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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贵妃传-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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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她嬉之不已之时,忽然,另外一头门户有声响,她本能地以双手放向胸前。但又立刻放下,她想到侍浴女——自己在仪态上不能作出外行相。

在门响之后,有一个如磐的响音,她问:“谁?”

“玉环,你在水中要泡多久啊?”是皇帝的声音。

她一惊,本能地啊了一声,脱口说出:“你,你在偷窥——”说时,她的身体蹲入水中,让水淹到胸前,然后,注意声音传来的地方,那道发出声音的门,并未开启,但已隙开一条极为微小的缝,可以断定,不能从此偷窥,此外,她又无从发现甚么空隙。

皇帝没理会偷窥一语,只笑嘻嘻地接着说:“可以上来了,你在水中泡着有半个时辰了吧?”

她嬉水,自我欣赏,忘记了时间,皇帝一说,她才想到,接口说:“我就出来!”她往入口处的门走。

有一名侍女的声音:“王妃请来这一边!”那是门稍微隙开的一边。她循声走过去,将上石阶时,门开了,只有一名侍浴的女侍在,引她走过一条极短的过道,进入另一室,又有一名侍女用一幅大浴巾裹她的身体,但只吸干她身上的水分便取下,指引她进入一个门帷。

她不经心地进入帷内,一瞥间,她叫出——那是一个房间,皇帝赤足,着一件宽松的浴袍。而她,全身一丝不挂,她窘羞,欲退又不能。皇帝在她发出声音时,很自然地取过一袭衣,上前披在她的身上,并且说:“她们不替你着上衣服——”

她和皇帝之间虽然也有过多次的偷情,她也曾设想到市井俚语:“奸夫淫妇”,自然有赤条条地相对过,但在她的心理上,那是畸形时间,而此刻则是正常时间。她为在正常时间里自己赤裸着被人看到而羞。本来就很热,羞,使她更热和出汗,皇帝为她披穿衣服时,她在羞涩中无地自容,终于,她偎靠到了皇帝身上。

她的浴衣和皇帝的不同,皇帝的,是一种麻质物,而她,是一种丝织品,丝质色浅,似透明,而且,又不吸水分——此时的她,正在出汗。

她要谴责皇帝,但是,羞涩得失措使得她依着皇帝,软绵绵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李隆基强壮的双臂搂揽了一个娇慵的身体,徐徐移动到边上的榻边,坐下,吻她——她不曾有反应。此时,她双颊嫣红,全身似慵惫得失去了所有的力气,任由他吻。皇帝极为温柔,轻轻地吻,轻轻的抚摸着她那汗湿的身体,他表现了非常怜惜的爱。

在热蒸、羞涩、松弛中的杨玉环,透了一口气,合着的眼皮抬了一下,再合上——她以为自己不看,可以减低羞涩的。但是,合上眼又太闷,因此,看了一眼,然后,她柔弱地低问:“你是不是在偷看?”

“玉环,不是的——”他悄声说,又吻她流汗的颈项,徐徐接下去说:“当你进来时,我看到,这不算偷看!”

“在此以前——”她的手伸出,在蒙昧中,插入他的衣内,摩挲着,又低说:“我在水池中……”

每一个人,灵智和肉欲都会有分离的时候。

每一个人,在被制造成的环境中,又都可能在顺应中孕育出一种情分。

她和皇帝之间,不应该有情分的,被势所迫而致的肉欲关系,虽然蒙有情的外衣,但那只不过是一件外衣而已。如今,在恍忽间,在慵羞的松弛中,在环境的移易下,情与欲在结合中萌芽!

这是寿王妃杨玉环在宫廷中度过第二个夜——昨夜,在恍忽中睡着,今晨,皇帝悄悄地起来,没有吵醒她,她起身时,已近午了,而且是皇帝进来把她唤醒的。

在午饭后,她又入了温泉——皇帝也在浸温泉,但不是和她同一池,那是她坚拒同池。大唐皇帝在下午沐浴时,享受按摩,还睡着了约半个时辰。下午的时间很短,他们又各自在温泉耗去很久,出去时,差不多已近黄昏。

皇帝和她玩了一次乐奏,宫廷中大乐师,被称为琵琶国手的张野狐,奉召入内奏了一曲。这是皇帝和她在一起,第一次面对正式乐工——皇帝顾到大体,在听乐时,杨玉环只在六尺外的偏席坐着。之后,是比平时为迟的晚餐,又之后,杨玉环兴致忽然来,仿张野狐的指法而奏了一曲琵琶,又在失望中抛开。然后不久,他们进入了温暖的房间——直到如今。

他们的精神很好。

现在,他们的确象一对情人,失去了尊卑和年龄的距离,又由于她在未嫁之前是完全地民间的,一个普通贵家,和宫廷生活有极大的距离,当她不再有顾忌时,谈话和行动都伸向广阔了,有许多,且为皇帝前所未闻。

在夜谈中,皇帝恬然想到了昨天上午杨玉环进来时,样子很不高兴,偶然念及,他问了。

她已浑然忘却,笑着说:“没事了,你一早就把人找来,我不高兴!”

