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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放的鲜花。教科书上那个稀奇古怪的命名突然间在林格的脑海里涌现了。那一树虬劲的老干上,慕地爆突出一簇簇葱定的玉兰花,花儿藉着一堵厚重的红墙,迎着料峭的三月寒风在西长街上硬朗地开放,吸百叶所有寻春人的目光。黄色的迎春那时还十分弱小,根本还算不上什么呢。
帘幕低垂时,让我们跨上战马…哦,他那个老式唱机里涌动出来的是什么曲子呵,那不是贝多芬,不是瓦格纳,不是莫扎特,也不是柴柯夫斯基,而是三套马车,是铁骑瞎嘈,是静静的顿河,是勇敢的哥萨克,是红霉花儿,是卡秋莎。他正颔首阎目,缅怀在一种古典的激情中,雄姿勃发,奋力催策着。可是她呢?她能跟随他一道挥鞭扬蹄吗?她是占能追赶得上他那匆匆的步伐?
所有的感官都瑟瑟地闭合了,所有的凝思都籁籁地打开。她还能够企望些什么呢?开放,抑或是承载?穿透,或仅仅是洞开?堕入深渊已经成为不可遏止,光明正在遥不可及而又唾手可得处轰隆隆地驾着金色马车驶来,是那样不可一世万丈金光地响着,马上就可以抓住了。
她屏住气息,发出嘤嘤嗡嗡的诗意的呻吟:
“真美呵,请停留一下……”
可是他却那么毫不留情地筹然解体了,在前苏联歌曲的旋律中昂扬地无可奈何地解体了,带着几分诗意的颤抖。而她却依旧渴望着,向前,向前,那么孤独无助地踏踏向前,步履踉跄他渴望着她自己的终点。
沉重的浮生
忘川里逍遥着一世的空灵
那青在飘呵飘呵
绿了
又青
绿了又青吗
什么东西能够从青变绿,又由绿到青?是一朵花,还是一片软泥上的青符?谁能相信已经有过的跟没有时是同一种意义,谁相信起点和终点终归是一致的呢?
“我老了吗?”他嘘了一口长气,轻轻地,像是征询,又像是自言自语。
“不……挺好”
她知道自己这是在撒谎了。对神撒一些小谎没有什么了不起的,无非是想求得一个祭把的圆满罢了。她看见他紧绷躯体,试图做一种翻身上来再次崛起的努力。她笑了,以一个平和的手势尽量温柔地制止住他。没有谁能总处于峰巅状态,总能达到同等高度的勃起。美元已经够硬挺的了,可是跟日元的比价仍然跌到了。别。有谁能自诩比美元还硬通坚挺呢?在漫长的平台期里,我们还是平心静气地积蓄等待着吧。
再生一次,就会
从容游遍你壮美的身躯
然后,死在你浓密的柔软里
死成一棵细细的水草
永远的,在你的湖心里摇曳
“游遍你的身躯”是什么意思?当初她在营造这些渴望献身的诗行时,可曾悟到过其中的终极意义吗?游遍之后,她要探求的究竟是什么呢?
“会出问题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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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
林格像是没听懂似的,迎着他那有所期待的目光。这种问话十分奇怪,像是从遥远的天边传过来的。她一时竟显得有些迷惑。
“不会出什么问题吧?”
林格从他那有些忧心忡忡的语气里渐渐品出了这句问话的实在含义。她懂了。原来他是在期盼着一个有声的承诺,让她向他保证他的名誉不会因为这次私情而受损。她的心“忽悠”
地沉了下去,坠得那么深,简直就深不见底。她故意把他的问话引向歧义:“不会的,我正在安全期。”
他的脸俯向她来,带着些惶然不安的神色紧盯向她。林格忽然间怜悯起他来,觉出他真正是十分的可怜。她扭过脸去,不忍再看他,只是从胸膛深处闷闷地甩出一句:“你放心。”
完了。最后一点诗意理想也被这无谓的承诺给轰毁了。林格不由得闭上了眼睛。由始至终她一直把眼睛大睁着,目睹着一座神像由袅袅到清晰,由远及近,由理念到实际渐近到来的过程,就仿佛有另一个林格在注视着她对他的顶礼膜拜活动。如今美感诗意都已经轰然崩塌了,她万念俱灰地闭上了眼睛。
唱针仍在深浅不一的塑料沟纹里划着。现在已经是到了莫斯科郊外的晚上了吧?深夜花园里是否还是静悄悄?树叶是否还在按沙响?小河流水还在轻轻地翻波浪吗?谁还能够在这个大地上诗意地栖居?泪珠儿可曾泄露掉她心中的惆怅失意?想要开口讲可又能讲什么呢?
