐渐迫使自己把她的出现看做是另一个世界来的精灵。接着,他上升到一种不自然的兴奋状态,以至讲道结尾时使用的演讲格调使得头脑简单的人感到很大的震动,因为它已接近狂热的程度。
讲道结束以后,他在讲坛旁的小凳上坐下来,周身剧烈发抖。这时,他心中忽然产生了他那个时代所特有的一种想法。他曾经去塞温贝尔根寻找她的坟墓,没有找到。也许现在是天神允许她在他面前显灵,告诉他她就是葬在这个教堂,也许正是紧靠着她显灵的那根柱子。
这个念头一旦产生,便像一个完全肯定了的事实在他心里扎下根来。他想他只消找那个教堂执事(使他很讨厌的是,他看到这家伙在他讲道的时候一直不停地干活)谈谈,就可以打听出她安葬的地方。
教堂已经空了。他从讲坛上走下来,通过南边墙上的一个孔洞来到草地上,向教堂执事走去。他很快就认出这人是谁。但乔里昂可丝毫没想到这圣洁的修士就是他救活过的那位年轻人。他剃掉了好看的胡须以后大大地改变了面部的轮廓。甚至,这比那削发后的秃顶、留下的略显灰白的短发,以及那由于斋戒、守夜而弄得瘦削苍白的面颊更使他大变了模样。
“我的孩子,”克莱门特神父说道,“要是你对你安葬过的人还记得一些的话,请你告诉我:在教堂里面那根柱子附近有没有安葬过一个基督徒?”
“没有,神父,”乔里昂答道,“该安葬的都安葬在教堂公墓里了。您问这有什么事?”
“没有。不过,请你告诉我,玛格丽特·布兰特是葬在哪儿?”
“玛格丽特·布兰特?”乔里昂迷惑不解地呆望着说话的神父。
“她是大约三年前死去的,就葬在这个地方。”
“啊,那是另外一回事。那应该是在我来这儿以前。也许教区神父能告诉你,假如她是一个正经的女人,或至少有钱付给神父丧葬费的话。”
“哎呀,我的孩子,她很穷(并因此吃了很大的苦头)。不过,她还是体面人家出身。她父亲彼得是个有学问的医生。她家是从塞温贝尔根迁来的——不幸迁来就死了。”
克莱门特说完这几句话以后,把头耷拉在胸前,似乎已经没有气力,不想再问下去。我甚至怀疑他是否知道他自己置身何地,因为他完全陷入了对往事的回忆中。
乔里昂放下铲子,直直地站在他挖着的墓穴里,手叉着腰,生气地说道:“神圣的先生,你是在开我的玩笑,还是某个淘气鬼一直在开你的玩笑?”
出了心里这股气之后,他又挖了起来,颇为下劲,这说明有人惹发了他那容易发火的脾气。
克莱门特用困惑而又微带责备的目光呆望着他,因为他的腔调粗鲁,而话又听不明白。
乔里昂这人对人生硬,心肠却很好。还没有扔上三铲土,他就感到难为情起来。“嘿,神父,我对你讲话那么无礼,真是个卑贱的小人。何况你还站在那儿,像个小羊羔似的望着我。啊哈!我明白了。你想看的是彼得·布兰特的坟墓,不是玛格丽特的坟墓。彼得的确是葬在这儿,就在西门旁边。让我带你去看。”说罢他放下铲子,穿上紧身上衣和皮衣,陪着神父向西门走去。
他不知道有人正坐在彼得的坟上,更没料到玛格丽特正在等待圣洁的修士到来。
第八十七章
乔里昂在忙着穿紧身上衣的和皮衣,以便陪神父去看彼得坟墓的同时,他那片舌头也并没有闲着。“在塞温贝尔根,人们通常叫他巫医。人们说他临终时还显示了一下他的巫术。他对家里人说,他看见玛格丽特的情郎正顺着莱茵河走过来“异”概念的确定性。认为一切都是相对的,万物都在变化之,穿着华丽的衣服,带着许多钱,只是脸在外国被人砍伤了,留下了疤痕,而且不像离开家乡时四肢没有残缺。不过,天晓得,他的话毫无应验。玛格丽特还是在为她的情郎心焦。彼得倒是像他坟地里的邻居那样安静地长眠着。她在他坟上立了一块石碑,好使他的遗体保留在原地,不让人挪走。你可以去看看。”
他双手按在他挖的那个墓穴的边缘上,正准备从里面钻出来,克莱门特神父却把一只颤抖的手搁在他肩上,用奇怪的耳语声问道:
“彼得·布兰特死了多久了?”
“大约两个月。你问这干吗?”
“你是说他女儿葬的他吗?”
“不,是我葬的他。不过是她出的钱,立的石碑。你问这干吗?”
“这么说——他只有玛格丽特一个女儿吧?”
“就这个女儿。至少他自己这么说。”
“那么,你认为玛格丽特是——是活着的?”
“我认为?嘿,你要知道,若她不是活人,我早就是死人了。你猜是怎么回事吧。”
“哎呀,我怎么猜得出?是你爱她吧?”
