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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父庄园他已感到呆不下去了。住在里面随时随地都会勾引起他对玛格丽特的回忆。
安布罗斯很了解他的品质,也了解他的悲哀,有心想治好他的创伤,使他返回教区当神父。因此,他把他安顿在大门口上面一间舒适的小屋里,不许他斋戒或从事别的苦行。
但没过几天,新院长便前来上任,并表明他是个很难对付的人。起先,他还专心于矫治弊病,整顿纪律。但有天他听说高达的教区神父来修院当一名见习修士,便这样说道:“可倒是可以。不过,他得先放弃他的教区神父职务,否则就得请他离开。我不希望我的修院住着一位肥头大耳的教区神父。”院长叫人把杰勒德请来。杰勒德立即赶去见他。一见之下,他们都同时吃了一惊。
“克莱门特!”
“杰罗姆!”
第九十九章
就总的性格说来,杰罗姆还是像过去那样阴郁,但对杰勒德的态度却缓和了一点。在英国逗留期间,他出乎意料地想念他,以后也经常叨念着“非知之艰,行之惟艰。”认为知固然困难,而更难的则在于,不知他的情况如何。他在高达听到有关他的介绍,使他对这位表现软弱的师弟有了更高的评价,特别是因为杰勒德在他称之为“圣母纯洁怀孕的异端邪说”上抵制了教皇和少数派。然而,当他听到一个年轻的修土含着眼泪告诉他杰勒德患病的原因之后,他又觉得杰勒德可鄙:“竟为了一个女人死去?”
这是个传出去很不好听的事。他决心设法避兔。他每天到杰勒德房里去两次,试图利用他过去对他的影响,以及他的全部说服力来使他摆脱这种不超脱的绝望情绪,以免教会在这样一个紧要时刻失去这位神父的虔诚和讲道的才能。
杰勒德听他讲,赞成他说的道理,钦佩他的力量,承认自己的软弱。尽管如此,他还是明显地衰弱下去,日益接近坟墓。有一天,杰罗姆对他说,他已经听到别人介绍过他过去这段经历,并为他感到骄傲。“不过,克莱门特,现在你可把这些全都毁了,”他说道,“因为你目前的表现只能说是世俗感情获得了最后胜利。与其她活着的时候你抵制这种世俗感情,死后反而让自己的肉体和灵魂都被它压垮,还不如你早就屈从于这一感情,最后再来个忏悔。”
“亲爱的杰罗姆,”克莱门特说道,语气是那么柔和,致使他的申辩失去了任何申辩的味道,“我认为你对我的看法是不公正的。在我身上并不存在任何世俗的感情,而只是一种深沉的爱。对此,我不但今世不感到羞愧,即使来世,在天上我也不会感到羞愧。想想看吧,杰罗姆,要是一条狗伤心地死在主人的坟墓上,我们能说它不该有世俗的感情吗?同样,也不能说我有什么过错。假如我所有的只是世俗的爱情,那么我就不会丧失我的生命,而只是丧失我的灵魂。然而,她不仅是我的爱人,还是我善良的天使。她支持我履行我的职责,支持我兴办慈善事业。我在讲道的时候,她的面孔则给我鼓励。在我碰到别人忘恩负义的时候,她以自己的劝说来给我安慰。她把她的灵魂和我生命当中一切善良的东西交织在一起。这么多年来我一直依靠她。一旦失去她,我的确无法一个人再往前走。亲爱的杰罗姆,你可以相信我并不是上帝的叛逆者。相反,正是上帝的意旨想要使我得到解脱。当人们把土扔到她棺材上的时候,我心里就像断了个什么东西,再也无法修补。我听得见,感觉得到。从那以后,杰罗姆,我吃进嘴里的食物不再有任何滋味,要是我蒙着眼睛吃东西,我就无法说出哪是面包,哪是肉。”
“圣徒呀!”
“从那时起,我浓厚的沮丧情绪也不见了。我又开始微笑,经常微笑。为什么呢?我是这样看的:主宰生死的上帝已向我发出了伟大的召唤;而在我身上折断了的是生命之弦。上帝怜悯我。我的日子本来会过得很悲哀。但他说:‘行了。你要干的已经干够了,你要受的苦也受够了。柔弱而重情的仆人啊,你的缺点我已宽恕。你的悲伤使你达到了你的目的。你可以安息了!’主啊,我来了,我来了!”
