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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这麽久，周全终於明白：叶争当初说出来的，远不仅仅是一个道理。那是他一直坚持的一种生活态度。
“那你就是觉得自己现在很有脸了？很光荣？”叶妈妈的容忍显然已经到了极限，声线与话语的锐利程度正在极速攀升。
“我没有觉得光荣，但很早以前就不觉得羞耻了。”
叶争声音中的某种凄凉击中了周全。他再次伸手拉拉叶争。同时也再次感受到了叶妈妈冷冰冰的眼光。
“我想跟我儿子说几句话，你能不能回避一下？”叶妈妈非常客气地对周全下命令。
周全不知道该怎麽回答，只缓慢而坚定地摇了下头。
叶妈妈说：那就别怪我说话难听了。我倒没明白，如果你不是房客，凭什麽住在这里？
周全再次张口结舌。是啊，这房子是叶慧的。叶争是叶慧的弟弟，住在这儿当然是理所当然。可自己，凭什麽呢？又想起李凡有一次仿佛很无意说起的一句话：其实叶争应该过更优裕的生活。
这一刻，周全感到锥心的耻辱。他想，叶妈妈到底是知识分子，没有象电视剧中那些刻薄的老女人一样，非常直白地质问自己算个什麽东西？他又希望自己可以比实际的更迟钝一些，可以不把这句话理解出更多更深层次的含义。
“妈你不用针对他。”叶争很快地说了一句。然後回头问周全：你煮饭了没有？
周全下意识地摇头。
叶争说：那快去煮吧。打三碗米。
周全“哦哦”地答著，却不动弹。叶争催他：快去啊。总要吃饭吧。
一直没有作声的叶爸爸说话了：我去吧。
叶争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对周全说，你去给我爸搭个手吧，他肯定搞不清楚。
周全心里实在不愿意把叶争一个人扔在叶妈妈用眼光编织的战场上，但眼见叶爸爸已经快步走进了厨房，只好一步三回头地也走进了厨房。
出乎周全的意料，叶爸爸并没有四处翻找各种烧饭的器具之类，看上去倒象是轻车熟路的模样。他正准备淘米。
周全赶快伸出手去。“伯父，我来吧。”
叶爸爸这次没有缩回手。他把米萝递给周全，说“平时是你做饭吗？”。周全很不好意思地回答“不是，多半是叶…争做。我不大会。”
他边说深刻地检讨自己：叶争父母没来之前，自己怎麽就没发觉自己是个这麽没用的人呢？论资产，这房子的主人姓“叶”。论家务，基本都是叶争做饭。论学历，叶争是研究生，自己只是个小小的本科生。论相貌，自己也从来没觉得比叶争强些。
正在渴望地上陡然出现一条缝可以让自己钻进去时，叶爸爸温和的声音响起来：小争和小慧这点都比较象我。他妈妈也不太会做饭。
周全很惊异地抬起头，想仔细分辨一下叶爸爸这句貌似温和的话中有没有其它深意时，却见他已经转身去整理刚才叶争拎回家的两包菜了。
厨房本来就不大，周全为了礼貌起见又要保持和叶爸爸的距离，结果就显得空间更加逼窄。偶尔叶爸爸问他点什麽东西所在的位置，他就自告奋勇地想去拿，结果往往发现彼此都挡了对方的道。
於是，在双方都不得已地付出和接受了好几个尴尬的笑容後，周全自觉地退後到了厨房门口，担任起“厨房守望者”的职责。如果叶爸爸问到的东西放在厨房里，他就出言指点。如果在冰箱里，他就赶快跑出去拿来。
自从周全和叶爸爸进来，叶争和叶妈妈似乎就把阵地转移到了小房间。周全人在厨房心在外，可是房间门关著，随便他怎麽竖著耳朵也听不见那边的动静。他又不敢当面叶爸爸的面去贴著房间门摆个偷听的造型。
於是他就这麽缩在厨房门口，眼睛跟著叶爸爸的身影打转，心思却放在看不见的叶争身上。偶尔还要在心里感慨一下：原来世界上真的存在“灵肉分离”这种事情。
3
叶妈妈看著叶争说：明天就叫叶慧把这个房子租掉。你搬到她那儿去住。
叶争静静地回答：我会出去另外租房。
“你是铁了心了？！”叶妈妈一直维持到现在的平静表情在这个瞬间完全土崩瓦解，眼泪簌簌地滚下来。
