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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不,”赖克特急切地说道,“我以前从没料想到你真会把他让给我。在我们这个国家,女主人总是比女仆具有优先权的。”
玛格丽特把他们安顿在她的铺子里,分给他们一半的收益。
一四七六年和一四七七年是杰勒德很不顺利的两年,因为良心驱使他不得不和教皇唱对台戏。神圣的教皇陛下支持灰色游行修士,也和他们一样决心掩盖圣母玛利亚和圣子之间的人体差别,同时打算将整个基督教世界都笼络过来拥护他这乖谬的做法。他对凡是愿意在圣母颂里加上这样一条的人大发赎罪符。这段文字写的是:“您的母亲安娜有福了,因为您圣洁的血肉毫无污点地来自她的身体。”
杰勒德也和许多北方国家的教会人士一样,认为这句子是彻头彻尾的异端邪说。他不但拒绝在他的教堂里念这个句子,而且警告他的教民别私下引用这个句子。与此同时,教皇还发明了一个名为“圣母神奇受孕日”的新节日。杰勒德也拒绝庆祝这个节日。
这事使得方济各教派对他十分仇恨,而他们力量很强大,有充分的能力给他制造若干严重的困难,并给他穿了不少小鞋。
在紧要的时候,他都和玛格丽特商量。她总是要么说“我还不清楚”,并拒绝瞎猜,要么就给他一些事后证明十分明智的劝告。杰勒德有天才,但她非常讲究策略。
每当玛格丽特感情用事,失去妇女应有的判断能力时,杰勒德也来帮助她。比如说,尽管她知道她在溺爱小杰勒德,凯瑟琳也在妨碍他一生的幸福,她还是舍不得让他离开家,硬要把他关在家里,使他的才能得不到培养。小杰勒德已经是个九岁的聪明孩子了。但他不学习干活,不听父母的话,而是成天玩耍,从父母亲无限的无私当中反学会了自私,对母亲和祖母他都表现得非常任性和专横。她们两人本来都是聪明勇敢的妇女,但对孩子的宠爱把她们简直降到了白痴的地步。
看到这个情况,杰勒德很感苦恼,便进行温和而坚定的劝阻。经过一番相当艰苦的斗争他才取得了胜利,终于把小杰勒德送到一个名叫哈格的人在德文特兴办的欧洲最好的学校去学习。时间是在一四七七年。临别时,家人流了许多眼泪。孩子在那所有名的学校取得了巨大的进步,使玛格丽特或多或少安下心来。赖克特·海恩斯这时已成为她的生意伙伴,她对玛格丽特的忠诚也使得玛格丽特有可能在德文特一次住上几个星期,来照看她的宝贝。
时间就这样年复一年地悄悄溜了过去。人们可以想象,这对情侣一直受到强烈而持久的诱惑的考验,但实际上他们都是对方的护佑天使,而不是对方的诱惑者。
可以肯定地说,当时谁也没有想到下一世纪会出现的一种较灵活的道德观;这种道德观教导人们说,向上帝所立的誓言越合理才越具有神圣的价值。既然如此,这两个情侣唯一的选择就是要么自我克制,要么亵渎神明。
听到他们怀着无限的柔情谈及他们的孩子,而他们之间却又随时存在着一道冰雪般的屏障,的确令人感到奇怪。
八年就这样过去了。和一般的男人相比,杰勒德算是幸福的。
而玛格丽特并不幸福。
她脸上惯常出现的是一种恬静的沉思的表情。但有时她也很容易生气,有点小心眼。她甚至会偶尔对杰勒德发发脾气。她去看他的时候,要是碰到哪个修士和他一起,就会头一扭走回家去。
她讨厌修士,因为,正是这些修士使得杰勒德不能和她结合。她也给孩子灌输对修土的轻蔑。这种意识小杰勒德保留了一生,至死没有改变。
杰勒德天使般地迁就她这些表现。他知道她有颗金不换的好心,认为这阵坏脾气会像一阵风似的刮过去。