1。不要试图与神发生任何形式的关联。尤其是肉体上的。
2葱荣的玉兰花。
3。卡叽市大裤衩。
这就是一场献身运动给她留下的深刻印记。原来如此。无非如此。不过如此。林格将滑下肩头的乳罩带子往上拉了拉。现在她已经从诗的刀狠下抬起身来,不再心甘情愿为鱼肉了。
她在将自己心中的神像摧塌以后,便觉得一身轻松,完全成了自由人。没有了神虚幻的灵光浮在她的头顶像紧箍咒一样的罩,她才真正的自由自在,耳聪目明。从此以后她便只是她自己的臣民,只服从她自己心的谕旨,再没有什么神能将她蒙昧了。
非理性时代的最后一行抒情诗已经被她书写完毕。今后就只剩下一堆堆批量炮制的粗糙散文和滥情的随笔。
她可以嘲笑神的卑琐,但是她愿意嘲笑自己的真诚吗?
大幕开启时代美的和弦从舞台上空飘了起来。音乐厅那卓绝精良的器材设备让人觉得音符正在穿越人的鼓膜,又在脑际中回旋震荡了一阵后才飘然远去。这种从鼓膜到脑膜的震荡享受,有谁愿意去拒绝呢?
今晚的厅堂里,该到的人都到齐了。林格看见程甲率领着他的老夫人坐在前排不远的地方。此时他一定是颔首阖目,沉浸在《彼得格勒之歌》或《一条小路》的美好追忆中去了。
林格望着他的后背便可以洞穿他的前胸。在她游遍了他身体的那一刻起她就游遍了他的思想。她知道他的踝关节在运动过程中受过伤,走起路来有点轻微的破,但他用一双宽厚的鞋子刻意掩饰着,轻易不能够被人察觉。他的颈椎也为写诗所累落下了不少的毛病,第三节弯曲的椎管严重地把中枢神经压迫着,因而他的头总是微微前倾,显出一副微笑颔首的姿态。
不知怎的她竟有些心疼他,远远地在隔着三排座位的地方由衷地怜惜起他。她曾私下里买了一打三枪牌真丝子弹裤头想送给他,犹豫了一下,她还是忍住了。他想他肯定是无法接受的。他身边有个对他保持愚忠的革命老爱人在精心守护着他,林格的任何一个多情举动都会破坏了她自己的承诺,把他一生美好的名节给毁了。
她又转过脸来看黑戊,惊奇地发现在无伴奏清唱歌声中,难得他的脸上竟有一层圣洁的光辉在飘荡着。他此时一定在追忆着,当年坐在青年点的窗台上,用口琴吹奏“一条小路”
时是多么美吧?黑戊每次向她炫耀插队落户的黄金时代时,脸上都要涌动出醍醐灌了顶的穷光辉。
“不插队我哪能有今天哪!”
黑戊一往情深地呢喃着。插过那么一次“土”队以后,再插什么“洋”队他都不在乎了。
“那你还穷抱怨个什么呢?让你插队还不是插对了吗?我连插队都没赶得上,我又能去怨谁呢?”
林格毫不留情地驳着她。
音乐自有着不可言说的力量,它总是震荡得我们心驰神往。林格又能心驰神往什么呢?
她什么也不能去神往,她什么也不愿去联想,而是将自己的心缓缓人定着,逐渐坠入澄静幽明的空荡里。在乐海中随波逐流起伏跌宕显得相当愚蠢,把自己想象成是台上那个演奏家无疑也极其荒唐。音乐只有让人把一切虚无的杂念都排遣空了才是真音乐,人只有听出了澄清空明来了才算得上是大境界呵!
可是边上坐着的那个小青年简直是太好动了,坐在那里浑身乱颤手舞足蹈的样子像是踩在了电门上,不但与这整场的怀旧气氛十分不和谐,也把她的冥思时不时给扰乱了。从他那跺脚挥手的乐点上看,他此时一定正狂热地寻思着改编摇滚山植树或RaP卡秋莎。创作的兴奋已经让他不能自禁了,似乎是恨不得立即揣把吉它上台唱起来。
那个小青年正是伊克,广播学院分到电视台来的实习记者。
旗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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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顶着葱宠的玉兰花,挺着卡叽布大裤衩仙逝以后,我们人类的心灵将向何处皈依呢?