“妈，你别这样。”叶争偏过头，不看母亲。
“他有什麽好？值得你变成这样？”叶妈妈声泪俱下。
“妈，你真的不用针对周全。我并不是因为他。”
“我不管你因为谁。总之你得让他搬出去。”
“然後呢？”
“什麽然後？”
“妈，分开我们就是你最终的目的了麽？”
“反正你们必须分开。”
“接下来呢？相亲、娶妻、生子？”
“难道这样有什麽不对吗？！这才是每个人应该过的正常生活！”
“如果你觉得那样才是正常的话，我早已不正常了。”
“不是的，小争。你只是鬼迷心窍。你要冷静……”
“妈妈，我比你冷静多了。请你接受现实吧，我就是一个同性恋。”
叶妈妈被这直言不讳的名词刺激得打了个寒颤。她不由自主地喃喃自语：“怎麽会这样？小争你一直是个好孩子……”
叶争打断了母亲的话：“妈妈，因为我是同性恋，我就不再是好人了，是吗？就是变态，就是道德败坏，就是品质恶劣……总之，就十恶不赦了，是麽？”
叶妈妈条件反射地摇头：“不是，我没有那样说……”
“可是您的确那样想，是吗？谁都那样想。在你发现我是个同性恋之後，我之前近三十年的优点全部不复存在。您毫不犹豫地收回了对我的所有正面评价，否定了我所有的长处。从此之後，我不再是一个正常人，只是一个‘同性恋’而已。是吗？”
叶妈妈被这一个接一个的“是吗？”冲击得毫无说话的力气。只是低声哭泣。
“妈妈，我早就想明白了。还在很早以前。那时候，我不知道接下来的路要怎麽走。不过，我从来没想过要过你们眼中的‘正常人’的生活。既然我已经不‘正常’了。”
“小争……你……”叶妈妈泣不成声。不知道是因为心痛还是愤怒。
室内陷入死寂。
此时隐约听见门铃声响起。大约是周全去开了门，然後听见叶慧的声音响起：小争呢？
叶争抬眼看了抽泣中的母亲一眼，没有动。叶妈妈也维持著原来的造型。
然後是意料之中的开门声。“妈！小争！”叶慧气急的声音充斥了整个房间。
“妈，你们怎麽来了？”
“姐，你怎麽来了？”
姐弟俩几乎同时出声。
“小争，你跟妈说什麽了，把妈气成这样？！还不快去拿毛巾来！”叶慧转而瞪著弟弟命令道。
叶争看了叶妈妈一眼，抬腿走了出去。刚刚走出房门，就看见周全从卫生间里拧了个热毛巾出来。叶争低头接过，走回房间。行至门口，他停下来回了下头，看见周全正呆呆地望著自己，脸上满是担心和焦急。他轻轻地摆手，快步走了进去，把毛巾递给叶妈妈。
叶争进屋後看见叶慧正蹲在妈妈膝前，握著妈妈的手。她接过了毛巾，伸手欲替叶妈妈擦眼泪。叶妈妈一把夺过毛巾，气乎乎地擦了两把。
叶慧用
眼神示意叶争快走，叶争便接了毛巾，退出了房间。
周全正在朝这个方向张望，看见叶争出来赶快迎上前来。看见周全满面紧张的神情，配上探头探脑的动作，叶争突然觉得他很象某部国产反特剧中等待接头的特务，竟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
周全陡然在此时看见叶争的笑容，很是莫名其妙。他低声问：怎麽了？叶争摇头不语，顺手把毛巾递给周全。
周全进卫生间去洗毛巾。叶争径直向厨房走去，倚在门口看叶爸爸忙活。
叶爸爸看见叶争过来，就问：你姐和你妈她们呢？
叶争答：在屋里。
“你去准备准备吧。鱼片溜好就可以吃饭了。”
“哦。”叶争回答著往房间走。才走了两步又退回来：“你把鱼片拿来溜了？”
“是啊。你妈喜欢吃溜鱼片。”叶爸爸一边观察锅里的油温，一边搅拌碗里的鱼片。
“哦。”
“我还留了一半。”叶爸爸又加了一句。
“谢谢爸爸。”叶争说完就到房间去了。然後又看到周全立在门外。
“你还在这儿干什麽？收拾收拾准备吃饭。”叶争对周全说。
“好。”周全赶快去抬桌子。
叶争走过去叫房间里的人。“妈，姐，吃饭了。”
“我不吃。”叶妈妈还在擦眼抹泪。
“妈，饭总得吃的。”叶慧温言相劝。
“我不饿。吃不下。”叶妈妈头都不抬地说。
“气都气饱了。”叶争在心里想。
果然叶妈妈接下来这句话就是：“气都气饱了。”