杰罗姆痛苦地呻吟了一声。“教会也曾有过圣洁而柔弱的仆人,”他说道,“我愿献出我十年的生命来拯救你的生命。但看来不大可能。祝你在宁静中结束你的一生吧。”
过了几天,杰勒德果然卧床不起。他临终时的心境是如此圣洁而幸福,不止一个年老的圣洁的修士来到他床边聆听他临终的遗言。晚上,他见到了贾尔斯。他嘱咐他弟弟别让可怜的骡子杰克饿着,求他督促小杰勒德的托管人履行义务,并代他亲吻年迈的父母。最后,他还请贾尔斯把丹尼斯送回勃艮第,好让他和他的朋友们聚在一起。“可怜的丹尼斯。失去了他的朋友和伙伴,他会感到人地生疏、十分孤单的。”此后他又单独和杰罗姆见了一次面。他们谈了些什么,人们一直不很清楚。我想一定是很不寻常的话吧,因为杰罗姆走出房门时双手交叉在胸前,平时高昂着的头也垂了下来,一边走一边叹气。
有两个修士守护着他,一直守到黎明的早祷时分,据他们说,整个晚上他都不时地发出虔敬的呼语,说着赞美和感恩的话。只有一次听到他说了些吃语。他说他看见玛格丽特和一些穿着白衣的天使一道走在绿色的草地上,在向他招手。天使们也都微笑着向他招手。两个修士都说(不过,这有可能只是他们的幻觉),正好在黎明之前他们听到三下轻轻敲墙壁的声音,一下接一下,敲得非常慢。临终的杰勒德听到这声音便说道:“亲爱的,我来了,我来了。”
有一点是肯定的,那就是杰勒德的确说过这句话,并在说了以后,为他的归天做好了心理准备。他把当时正在守夜的修士都请了过来。他们来了之后,一个个都像和善的天使似的用圣洁的话语安慰他。其中一些脸触地跪着,默默为他祈祷,另一些则温柔地托着他的头。当一位修士讲到他那忘我的慈善的一生时,他打断他的话,对他们说道:“亲爱的师兄弟们,请你们注意,在这里如此幸福地死去的杰勒德并不主张人有优点的学说。要是我也这样主张,那我该是多么可怜啊!相反,我同意使徒们以及他们在教会中的学生——古代的神父长老们的主张,即我们之所以有任何价值,并不是因为我们自己的智慧或虔敬,或我们在心灵圣洁的时候所做的功德,而是因为我们对上帝的信赖。”
接着是一片沉寂。修士们会意地彼此望望。
“请你们把地扫一扫。”临终的基督徒说道。说话的声音似乎不可思议地恢复了往日的清晰和力量。
他们立刻照他的吩咐去做,脸上带着敬畏和好奇的神情。
“替我用木灰画一个大十字吧。”
他们把木灰撒在地上,画出一个大的十字。
然后,他们把他轻轻地从床上抬下来,放在木灰画的十字上。
“亲爱的师弟,要不要把你的手臂伸开?”
“上帝不容!我配这样做吗?”
他静静地躺着,眼睛欣喜地望着天上。
突然,他半对他们半对自己地喃喃讲起话来。
“啊,”他带着一种强烈而又有节制的欢欣表情说道,“我感觉它飘了起来,飘着把我举到了空中。而过去正是我的所谓优点,使得我像铅块一样从天上坠落。”
天已黎明,曙光照见他沉浸在静静的喜悦中,脸孔仰望天空,双手合在一起。死时的样子和玛格丽特十分相似。
恰好正是玛格丽特死的时辰,他也说出了他一生的最后两个字:
“耶稣!”
话刚一出口,他便进入了长眠。
人们将他入殓,准备将他葬在他的最后安息地。
在他的内衣下面,人们找到一件马鬃衬衫。
“唉!”年轻的修士叫道,“瞧,他真是个圣徒!”