由于他热爱教民,教民也热爱他,同时他从早到晚都埋头于为他们做好事,所以多年来他都一直感到处境顺利,称心如意,因而不知不觉地恢复了他天生的乐观性格。说实在的:他的快活和诙谐,在某种意义上说来,也是一种处世的手法。除开戏剧中的和睦先生以外,他算得上是有史以来最大的和事佬。他在十年当中和解成功的冤家对头,比他的许多前任在三百年当中和解成功的总和还多。他在和解艺术当中,使用的手法之一,就是使争吵双方自己对争吵的起因感到好笑。他正是通过这样的方法给煽动不和的魔鬼拆台。但话说回来,他的确也喜欢开点有益无害的玩笑。他十分善于驯服像松鼠。兔子、麋鹿这一类的动物。有个教民的骡子据说着了魔,他半开玩笑地把它牵到他家里对他说:“神父,要是你办得到的话,给我驯驯这个浪子吧。”天晓得是怎么回事,才大约六个月的工夫,他不但驯服了骡子,还赢得了它的感情,使它变得像只狗一样,一听见他吹口哨就跑过来。有天,他在一家酒店外面的石椅上面坐着躲雨,忽然听见里面一个外乡的酒鬼吹牛皮说,若要比谁一口气喝的酒多,高达没有哪个赛得过他。他马上走进去说道:“怎么,小伙子们,难道你们谁也不敢为了高达的荣誉和他赛一赛?难道从别的教区来了一个这么厉害的酒鬼,咱们谁都比他不过?不行,我作为你们的教区神父,得接受他的挑战。好吧,我马上就去找个教民来和你比赛。他准比你一口气喝得更多。”
打完赌之后,杰勒德便吹了一声口哨。那骡子得得喀地跑了进来——因为他已经教给它如何不慌不忙地跑进屋子——接着把它的鼻子杵进确信能赌赢的神父的手心。
“真是一对酒桶!”杰勒德叫道,“让我们瞧瞧驴子生的这对宝贝谁一口气喝得更多吧。”
另外一次是两个农夫争论谁家的草最好。由于谁也说服不了谁,他们便说:“让我们去问问神父吧、”因为他已经成了为他们评判世俗琐事的总裁判。
“你们想得起到我这儿来,也真算你们幸运,”杰勒德说道,“要知道,我家正住着一位客人。他算得上是全荷兰最能鉴别草料的行家。你们只消每人给我两把就能解决问题。”
他们回来之后,他把他们请进客厅,将草各放在一张椅子上,然后吹起口哨,又把那名叫杰克的骡子叫了进来。
“天哪!”一个农夫叫道。
“杰克,”神父用谈话的口吻说道,“你给我们说说这两把草哪把最好吧。”
杰克用鼻子闻了闻这两把草,马上作出了选择,然后把草一口口吃掉,表示它的诚意。两个农夫拍拍大腿,又抓抓脑袋。“嘿,我们连这个都没想到,真是两个大傻瓜!”说罢他们各送给那骡子一大捆草作为酬谢。
从此,杰勒德便被人叫做快活的高达神父。玛格丽特却像大多数重感情的女人那样,并不比斑鸠具有更多的幽默感,因而对此很不高兴。“怎么!”她想道,“他心底一点都不感到痛苦,竟能扮演起小丑的角色?”她能理解被拆散的情侣由于虔诚听天由命而感到的满足,但不能理解他这种轻松愉快的心情。正当这阵抑郁感(而女人似乎总比男人更容易感到一阵阵的抑郁)扰乱了她内心宁静的时候,爱多事的凯瑟琳又跑来做她的工作。凯瑟琳见她闷闷不乐,便对她说道:“你的孩子已经离开你了。‘我要是你的话,就不肯一辈子过寡妇般的生活。”
“他比我更孤独。”玛格丽特叹息道。
“男人是男人,女人是女人。你不能只想到他,不考虑你自己。裙子贴身,内衣更贴身。再说,他是个神父,也只好如此。但你不是神父。他有他的教区要管。他把心都放在教区上面了。你考虑考虑吧!时间不等人,别挨过了你的黄金时代。既然他们夺走了你可怜的小杰勒德,把他送到那倒霉的学校去念书,难道你不想身边再有三四个小宝贝,好让自己开心吗?”她就通过这种方式对一个已经十分气恼的女人做说服工作。
玛格丽特有许多求婚者。只消她说句话,甚至使个眼色,他们就会争着娶她。求婚者当中有两个是属于上流社会的商人。一个叫范·舍尔特,一个叫奥斯特瓦根。“在这两个当中选一个,改嫁得了。”凯瑟琳说道。
“好吧,我将问问杰勒德我能否这样做。”玛格丽特有天泪汪汪地说道,“照目前这个样子,我是维持不下去了。”
“嘿,你头脑这么简单,竞打算去问他?”
“你以为我能这么没良心,不得到他的同意就去嫁人吗?”