然後叶争就看见叶慧埋著头偷笑。
叶争走到叶妈妈面前，弯下腰很谦恭地说：妈，吃饭了。爸烧了你爱吃的溜鱼片。冷了就不好吃了。
叶妈妈还是不抬头：我什麽都不想吃。
叶慧便说：妈，你还是吃点吧。吃饱了才有力气教训小争。
叶妈妈终於抬起头来：我有什麽好教训的？他早就铁了心了。什麽话都被他说完了，我还有什麽可说的？
叶慧立刻板著脸说：小争你说什麽了？妈的教训你听著就是。还敢顶嘴？！
叶争很委屈地回答：我没有顶嘴。真的没有。我只是说，不可能娶妻生子的。
叶慧又转向叶妈妈：妈，其实小争这话也没错。您要逼著他讨个媳妇回来，又没感情，万一成天又吵又闹的，更加没清静日子过。你看隔壁陈家姆妈，当初儿子结婚的时候摆那麽大的排场，几何风光！现在闹离婚的阵仗闹得那麽结棍，不就是让人家看笑话麽？
叶妈妈“唉”了一声。
叶慧赶快加紧攻势：小争那脾气妈你也晓得，从来都是一条道走到黑的人。……
叶妈妈呜咽著说：就算是小陈离了婚，孩子肯定是归男方的。至少人家有个孙子。
叶慧义正辞严的说：妈，那你的意思朵朵就不是你孙女了？那她这麽多年的“娘娘”是白叫了？成天还说人家重男轻女……
叶妈妈无力地反驳：我也不是那个意思。总是希望有两个孙辈。
叶慧说：那还不简单麽？等小争安定下来，想办法收养一个就是了。
叶妈妈说：那怎麽行？又不是自己生的。
叶慧酸溜溜地回了句：是不姓“叶”吧？早说让朵朵改成姓“叶”，你又不答应。
叶妈妈正想说什麽，听见叶爸爸在外面叫：怎麽都不来吃饭了？要尊重厨师的劳动嘛。
叶慧用眼神示意一下，然後姐弟俩齐齐伸手把叶妈妈拉了起来。
叶妈妈半推半就地走到饭桌旁，一抬眼看见正在殷勤盛饭的周全，脸又黑了下来。周全盛好一碗饭递过来，叶妈妈头一转，不接。周全就很尴尬地楞在那里。
叶争接了饭，再递给叶妈妈。叶妈妈还是不动。
“妈！”
“老孙！”
叶慧和叶爸爸同时开口。
叶妈妈方接过饭碗坐下来。叶爸爸招呼大家：都吃吧，吃吧，鱼片冷了就不好吃了。
4
五人在极端沈闷的气氛下吃完了这顿晚饭。周全想到小时候自己姥姥时常说的一句话：吃饭的时候不能打骂孩子。那样吃下去的食物会变成“气果实”，不利於消化。
──看样子今天大家都吃了顿“气果实”。
吃过饭，照例是周全洗碗。他一个人在厨房里劳动，不知道叶家四人在外面说什麽，做什麽。於是他无比庆幸地承认劳动的确可以是一件非常幸福的事情。
过了一会儿，叶争来探了个头：我送爸妈出去。周全简短地应了声“好”，随即擦了手站到厨房门口语焉不详地说了句“再见，路上当心”。
叶慧匆匆忙忙地回了个“再见”，叶家二老则是意料之中的沈默。
周全目送一行四人离开，再返回厨房继续洗碗。
叶争从楼下返回来，走到厨房门前。他的动作并没有刻意放轻，但周全显然没有听见。
叶争静静地倚在门框上，看周全把那个装鱼的盘子洗了起码一分锺。他心里突然说不出的难过，便走过去轻轻环抱著周全的身体。
周全没有回头，只说“回来了？”，叶争答“嗯”。
“家里还没有这麽多人来吃过饭呢。好不容易才凑齐那麽多碗筷。里面那摞碗肯定很久没人用了吧，上面全是积灰。用开水烫了好多遍。凳子也不够用，连书房里的椅子也搬过来了。平时倒没发现那椅子那麽重的……”
叶争听周全絮絮叨叨地说著这些有的没的，知道他心里一定是不安到了极点。以前张杰就说过，周全不是个话多的人，如果突然唠叨个没完的话，肯定是因为伤心或者紧张。
叶争轻轻拍打周全的身体，“好了，全儿，不说了。我爸妈已经走了。”
周全手上的动作陡然停止，身体也一下子松下来。“他们回S城了？”
“不，到我姐家去了。”
“哦。你姐开车来的？”
“没有，打车。”
“哦。我是不是显得特别傻？”
“没有，挺好的。真的很好。”
“你妈可真厉害。她那双眼睛。我真怀疑衣服都会被她的眼光烧出个洞来。”
“呵呵。她是会计师嘛。是得有一双火眼金晴的。不过，其实也就那样。”
“你妈跟你说什麽了？”
“其实也没说什麽。”
“肯定叫你跟我分开了。”