“我不知道你睡到什么时候起来——是否都象今天?”

“不,今天是特别晚,平时要早些的,但也不太早,我又不必上朝,何必早起。”她说,忽然想到,倏地起来,双手将皇帝推倒,急说:“我差一点忘了,我昨天向着你,要发脾气,被你蒙混了过去!”

“什么事?”皇帝被她推倒,躺着看她,欣然问。

“你派内侍、侍女来寿王邸监视我,岂有此理!”

“啊!冤天下之大枉,我派人来服侍你,也便于传消息,那都是我身边最可靠的人,怎么,你会想到监视?”

于是,少有世故的杨玉环说出:“不是我,是他——他!”于是,她笑了起来,把寿王于晚上爬窗而入的事也说了出来。

于是,皇帝大笑,她也大笑,他们相互抱住而翻滚着,帷外的值夜侍女也耸动地听着——相对默笑。

——这是不应该说的,更不能把它当笑话的,然而,在松弛和感悦中的他们,忘却了伦常,也无视于现实问题,将此作为笑话趣事。

大唐皇帝在骊山温泉住了十八日,才回长安。

这十八天,是他一生中最欢畅的时间,他在到达的第二天,把媳妇召入宫中,同过四夜,放回,但隔了一夜,他不能耐,又把媳妇召入,此后,杨玉环一直到离开时才回到自己的丈夫那边去,中间,她只有在一个白日回过寿王邸,而时间又很短促。

经过这一次骊山行,偷情关系无法再继续,如何改变杨玉环的身份,成了当前最大的问题。李隆基虽然不顾一切要得到杨玉环,但他并不昏聩,体制方面仍要照顾的,事实上也必须有一个转向的手续。

在回到长安城的当天,皇帝就找高力士到私室商量如何迎杨玉环入宫。

这一问题,在骊山温泉宫时就曾提出,皇帝、高力士,还有玉真公主,都想不出一个自然、合礼与合理的方法,现在,高力士也同样没有办法,在正常情形下,总不能使寿王出妻,而且,使寿王公开出妻,杨玉环也不能入宫。

皇帝和高力士商量了半个时辰,无结果。于是皇帝命高力士召杨玉环入宫,高力士劝止了——因为在长安城中的内宫过夜,实在不大好,事必传开,何况此时已近黄昏。

李隆基在无可奈何中忍住了。

但在次日午前,朝散后,内侍报告,玉真公主请见,在等待着。皇帝料到,这必与玉环的事情有关,他推后了与李林甫的谈话时间,匆匆入内。

玉真公主一见皇帝,立刻就说:“昨夜,我想出了一个办法,让寿王妃做女道士!”

“让她做女道士?”李隆基沉吟着:“她好好儿地,用什么理由出为女道士呢?还有,她作了女道士,也不能入宫,依然要偷偷摸摸,我还可以忍得一下,她会不肯的,这回在骊山,玉环就问过:‘皇帝,你怎样安排我?我没面目再在寿王府住了!’小妹,这是实情啊!”

“我的皇帝大哥,昨夜,我把一切都想好了。第一,玉环做女道士,不象我,也不象另外一些人,她要有一个特别的目的,作为以身奉献而入道——”

“哦,奉献而入道,为谁奉献?”皇帝听出了契机,很急,截断了玉真公主的话而问出。

“陛下,正月初二是我们的生母窦太后的忌辰,让寿王妃以此日为奉献,为不幸而惨死的故太后荐福,自请度为女道士,代陛下尽孝,再者,以为太后荐福之故,女道观可以名正言顺地设在宫中。”