但在马鬃衣的下面,他们又找到一长束浓密的褐发。
他们吃了一惊,吓了一跳,接着是一阵叽叽呱呱的声音:有的对他谴责,有的为他辩解。
这时杰罗姆走了进来,在听明争论的问题之后,他转过身去对付那个声音嚷得最大、硬说这是件丑事的修士。这位修士名叫巴兹尔,是个热性子的年轻人。“巴兹尔,”他说道,“这头发的女主人是个活人呢,还是个死人?”
“神父,我从何知道呢?”
“那么,万一它是一个圣徒的遗物呢?”
“当然很有可能。”巴兹尔怀疑地说道。
“你违反了我们的教规:师兄弟的任何行为,凡是可以作善意理解的,不得作恶意的理解。你算老几,竟能评判死去的这个人?回到你屋里去,一星期之内不许出来,作为对你的惩罚。”
然后,他带着那束头发走了出去。
该封棺的时候,他把屋里的人请走,然后把头发放在死者的胸脯上。“永别了,克莱门特。”他望着死者的面孔说道。
说罢他亲手将棺材钉了起来。
第二天,人们把杰勒德埋在高达的教堂公墓。修士们排着队从修院走出来为他送葬。杰罗姆显然是为了履行死者的遗愿,亲自读祈祷经文。墓穴很深,底部是个铅做的棺材。杰勒德的棺材像片羽毛似的(因为他已十分削瘦)轻轻降落下去,被安放在那具棺材旁边。
祷告完毕之后,杰罗姆对前来向他们最好的朋友告别的教民群众讲了话。当他讲到死者的美德时,人群中爆发出大声的恸哭,眼泪像雨点般落在棺材上。
修士们回家以后,杰罗姆把他们集中在饭厅里,对他们讲了这样一段话:“今天我们埋葬了一位圣徒。修院将为他做三十天的弥撒。但我们将摆设喜筵,而不斋戒,因为我们善良的师弟已经摆脱了肉体的负担。他的苦难已经结束,进入了极乐的安息世界。只有我一个人将进行斋戒,实行自我惩罚,因为,我很惭愧地说,过去我对他很不公正。虽然我终于懂得了他的价值,但已为时过晚。年轻的修道士们,你们用不着好奇地打听他胸脯上的那束头发究竟是纯洁爱情的象征,还是圣徒的遗物。你们只需记住它下面隐藏着的那颗心。而最重要的是,你们应当集中注意力思考他一生的言行。要是你们做得到,你们就仿效他的榜样吧,因为他是一个圣洁的人。”
这样,在一生的动荡不安之后,两个真诚的情侣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宁静。坟墓把他们永远结合在一起,因为坟墓比教会对他们更为仁慈。今天,另一个世纪另一个国家的一位文人,被他们的命运所感动,付出了辛勤的劳动来为他们树碑立传,以使他们不再受到不应有的长期埋没。
他要求你寄予同情,但并不要求你给以怜悯。
不。他希望你把这故事加以很好地消化和利用。
小说总是向人们提供一些有关生与死的虚假的看法。但好在由于史实的限制和要求,这本小说给你提供的却是一些真实的看法。我希望那致使一对真诚的情侣分离的障碍为你的一生做好这样一种心理准备,那就是在我们这个世界,几乎总会有某种障碍来妨碍你获得完满无缺的幸福。希望你运用理智和信仰来思考和对待他们两人不幸的夭折,来作为一种锻炼和心理准备。因为,要是你对他们两人的早死(话说回来,即使他们都活到一百岁,到头来也不免一死)都感到无法忍受,那么,假如你看到那温柔而忠实的爱你的人儿从你怀中滑到坟墓中去,从你家里飞上天去,你又如何受得了呢?