“那当然。不过我没理她。”
“她哭了吧？”
“也还好。”
“你妈是知识分子麽，当然不会呼天抢地的。”
“嗯。”
“我当时真怕她会走过来给我两个耳光。”
“不至於吧。我妈没那麽野蛮。”
“她要真打，我也没什麽话好讲。不过她没法骂我‘狐狸精’了就是。”
“全儿，别这麽说。”
“真的。总觉得特别对不住他们似的。”
“咱们又没做错什麽。”
“以前我也一直这样想。又没做错什麽。可是，还是觉得内疚。毕竟带来了伤害。而且伤害的不是别人，都是自己的亲人。谁都没错，改都不知道从哪里改起。所以感到特别无力。更加难过。”
“全儿，全儿……”叶争紧紧地抱著怀里这个人，一时竟不知道说什麽好。周全说的这些话，不仅是他心里的想法，也是自己的。一字一句都象钝刀子割在心上，无法逃离的疼痛。
“其实，我并不是第一次想到这些。每次我都安慰自己，问心无愧。可是，当想像变成现实，到底还是不一样。原来还是会有愧。”
“你後悔了麽？”
“没有。我只是难过。可是我那时候看著你父母，心里拼命想：即使说一万遍‘对不起’，我也不能和叶子分离。”
“我也是。要和你在一起。”
“你妈有没有跟你说如果要和我在一起就断绝关系之类的话？”
“没有。本来我也以为她会说。看来她还是没有我想象中那样狠。我现在越来越发现，我妈真的老了。早已不是那个精明干练的孙会计师，只不过是个老太太了。”
“不知道我妈会不会那样说？护士都是很凶的。”
“全儿，别想那麽远。你妈离得远，不会冲过来。”
“他们什麽时候回去？”
“不知道。我姐留他们在这儿过双休。反正明天就周末了。”
“哦。”
“全儿。”
“嗯？”
“我想明天过去跟他们说清楚。”
“怎麽说？”
“不知道。既然都被他们知道了，就说透吧。”
“算了，别说了。”
**************
今晚对所有相关的人来说都注定是个不眠之夜。
叶妈妈对著叶爸爸泣不成声。“小争都那样了，你怎麽也不说说他？还给他们做饭！”
“老孙，难道你之前真的一点都没想到过？”
“想到过什麽？我怎麽会想到小争可能是那种人……”
“那你怎麽突然心急火燎地一定要冲到上海来？”
“我只是觉得他上次在家的表现有点奇怪，总觉得有些不放心，想来看看到底怎麽回事。”
“怎麽不放心？”
“接个电话就变得那麽失魂落魄的，拼命往上海赶。”
“你是怀疑他恋爱了吧？”
“是有点。可从来都没听他说过。问小慧也说不知道。要说这年纪谈个恋爱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怎麽会遮遮掩掩的？就会想他是不是学别人搞什麽婚外恋，当第三者什麽的。”
“结果不是婚外恋。是同性恋。”
“我说老叶，我还真就不明白了。你怎麽就能那麽无所谓？！”
“我怎麽才算有所谓？跟你站在统一阵线上，你唱白脸，我也唱白脸？”
“至少得说说吧。总不能就这麽……”
“有什麽可说的？小争那孩子你又不是不明白。他心里早就拿定了主意，劝又有什麽用呢？”
“早就拿定了主意？这种事情，怎麽的也得跟父母商量商量吧？辛辛苦苦养到这麽大，居然是这样的结果。”
“老孙，你这话就有点不对了。这种事情，怎麽商量？商量了你就同意了？他也是怕我们操心嘛。”
“那……那我们难道就这麽由著他去了？”
“不由著他去，还能如何？把他绑在身边？小争已经快30岁的人了。你绑得住吗？”
“可是，我不甘心。实在是不甘心……”
“老孙，小争肯定是一条道走到黑，拉是拉不回来了。咱们要是想得通呢，最好。要是想不通呢，也就只好当没这个儿子吧。”
“凭什麽？！”叶妈妈放声大哭起来。
叶慧听到这边动静不对，赶过来相劝。“妈，你想开点。这种事情，也没办法的。”
“你们是不是早就知道了？！”叶妈妈顿时找到了泄愤的对象。
“其实，小争大学毕业那年我就知道了。妈你还记得那年暑假的事麽？那时候你问我小争怎麽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