“我是个结了婚的人,又是四个长得比我还结实的小鬼的父亲。我只不过是思想上很爱慕她。事情是这样的:还不到六个星期以前,她救过我的命。你瞧,要是她死了的话,她就不能把我救活了。天晓得,那时我胃里存不下一点东西,一吃就吐。所有的医生都毫无办法。我老婆琼说:‘该给你买条裹尸布了。’我说:‘我想,也是该买的时候了。不过,最好先试试能不能借一条。’谁知不久,这位玛格丽特女士,这位按你的说法三年以前就死了的玛格丽特女士走了进来,把病房的窗子打开,叫人给我挪挪躺的位置,只一眨眼工夫就把我治好了。你说用的是什么药呢?这正是叫人说不出口的,用的是最不值钱的草药!而且是从我自己家花园里摘来的。是一种甜小白菊。我原以为草药只不过是杂草。至少在治好我以前,我总认为它只是一种杂草。而如今,每当我经过这一簇草木植物的时候,我都要向它脱帽致敬说:‘愿为您效劳。’怎么了,我的神父,你脸色本来非常苍白,怎么现在却一阵红一阵白?是怎么回事?看在上帝的分上,到底是怎么回事?”
“是因为吃惊——欢喜——奇怪——害怕。”克莱门特喘着气说。
“嘿,这和你有什么关系?你和玛格丽特·布兰特是亲戚吗?”
“不是,不过我知道有个人很爱她,她死的消息差点毁了他的肉体和灵魂。而你却说她还活着。我相信你的话。”
乔里昂呆呆地望着。沉默了很久之后他才严肃地说道:“神父,你问了我许多问题,我都如实地作了回答。看在圣母的分上,现在请你只回答我两个问题。你真的知道有个人热爱这可怜的姑娘吗?他在哪儿?”
克莱门特正准备揭示他的本来面目,但猛然想起了杰罗姆的信,而且他不愿意再让人用他尘世的原名叫他,所以他及时刹了车。
“我知道他在意大利。”他说道。
“要是你认识他,你可以把他的名字告诉我嘛。”乔里昂小心地说道。
“他叫杰勒德伊莱亚森。”
“啊,这可真奇怪。慢点,你为什么说玛格丽特·布兰特死了呢?”
“杰勒德收到玛格丽特·范·艾克一封信,当时我在他身边。信中说,他所爱的玛格丽特已经死去,并已安葬。让我坐下来吧,我体力支不住了。阴谋啊!阴谋啊!”
“神父,”乔里昂说道,“感谢上帝让你来到了我的身边。好,请坐下。你看起来的确像个幽灵。你吃斋吃得太厉害,身体搞得太虚弱。我的心很不安。我想,我掌握着一些线索可以解开这个谜。要是果真如此,那么这城里有两个恶棍,我恨不得就像劈碎这个土块一样把他们的脑袋劈得粉碎。”说罢他咬紧牙齿,把铲子高高地举在头上,然后愤怒地朝那土堆劈了下来,一连劈了好几次,“阴谋诡计?我看你一生从来没有用过比这更确切的字眼了。假如你知道杰勒德在什么地方,请你抓紧时间告诉他,人们给他布下了什么样的陷阱。我的脑袋瓜子很钝,不过,当迟钝的猎狗把奥迹摸清楚以后——去他的!我的确认为你我两人抓住了一根棍子的两头,而且这是根非常肮脏的棍子。”
在道出了他那个阶级的人们经常爱讲的毫无价值的开场白以后,乔里昂总算转到了事情的正题。他说,特尔哥市长曾雇他去修理他家一间楼房的地板。地板快修好的时候,他想起来拿他的工具。他听见楼下传来大声讲话的声音,不禁好奇起来,便卧倒在地板上偷听。他听见市长谈到一封信。原来科内利斯和西布兰特打算用这封信偷偷顶替汉斯·梅姆林将转交给杰勒德的那封信。“看起来他们的野心不小,但胃口太小。为了给他们打气,老头子拉开一个抽屉让他们瞧,里面装着满满的银币。如果他们愿干这勾当,他们就可以每人将手伸进抽屉,尽量抓一大把放进自己的腰包。神父,”乔里昂继续说道,“当时我并不怎么在意。不过,当我一想到这笔交易,就使我几乎一夜睡不着觉。想想看,有多么狠毒吧。第二天早晨天一亮,你猜我看到谁了吧。不是别人,正是科内利斯和西布兰特两位少爷一个个鼻青脸肿地从家里出来。‘啊哈,’我说道,‘怎么,那位汉斯把你们脸都揍青了。但愿这是你们的辛苦得到的惟一报酬。’你们不是去市长家吗?我也藏在原来的地方,想再听听他们讲些什么。”
听到乔里昂的这一部分揭发,克莱门特的鼻孔张得大大的,眼睛不停地转动,表明他急于听到下文的不安心情。
“神父,”乔里昂继续说道,“市长把他们带进原来那个房间。他手上拿着一封信。倒霉的是我不识字。好在我头上的眼睛和教皇一样多。我看见抽屉是开着的。两个坏蛋各把一只手伸进抽屉,抓出满满一把银币。圣徒在上,他们真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