皈依我们人类自己吧,我们却又显得对自己那么缺乏信任,仿佛只要神不开花,我们自己的叶子就不便于独自抽芽。神的旗杆儿不插入广场,广场难道就只有一辈子都怀才不遇了吗?
诗意时代终结以后,林格又能在苍白无序的对话散文里探索些什么呢?林格:你为什么总是处心积虑地攻击程甲呢?黑戊:(不解地)怎么了?林:你看你跟他又是对话,又是论战,还拉上你那帮重新修史的哥们儿,拼命要把他逐出诗史的行列,为什么?黑:这还用问吗?这还不是明摆着,瞧他后期写的那些十四行颁神诗,一派憨稚之态,简直就跟老小孩似的,实在是让人不忍卒读哇。林:你这样攻评他有多大意思吗?跟神叫板容易出名是怎么着?黑:别瞎说。瞎说什么。林:什么叫瞎说呀!你不总是生怕有好事落下你,动不动就爱跑到广场上当黑马吗?黑:你瞧你这人,成心气我不是?林:谁气你干嘛?放着外面的高薪厚禄聘请你不去应,急喘喘往国内跑什么?黑:这叫怎么说话呢,我们那是学成归来,报效祖国啊。林:我倒要问问你报的是什么效,是效忠呢还是忠孝?黑:丫头片子越说越不上道儿了。林:还有什么羞羞答答不好意思承认的。要是效忠呢,你跟程甲可又有什么区别?你有什么资格褒贬他?要是忠孝呢,你还到处贩卖那个洋气膻膻的俄底浦斯情结,叫嚷杀父娶母干什么?
黑:不像话!
林:像画早就贴墙上了。那个年代程甲不写烦神诗还能写什么?人人都下乡的时候,你能自个儿单独躲在城里吗?文化人谁不想卷进漩涡当中心?谁想呆在边缘一边被晾着?黑:我看你是跟程甲有什么瓜葛吧?为什么你说话老是护着他?林:挺大个男人你可真无聊啊!说不过就承认说不过,把话题扯那么远于什么。黑:算了算了,不跟你说,我自有我自己的审美法则。
林:(笑嘻嘻地)你呀,也就是审个臭美吧。黑:(咬牙切齿,喀怒)过来!看我怎么收拾你。
对话,也只有对话,才能帮她寻回她诗意生命的本质意义来。话语就像潜伏在海底深处的坚硬岩石,在一次次浪涛拍溅的激烈磨顶撞击里,那层层积淀的鸟粪和藻类慢慢剥落了,凸显出外表的粗糙与真实。林格就像一条灵活而机敏的鱼,游击在话语世界的无尽深渊里,从岩缝间的脆弱薄软之处穿透过去,无所顾忌自由自在地穿梭游七。可这穿透的意义又究竟何在呢?难道只像一根竹签穿过一串山植或几块羊肉那样,撒上孜然粉和盐,再裹上一层糖,熬煎炸烤好了之后,亮晶晶香喷喷的,仅仅是为了供人们闲时拿来打牙祭的吗?
那么不如就彻底颠覆了它吧!
颠覆它,就像颠覆一朵花。
颠覆一切伪善和虚妄的。在她的这面广场上,是容不得花里胡哨的任意的旗帜随风翻扬的。
颠覆,仅仅是为了颠覆。那以后重建的使命又留给了谁,她无从想,也没法去想。她只是在尽她自己颠覆的职责,只是在完成她自己心的探索。
谁要是摊上一个情人像鸡肋似的,就跟黑戊那样,那整个感觉自己就是殉了,把杨修之类的谋士杀上多少回都解决不了问题。林格之所以屡次想离开黑戊而去,却又一直恋恋不舍地延宕着,恰恰是因为黑戊的优点正好把他的缺点给抵消了的缘故。这样说来是否就证明黑戊一无所长平平板板了呢?
