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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静把头埋在手里,紧紧靠在桌子上,半天动也不动。
“怎么样?有意见说呀!”赵毓青的声音亲切而又倔强。
“有什么说的!打倒伍雨田,又打倒校长……”道静抬起头来,睁大迷惑不安的眼睛,“既然是上级的指示,我们就服从吧。不过我真有点儿糊涂——校长,她能算咱们的敌人吗?”
“革命能够徇私情吗?”赵毓青突然严厉起来,他目不转睛地盯着道静,并且皱着眉头,“平常你跟她拉拉扯扯,姑姑长,姑姑短……我就看不惯!可是——那是过去的事了;现在嘛,现在既然上级来了指示,咱们就必须坚决执行……革命嘛,就应当像狂风、像闪电、像多少地区那样的轰轰烈烈……”他太兴奋了,赶快把声音放低下来,“同志,我在保定二师参加过学潮,多少有点经验。不必犹豫了,咱们就商量商量怎么进行吧。”因为他讨厌王彦文一套庸俗的、拉拉扯扯的作风,又看到了她一些毛病,于是坚决主张打倒她和伍雨田两个人。道静不敢坚持自己的意见,就迷迷糊糊地同意了赵毓青的作法。
三天之后。
早晨,初级班的小学生依然背着书包蹦蹦跳跳去到学校上课的时候,高小的情况突然发生了变化:学生们在院子里、操场上三三两两交头接耳地谈着什么,紧张地商量着什么。自习钟响了,没有人上自习;上课钟响了,两个课堂里都是空无一人。
高二级任教员伍雨田走到课堂门外,不由得把两条浓眉毛挤到了一块儿,怒冲冲转身走到校长室里去。高一级任教员赵毓青到课堂里看了看也同样转身走了。
伍雨田正和校长小声唧唧喳喳谈着什么,突然大群学生呼喊着跑到校长室外。王校长吃了一惊,瘦脸立时变得黄蜡般,两腿站在地上也忍不住簌簌地抖了起来。
吴学章、李国华,和另外三个学生代表闯进校长室里,歪着脑袋盯着校长和伍雨田:“校长,为什么光叫住宿的学生吃窝头?——你拿我们大伙的伙食费发了多少洋财呀?”
“嘿!伍雨田,国民党走狗!你为什么侦察我们?你为什么打击抗日爱国的学生?”
一霎间,“打倒走狗伍雨田”、“打倒校长王彦文”的口号声激奋、嘹亮、参差不齐地在院落里响起来了。包围在校长室外的孩子们红着脸挥着胳膊,有的跳着脚蹦起来多高。
“回去!回去!”口号声刚一停,伍雨田板着铁青的脸,不慌不忙地站在屋门口冲着五六十个学生大喊道,“回课堂去!你们受了共产党的鼓动要找死呀!真要捣乱,可没你们的好!”
“同学们!……”王校长的嘴唇煞白,小眼睛里含着泪珠。
她颤巍巍地竭力提高了声音:“别胡闹呀同学们!别,别……回课堂去吧!”她的眼泪掉下来了。
一部分学生受了伍雨田的威吓,又被王校长的眼泪所感动,立刻就像打架打输了的孩子,噘着嘴悄悄地溜回课堂去了;剩下三十来个小学生在吴学章和李国华的带领下,还站在校长室外大声呼叫着、跳跃着。——那些进步学生平时总被林老师劝阻着,禁止他们暴露自己的真面目,这回,赵老师给他们布置放手大干,这些毫没受过人生折磨、满脑子革命幻想的孩子果真立刻兴高采烈地干起来了。鼓眼睛、胆大而又爱幻想的女孩子李国华竟成了活跃的学生领袖之一。
“打倒国民党走狗伍雨田!”
“打倒糊涂自私的校长王彦文!”
“打倒胆小妥协,不能坚持到底的……”
他们分成了两组,此起彼落地围在校长室外声嘶力竭地喊着叫着,甚至骂起那些溜回课堂的学生。
空气越来越紧张,小小的平静的小学校,充满了骚动不安的战斗气氛。高小无形中罢了课,那些胆小的有钱人家的孩子甚至逃跑回了家。初小呢,学生们虽然依旧听着钟声排队上了课,可是多数教员,人站在课堂上,眼睛却瞟着院子里,人人惊慌不安地想道:“出事了,出事了。……”
大院子里男孩子和女孩子们一齐伸着脖子红着面孔用力的大声喊着、叫着,好像打架助威一般,有的甚至被好奇的冲动鼓舞着,激愤昂扬地狂叫起来:“打倒……”
“打倒……”
有的孩子连打倒谁还闹不清,可还是跟在人群里大声呼喊着。
(第二部第四章完)
第05章
王彦文和伍雨田都坐在屋子里半天不做声。后来,看出一个空隙,高大胖壮的伍雨田猛然一蹿——冲出了学生们的包围圈,急步跑到学校外面去了。
“追呀!追呀!追走狗呀!”
“赶呀!赶到教育局请愿去呀!”李国华领头一喊,请愿的呼声又响成了一片。
伍雨田一跑,学生们有一部分也呼啦一声跟着跑了出去。
“皮得瑞,你干吗不跑了呀?走!到教育局请愿去!”