她果真按她的想法来到了高达庄园。她先是低着头,脸上羞得发红,边哭边说她感到很不幸。然后她告诉他,他母亲希望她在两个商人当中挑一个,嫁给那位商人。她问他赞不赞成她嫁人,愿不愿运用他的智慧,告诉她这两个商人当中哪个将来会对小杰勒德更好些。至于她自己将来的命运如何,她倒并不在乎。
杰勒德感到仿佛她把一只柔软的手伸进了他的内脏掏他的心。但这神父作了一番巨大的努力控制住自己,并以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谢绝承担这个义务。“我不是圣徒,也不是先知,”他说道,“我也许会给你出错主意。但我将为你读结婚祈祷文。”他嗫嚅地说道,“这是我的权利。谁也不能像我那样为你祷告。不过你得自己选择。我愿看到你幸福。过去四个月你一直很不快活。”
“一个得不到满足的心灵是永远不会快活的。”玛格丽特说道。
当她离开以后,他跪了下来,祈求上苍的帮助。
玛格丽特脸色苍白、心情激动地走回家去。“妈,”她说道,“别再对我提这个事了。否则我们会吵架的。”
“他不许吗?好吧,那他就更可耻。还有什么可说!”
“他不许?他还没屈尊到这个地步。我有多卑微,他就有多高贵。他不愿替我挑选,因为他怕给我挑上一个不好的丈夫。但他愿为我的未婚夫和我念结婚祈祷文。他说那是他的权利。妈,我是个多没良心的人啊!”
“好吧。我先还以为他没有这么通情达理哩。”
“唉,你倒相信那可怜人讲的话。可我一看到他脸上那痛苦的表情,我就把他的话只当做空话,算不了数。我看到在他那可爱的脸上,神父的义务和真诚的爱情进行着激烈的斗争,使得他脸色刷白。啊,他一边说着那几句刚毅的话,一边嘴唇不停地发抖。啊!啊!啊!啊!啊!”接着玛格丽特失声痛哭起来。
凯瑟琳伤心地呻吟着。“得了,以后干脆别再提这个事,”她说道,“你们两人算是终身拴在一起了。要是上帝发发慈悲,事情总不会太长久的。想想看,你算个什么呢?既不是处女、妻子,又不是寡妇。”
“别提了,”玛格丽特说道,“事实上早就如此了。现在我想的是如何安慰他。你瞧,我这倒霉鬼偏要跑去使他也忧伤起来。”
第二天,她们俩都来到高达庄园。杰勒德一直在祷告上帝使他安于自己的命运,所以接待她时显得特别亲热,把她看做是一个他将永远失去的宝贝。但她很激动,急于让他不说也明白,她决不会再嫁别人。她像只小狗似的向他大表殷勤,想以此求得他的原谅。临走的时候她喃喃地说道:“原谅我,忘掉这一切吧!我毕竟是个女人。”
他误解了她的意思,随口说道:“我惟一的要求就是让我看到你对生活满意。看在怜悯的分上,别让我再像今天这样看到你发愁。”
“亲爱的,你再也不会看到我发愁了。”玛格丽特吻着他的手泪汪汪地说道。
起先,他对此也产生了误解。但时间一个月一个月地过去了,他并没得到有关她结婚的消息,而她到高达来时心情也比较愉快,甚至对安布罗斯神父——附近一个多明多修院的温和而慈祥的修士——也表现得很客气。这时他才理解了她原来的意思。一大,他邀请她到教堂围场去和他一道散步。在我讲述他们谈话的经过之前,我得讲讲这围场的历史。杰勒德来到庄园四五天之后,有天他从窗口望出去,忽然发出一声惊喜的叫声:“妈!玛格丽特!你们瞧,我的一只小鸟飞来了。嘿,又是一只,又是一只。四只,六只,九只。真是个奇迹!真是个奇迹!”
“嘿,你怎么分得出你的鸟和别的鸟呢?”凯瑟琳说道。
“我认得出它们翅膀上的每一根羽毛。你瞧,那一只是我在爪子上染过金色的小鸟。上帝祝福它!”