不。凭良心说黑戊还是挺能干的。他腰间悬挂着一只尖锐无比似乎能够荡涤一切的巨笔,能够肆意挥洒涂抹出白露琼浆花言巧语柔情蜜意,这让林格感到十分满意。黑戊常常会出其不意从前后左右无所不在的方向杀将出来,以强悍的奋力摩击探挤着她,冲撞出的热气打在她身体的每一个部位上,那种狂躁暴戾的气息令林格很是颤抖着迷,兀自就想溶化颓软下去。
已经年届不惑了却仍在东撞西撞的不好好定位,这让林格思忖着恐怕他直干到80岁也不会有什么更年期。尽管他的多数动作从史的方面来说并没有多大的深度,但他的带球过人招数却有着极其巨大的方法论革新意义。他能够一刻不停地奔突交叉跳跃,从文艺批评转向社会政治学,又从文化民俗学转向后现代主义,跨学科多角度全方位地头顶背飞倒勾斜传,偶尔还能踢出一些莫名其妙十分出格的主义和动作,一时谁也弄不大清他隔多长时间会从哪个方位射。社科竞技场上一时间被他四蹄腾飞扬起的灰尘给蒙蔽了,动作全都跟着失范,也看不清什么比赛规则了。
林格一面努力将他的精和神暗中吸收汲取着,一面不停的将其多余的尿液水分等等废物排挤出去,尽力做着长传配合,时不时把他曲意奉迎着。这绝不单单是为了满足他的种夸,而是要完成她自己的深入体验和探索。
黑戊呼啸气喘上下折腾忙着突破着,一面止不住满心欢喜地赞美林格:“你真是个好女人。你真是个好姑娘。”
林格却把腰直起来。
“得了得了,歇歇吧歇歇吧,别跟我来这一套导引和暗示了。要是我自己不想要的话,你再怎么折腾也休想到位。”
黑戊的情绪并没有被打击得受挫,依旧顺着自己的思路往前夸着:“你真是个好女人,你真是个好坎特,你是大地上剩下的最好的小坎特,坎特……”林格:(停止动作)你已经是第三遍背诵查太莱夫人情人的这句话了,简直就让我受不了。
黑戊:怎么…
林:(打断他)要说脏字眼你就直截了当说出来吧,别总躲躲闪闪地藏在洋汉洪单词里。你不如把它直译成你的家乡话,说“你是个小X,是个小骚X”多痛快。
黑:(目瞪口呆)
林:你瞪眼看着我干什么?劳伦斯他多个鸡巴。
黑:(不相信地)你说什么?
林:我说劳伦斯他多个鸡巴。
黑:··我可算是服了你了,很有教养的小女人,怎么能够出口说出这么脏的话?林:哎哎哎,这可是你先说的呀9你躲在外文单词里口淫着,而我只不过是用汉语把它直截给说破罢了。至少我还有跟你同等说话的权利吧?黑:我又没有剥夺你的权利。
林:可是你为什么听着受不了呢?你是不是只期望我回应你的话,希望我以诗朗诵的形式赞美它,就像赞美一朵花?
黑:就算是那样吧,又有什么不对的呢?林:劳伦斯总让他的男主角说野蛮粗鲁的话,又总是让康妮用诗意的语言回敬他。把他两腿中间的那玩艺赞美得跟什么似的,这不是阳具又是什么?跟手淫又有什么区别?
黑:(思忖)晤……对,劳伦斯的确是就多了个鸡巴。他不多个鸡巴还能多什么。
林:哈!明白了就好,别总以为自己多点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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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好了吧?这回来吧。 Come on。黑戊把身上的机器重新启动起来,吭防吭味地把林格的非暴力不合作运动给辗轧了。
这个刺猥似的小女人究竟有什么地方吸引了他,让他死缠住她不放呢?除了她和他之间的十余年的年龄差,他被她的热情奔放迷惑住外,更重要的是,语言,是语言让他们之间相互纠扯着难以分开。有许多思想的火花便在这语言的较量和交锋中无形地产生了。书读得太多以后,他感觉着自己的话语场就整个儿的跟常人对接不上了。如同高手和大师们总是要在高处默默地悟道参禅,是因为他们在修炼成功之日起,便把值得一打的对手无形之中给失去了。俯视脚下芸芸众生,他们除了空怀绝技手握空拳嘴唇空张,既失手又失语外还能干些什么呢?
担心自己会肌肉萎缩、哑然失者的巨大恐惧深深地把他擒住了。林格看见他是那么焦虑急切忧心忡忡地说着,喋喋不休没完没了地说着,捶胸顿足扼腕律眉地说着,振聋发腔义愤填膺地说着,小题大作没屁硬挤地说着,看似扈了解牛实则瞎子摸象地说着,不分时间和场合,人来齐了就开说,把“人文精神”和“终极关怀”挂在唇边上絮絮叨叨念来念去地磨嘴皮子,像是在练着灌口盥口或者洋绕口令。叩,简直是说得比唱得都好听了。
他的脸色这会儿怎么变得这么忧郁苍白啊,就像患了什么贫血症似的。林格一面隐隐地替他的身体担心着,一面将他说的这些话语—一记录下来,转换成书面文字的形式,帮他拿到各种报刊上去发综述文摘和报道。黑戊博士的话语雪片般铺天盖地连篇累牍地印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