然而,这一类的事你是有可能遇到的,主宰生死的上帝既比我们智慧,也比我们仁慈。无论在哪个时代,他都曾经把人间最可爱、最美好的花朵趁青春年少之时就移植到了天上。
所以,我要求于你的只是同情,因为他们两人具有罕见的忠诚和纯洁的爱情,也因为教会所持的一种罪恶的邪说残酷地把这对恩爱夫妻拆散了。但我并不要求你对他们纵然过早却很幸福地离开人世表示怜悯。
死在主的怀抱中的人们有福了。
第一百章
为了遵从一个尽管我很鄙弃,但还没有勇气抵制的习惯,我还得在舞台上停留片刻来拾一抬我沿途丢下的一些次要角色。当然,只能是他们当中的一小部分,因为路途上跑龙套的角色并不要求我对他们再做什么交代。如果那些跑龙套的角色能使读者信服语出《晋书·卫瓘传》:“昔王辅嗣吐金声于中朝,此子复玉,杰勒德是通过活生生的人,而不是一堆堆的玩偶从荷兰来到罗马的话,那么他们就起到了他们应起的作用。
伊莱和凯瑟琳活到了高龄。他们的寿命如此之长,以至杰勒德和玛格丽特在他们的记忆中已变得模糊起来。贾尔斯寿也很长。他以后去到巴伐利亚的宫廷,在那儿活到九十岁。不过,不知是怎么回事,最后变成了一个声如喇叭、包着骨头的皮囊。
科内利斯不再有谁和他争财产,而且早已得到母亲的谅解。老人由于儿女们都不在身边,越来越宠爱他。他老等着父母的去世,但等待始终没完没了。最后还是实现了凯瑟琳的精明预言。她和她的配偶还没有衰弱下去,而这位先生已经老朽得不行了。六十五岁时,他衰老地、奄奄一息地躺在母亲怀里。这时他母亲虽已八十六岁,却仍然精神矍铄。他昏迷了一会儿之后,在死前的神志清明中苏醒过来。看到母亲坐在他身边,他还念念不忘地对她说,一当店铺成了他的财产,他将如何好好把它改造一番。“好的,亲爱的。”可怜的老太太安慰他说。然而,转眼之间他便成了泥土一块,而把这块泥土送到坟墓去的正是他一直等着继承其鞋子的父母亲,或父母亲的两双脚。
丹尼斯对朋友的死感到十分伤心,自然很高兴能回到勃艮第。宫廷给了他一小笔退役金维持生活,但后来却出乎意料地从一位亲戚那儿继承了一大笔财产。多年来,他在故乡一直是个有名的大老粗。只要高兴,他也能讲些很好的打仗故事,但对妇女却很尖酸刻薄。
杰罗姆对北方的松散生活感到厌倦之后,回到了意大利。由于他有许多上层关系,七十岁时成了一个加冕的修院院长。他一直把纪律抓得很严。修士们既尊敬他又恨他。他在以铁的手腕统治了修院十年之后,有天晚上终于孤零零地死去。他一生没有得到任何人的衷心爱戴。他枕头上搁着一本拉丁文《圣经》,手里握着一个十字架,嘴边露出某种比生前更像微笑的东西。所以我猜想,在那可怕的时刻他并不十分孤独,而是在宁静中死去的。他所伺候的主人——上帝——有许多仆人,他们的思想各不相同。因此,也正像人世间的大公馆里常见的那样,忠实的仆人有时也难免是个脾气怪的仆人。
黄发幼儿杰勒德·杰勒德森不属于虚构的小说人物,而属于历史人物。历史曾以与我不同的语言记载了他伟大的诞生。在布雷德一克尔克大街裁缝店的上面写着:
“在此陋室诞生了伟大的伊拉斯莫斯。”
此外,历史之神还为他写过五六本传记。不过,也还遗留下一些东西有待她去完成。因为,她对伟大的伊拉斯莫斯的了解并不比别的侏儒对巨人的了解,或者有偏见的人对法官的了解更为深刻。
他是他那个时代首屈一指的学者和神学家,同时也是十五世纪天才的戏剧家。这本书中一些最妙的情节都出自他这位中世纪人的手笔,从而使得采用它们的章节大增光彩。像他这样一个高超的天才,其作品和语言诞生出来并不是为了永远消亡的。它们对人类发挥了现实的直接的影响之后,可能会处于休眠状态。但每当时代对研究它们的人灌输了一些新的智慧之后,它们便很快表明它们的生命是不朽的:它们又复活过来,从大图书馆的积尘中跳了出来。它们又萌芽,开花,结果,结子,世世代代永无休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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