这时,他欣喜的表情变得严肃起来,因为就像他原先住的岩洞倒塌一样,他也把小鸟的这一表现看做是上帝对他的赞许——赞许他走上新的道路。同时,这也使得他很奇妙地保留着对动物的友爱。他搞起一个围场,以“逐出教会”进行恫吓,把所有淘气鬼都赶了出去。“在这一小块土地上,我们不容许任何人屠杀生灵。”他说道。被他驯养的有小兔、鹧鸪、小鸟、白兔和麋鹿。他发现有只松鼠断了一只脚。他克服了巨大的困难,表现了巨大的耐心才把它的脚接起来。治疗中,他喂了它大量的橡子、核果和板栗等等。这松鼠治好以后跑回森林,但在天气恶劣的时候又来拜访他,并带来了它的配偶。第二年,人们发现小松鼠也受到了父母性情的感染。所有这些动物全都一代比一代更驯顺。这使得我们这位好心的神父寻思起来。最后,他终干掌握了中世纪的隐士们在驯养野生动物方面取得重大成就的真正秘诀。
他亲自掌握围场的钥匙。除开他自己以外,从不许任何人进去,如果没有他或玛格丽特带着,就连小杰勒德也不让独自进去。‘小孩都是淘气鬼。”他说道。
在这个沙漠的绿洲上,他开始对玛格丽特推心置腹地讲他的知心话。他说道:“亲爱的玛格丽特,近来我比以往更多地想到你,并问自己为什么我会感到心满意足,而你却十分忧伤。”
“因为你比我更善良,更聪明,更圣洁。我看,不外乎就是这些原因。”
“我们的一生都表明,情况并非如此。”杰勒德沉思地说道,“我对你的善良和你的智慧了解得太深,我无法得出你这种荒谬的结论。再说,我也知道我爱你就像你爱我那样深沉。然而,我的确比你更幸福。这是什么道理呢?”
“亲爱的杰勒德,我已经像人世上任何妇女所能指望的那样幸福了。”
“但并没有我幸福。现在你听我讲这是什么道理。首先,因为我是个神父。上帝连同欢乐一道给我的这个巨大的考验和失望,我让我的教民群众和我分担了。要知道,在成千上万的神父当中,我并不是永远不能指望获得完全的世俗幸福的惟一神父。谈到这里,不能不说你的命运要比我的更艰难。”
“不过,杰勒德,我的孩子,我可以爱我的孩子。你并不能像他母亲那样占据他的心灵。所以你该把这点作为你的不利的方面。”
“但我却使他离开了你。这是个残忍的事。不过,要是我不送他走,他总有一天会叫你伤心的。你听我说吧,亲爱的。我想,我开始谈到问题的症结所在了。我有我的教区,它使人从早到晚忙个不停。我的教民们没有哪天不使我的内心产生各种不同的感情。他们的悲哀经常使我哭泣,有时他们的怪脾气也会使我生点气,而他们的荒谬又会使我发笑。但有时他们显露出来的意想不到的善良却会使我异常兴奋,简直想拥抱他们。而你哩,可怜的玛格丽特,心情却像……”
“像铅一样沉重,杰勒德。”
“瞧,你的命运比起我的命运来显得多么不公正。我想劝说你,通过那使我温暖的火也使你自己得到温暖。”
“唉,但愿我办得到。”
“只要你愿意,你就办得到。你可以到我的教民当中去。你可以把我留的济贫费接管过来,通过你亲切的话语把它施舍出去,并倾听他们哀怨的诉说:它们会向你表明生活的确充满了忧患。你说得很对,在这个人世,没有哪个男人或女人没有他或她的痛苦和辛酸。这房间里有一幅高达教区的地图。一开始我不想叫你负担过重。我只打算把二十户人家交给你照顾。你看怎么样?要不是多亏你的智慧,我准会作为一个可卑的疯子死去,决不会看到高达庄园,也不会享受到虔诚的宁静。你愿意反过来利用我的一小点智慧来改善改善你的处境吗?要知道,我的一切都归功于你。”
玛格丽特热忱地表示愿意。对于分给她的那个地区说来,这的确是件很幸运的事。人们感到仿佛有位天使降临到了他们中间。她的手指头不知疲倦地为他们编织,裁剪,她的心灵也无休止地向他们表示同情。她那富于同情的心灵很快开朗起来,开始挥动它原已下垂的翅膀。从事善良和高贵的事业带来的喜悦也使它逐渐感到温暖。再说,既然她有机会更多地接触杰勒德和他那种感人的精神,她也得到了自己的报偿。这期间,某些人一直在说他们的坏话。“如果他们之间没有比表面看来更多的一层关系,那她干吗不嫁人呢?”诸如此类,不一而足。我很遗憾地说,我们的老朋友琼·凯特尔也是怀疑他们的小人当中的一个。一个冬天的夜晚,她紧紧地跟踪他们。她看到玛格丽特和杰勒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