皇帝思索着,这并不太好,但是,这又是一条出路,终于,大唐皇帝照着小妹的建议而做了。

次日,知内侍省左监门大将军高力士奉皇命,正式和寿王谈判,嘱咐寿王献妻,他教导寿王着王妃亲自上表求度为女道士,而且,强调以故太后窦氏之故。

昭成顺圣皇后窦氏,是大唐皇帝李隆基和金仙、玉真两位公主的生母,也就是寿王的亲祖母。原来,已故的睿宗皇帝李旦的皇后应是宁王的生母刘氏,但宁王没有做上皇帝,他的生母死后虽然也追尊为太后,而实际上却以窦氏为正,可是,官史的记载,刘氏又必然列在窦氏之前,玉真公主的确有其特出的才智,她想出命玉环为窦太后荐福,有两大理由:一、刘太后和窦太后都被女皇帝所杀,到女皇帝被废死,刘、窦二人才在洛阳招魂拟葬,由于以上的原因,有一个至亲的人入道为之荐福,依道家而言,是至上的功德;二、刘太后也生有一子二女,却无人入道,窦氏生前地位低于刘氏,死后虽因儿子为皇帝而尊,但排名仍居次,现在,她除有一个亲生女儿入道外,再有一个亲媳妇为她入道,在空灵方面,她的尊荣比实际要更来得大了。

高力士技巧地向寿王作了提示。

寿王自然接受,自己写好了一道表文,命妻子照抄。杨玉环对女道士少有好感,最初拒绝,但寿王一再求她,她在无可奈何中只得照抄。寿王则以最快的速度把妻子的表文呈入。

事到如今,他们对此无可避免之事,已不再有悲愁感。

杨玉环把自己的故事坦率地告知魏来馨,并且托她照顾自己所生的两个孩子。一念及孩子,玉环就不免于伤心。

生长在宫廷的魏来馨,深明皇家的一家,她思索着说:“王妃,我这样想,如果你入宫后,再生了孩子,那末,我猜测,在宫廷的纪录上,这两个孩子的生母,只怕会改成我!”

“为什么?”她不解。

“王妃,倘若你和皇帝生了儿子,与寿王殿下是兄弟行,现在的两位公子总不能同母而为叔侄啊!因此,只有改一改出身!”

她怔忡,喃喃自语:“这也可以改变的吗?”

“有什么不能,皇帝要在宫内做这样的事,轻易得很。王妃,你以为皇帝的起居志,史官的纪录,那些称为永传后世的东西,是真的么?不,从太宗皇帝那时起,就常常被修改了,倒是女皇帝,不大理会史官的纪录,听说,那是她瞧不起这些。”魏来馨喟叹着:“他日,你到宫中,就会知道!”

“来馨,我想,我以后不再生孩子了,你帮我好好照顾这两个。唉,我不曾生得一个女孩——”她喃喃说,表现了惆怅,由于自己和皇帝的关系很密切,在一些看来特殊的人物面前,她不必避忌个人感情了。

寿王妃杨氏,受宫廷正式的传召——由内谒者来迎,有仪仗、宫中执事,典体壮严,寿王和王妃虽然事先获得通知,但由于特殊的关系,他们并不重视,也不去谈它,直到正式仪仗到了寿王府,李瑁才感到意外,杨玉环本来只着常服,但因是正规的迎召,匆促间换了吉服,她弄不懂是什么事,内心在抱怨皇帝多出花样。

内谒者依照诸王妃、命妇入朝的礼节,车迎寿王妃至内侍省,经由内常侍,再经由内侍省少监,唱呼入奏,步行至内殿,晋见皇帝。

皇帝左右有侍从多人,她依照指示而行大礼,由司言代天子询问,及说明召见之意——那是因为她自请作女道士的事,之后,皇帝官式地说了嘉许之言。她谢恩。再由司言依例问了一些事。杨玉环有些闷气,忍不住,抬头正面看皇帝——皇帝正坐,没有什么表情,两边女官、内侍,有十人以上,后面,又排立着约十余人,她本来想笑一下,或者捉弄一下皇帝,但宫廷壮严的气氛,使她不敢造次。

于是,她沉着地依制行事和行礼,然后,皇帝命赐食于王美人处,司言传晓,由内谒者指导谢恩。

皇帝先退,寿王妃依宫廷制度而跪送,然后,她被引往王美人处——自从杨玉环成为寿王妃之后,这是第一次单独依传统仪式朝皇帝,新婚朝见,有武惠妃在,而且仪式也不如今日那样地隆重。

在另一所宫殿,王美人迎着她,免除一切礼仪而入内室。

杨玉环以为皇帝会在,但没有,她略进小食,就问王美人,自己可不可以就此辞退,因为吉服穿着已久,不大适意。王美人告诉她赐食的节目只是带一些宫中食物回去,并不是留她在宫吃饭。这使杨玉环失笑——她和皇帝的关系,王美人是知道的,因而彼此都很自然。

她出宫了,依然有仪仗队,诸门户出入都有专人记录,她从而认识了宫廷生活的另一面。

次日,她奉召,秘密入兴庆宫和皇帝幽会——她为昨天的故事而向皇帝发了一阵带喜悦的牢骚。

皇帝对她说:“这是先圣前皇定下来的礼,我照礼行事,内外史官,都会记下昨天象做戏的那一场节目。”

“今天呢,他们不会记了?”她摇头:“这多虚伪!”

“没有那么虚伪的东西,皇家就少去了尊威,也用不着养那许多人——你想,昨天你入朝一次,内内外外,服务人事该有两百人吧!把看门仪卫和后备的算上,还不止哩!劳动那多人,就为了记下这么一件事在簿册上!而这,又是为了写历史,我们在制造历史!”

她听了,忽然稚气地以诵书的口气念出:“历史,历史,吾知之矣!”

有最高权力的人用各种方法创造历史,其余的人便为此而服务。

大唐王朝有名气的人才,官中书舍人、知制诰的孙逖亲奉皇命,以起草度寿王妃杨氏为女道士的诏书。

皇帝以充满感情的口气向这位才士说:自己早年丧母,欲尽孝而不能,今幸有寿王妃,贤媳,知朕心志,自请度为女道士——他嘱咐孙逖审慎落笔,那是暗示,不可因此而侵犯自己的祖母,伟大的女皇帝。母亲虽然为祖母所杀害,但在儒家所提倡的孝道理论上,无论如何不能因母而损及祖母。再者,女皇帝祖母虽然是推翻的,但是,她依然受到广泛的崇敬。

开元皇帝以孝治天下,又友于兄弟。这位才士感动得为之俯伏而叫万岁。孙逖不是进士出身,但进士们无人敢于轻视,他出身于开元二年一个特别的考试科目,称:“手笔俊拔、哲人奇士、隐沦屠钓及文藻宏丽”科,且为第一名。廿余年来,孙逖和颜真卿、李华、萧颖士齐名,被称为四名士。

于是,孙逖写成了“度寿王妃为女道士敕”如下:“敕,至人用心,方悟真宰;淑女劝道,自昔罕闻。寿王瑁妃杨氏,素以端懿,作嫔藩国;虽居荣贵,每在精修。属太后忌辰,永怀追福,以兹求度。雅志难违;用敦宏道之风,特遂由衷之请,宜度为女道士。”

这一道简明的敕文引起了小小的震动,诸皇子间有错愕感,人们因寿王妃的求度为女道士而生出许多种联想——有人以为寿王有可能被立为太子,另外的人以为寿王妃指明以太后忌辰而请入道,可能暗示着将会有新的政治上的斗争,女皇帝武氏一直和她的集团,仍有残余人物,是否要将之一网打尽呢?因为太后是为皇帝所杀……

至于在朝廷,中书省方面由孙逖传出,大家为皇帝的孝思而感动,但同时也有人以寿王妃人道为不可解——同时,寿王妃的美丽,又因此再被广泛地传布。

这是开元廿八年的风雪残年,长安很冷,百官又为过年而忙,寿王妃杨氏入道的敕书,恰于此时公布,自然,那是由于年初二即为窦太后的忌辰之故。

在杨玉环的家中,杨玄璬和他儿子杨鉴,都陷在不自然的缄默中。

大唐皇朝的女道士,行为多受人议论,而杨玄璬以儒术名家,对女儿的出为女道士,很不舒服,再者,女儿于事前完全不曾通知本家,也使他为之遗憾。

他和儿子都猜不透是什么事故促成女儿如此。

他们父子有隐隐的不安,但杨鉴的妻子承荣郡主则认为是喜事,她说明,寿王妃如此入道,是被特别看重。

大唐开元二十八年除夕。

繁缛的宫廷和朝礼之后,每一家人都在自己的家门之内团聚。

寿王邸的情形很黯淡,在晚饭之前,寿王妃看了两个儿子,回自己的房间,独自哭泣。不久,寿王来了,请妻子同去主持一项本宅的祀神礼。

她拒绝,但当寿王默默转身时,她忽然叫住丈夫,在流泪中说:“你等等我,我去!唉,这是我在你家中的最后一个除夕,从后天上午起,我就不再是寿王妃了!”

李瑁一阵心酸,强行忍住,他不欲在大节日流泪。

祀神礼成,是团年饭,有乐伎演奏,场面合于制度的热闹,但是,寿王夫妻的心情却很沉重。他们在强颜欢笑中吃完了晚饭,再去看年夜灯,又举行了除岁的祀典。这时,下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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