李国华和另一个大个子麻子脸的男学生李占鳌,拉住皮得瑞的胳膊叫他同走。
“我,我不去!……”瘦小的皮得瑞,使劲吸溜一下鼻子下面的两条青鼻涕呐呐地说,“这顶什么事?有那工夫我还捡煤渣去呢。”说着他低头走进了校门。
“呸!妥协分子!”李占鳌狠狠地朝皮得瑞的背影骂了一句就急步跑走了。
追赶伍雨田的学生走后不久,道静迅速布置学生在学校的里里外外,甚至厕所饭厅全贴上了红红绿绿的大条标语。这些标语除了写着“打倒校长”、“打倒伍雨田”等等之外,最惹人注意、最使人大吃一惊的是忽然出现了“拥护中华苏维埃政府”、“拥护中国共产党”的口号。于是在这些标语下面围着大群的小学生,欢喜的、好奇的、惊慌的,各种不同的眼睛互相探询着。
“看!看!共产党……”
教员们看见了这些标语,有的压抑住惊慌不安的心情把学生赶回课堂去;有的却又惊又喜好像发现宝物般地审视起来。
道静是三年级的级任教员。开始她和别的初小教员一样,停在课堂上,可是却时时拿眼瞟着院子里,竖着耳朵听着一切的声音。当学生们去追伍雨田,所有的教员也都走出课堂的时候,她就跑出来去找赵毓青。但是这个热情冒失的青年已经不见了,他怕学生请愿不成,竟随后追赶着学生去了。
“要尽力隐蔽自己的真面目,把自己隐蔽在群众当中;要尽量争取同情者……”道静想起江华在负伤之后还谆谆嘱咐她,叫她记住这些白区秘密工作的原则和方法。想到这,她心里突然充满了疑虑和焦灼。请愿的结果会怎么样呢?赵毓青、她,以及那些进步的学生突出地暴露在人们的面前之后结果会怎么样呢?下课钟响了,学生们下学回了家。道静沉思着走回自己的寝室。当她刚坐下来想整理一下思绪,考虑考虑以后的做法时,王彦文校长忽然走进来了。她头发蓬乱,眼睛红肿,一进门看了道静说:两眼,生硬地像块木头似的坐在一把椅子上,头也不抬地“林先生,人要凭良心!您说说,自从您来到敝校,我对待您怎么样?”
“姑姑,您有什么意见照直说吧!”道静已经料到校长会有这样一手。——虽然她还没有完全公开地暴露自己的面目,但是学生们这样公开一闹,毫无疑问校长会猜到有她在领导。
“没有意见!”她抬起头来,窄窄的瘦脸更加黄得可怕,“您是家兄介绍来的,说实话,我真是另眼看待。就说您刚来时候就犯着嫌疑……不过我不相信。我想一个年轻女子哪能参加什么党作那些危险犯法的事?……后来伍先生常跟我说您跟赵毓青领导学生开共产党的会,宣传什么……我还是不大相信——我还替你们辩护呢!”她叹了口气,沉一沉,狠狠地皱着眉头盯着道静,“知人知面难知心呀!想不到你们竟煽动学生来反对我,反对伍先生,反对我们两个人。共产党的标语又公开贴在我这个学校的墙壁上。……那还有什么说的?林先生,事实摆在眼前,您看着办吧!有地方会替咱们说理的!”
没等说完,她站起身来悻悻地走了。道静想向她解释,又想回击她几句,都没来得及,她就走了。有好半天,道静呆呆地愣在屋子里,脑子乱哄哄的……
午后学生来上课的很少。家长们听说学校闹了学潮,都不敢叫孩子来上学了,整个学校停了课。道静像热锅上的蚂蚁,坐不是立不是。幸而刘秀英这女孩是临时交通,她领着三个学生来来回回地向道静报告着消息:“赵老师领着同学站在教育局门口,喊口号要求撤换校长和伍老师。后来他们都到县政府去了,还在喊口号。”
“伍老师在县党部里呢,校长在教育局里。”
道静悬心、忧虑,一刻刻捱着时间。
午后三点钟还不见赵毓青和学生们回来,道静实在忍不住了,她领着十几个学生也向县政府跑去了。小城狭窄的土道上灰尘滚滚,太阳火辣辣地晒在人们的头上、身上。道静和学生们正跑得红头涨脸喘喘吁吁的,忽然看见赵毓青领着一大群学生迎头走来,两边的学生顿时兴奋得跳着脚高呼起来。
“回来啦!回来啦!”
“胜利啦!同学们!咱们胜利啦!”
同学们手舞足蹈地几乎要互相拥抱了。两个教员也互相握着手。赵毓青满面灰尘,扬着眉毛兴奋地说:“林,咱们的斗争胜利啦!开头教育局不理我们,到县政府也不理我们,我们不停地喊口号,甚至要砸县政府,他们这才屈服啦。县长和教育局长亲自出来接见我们,答应撤换校长和伍雨田。”小赵清瘦的白脸晒黑了,他吐了一口唾沫,拍拍道静的肩膀,微微一笑。“嘿,怎么样?”那意思好像是说,“还是我对了吧?”
道静也高兴起来。但她的高兴与其说是因为斗争的胜利,还不如说是因为看见他们平安回来了更合适。不过,她没有把她心里的话说出来。她拉着两个学生的手,兴奋地笑着:“好,好,你们可回来啦,可回来啦……”
夜晚,下起雨来,道静躺在床上却怎么也睡不着觉。这突然爆发的急转直下的形势,把她搅扰得糊里糊涂。目前即将要到来的是喜是忧呢?她说不上来。她对于赵毓青那种轻率的乐观和自信是不大相信的;但是,她对自己也并不相信。
这时,她又想起了江华,想起了卢嘉川,想起这些富有经验的老同志。当她矇眬入睡时,这些同志的面影还在她眼前晃动,仿佛在对她说:“小林,小林,清醒一些!清醒……”
她果然听到一个声音在喊她。她猛地醒来了。不是做梦,真的有人在轻轻敲着窗户。
“林老师!林老师!”声音急促惊慌,微细得刚刚可以听到。
道静赶快跳下床来开了门。黑夜里,外面落着雨,只见皮得瑞淋得小水鸡一样哆嗦着站在房门外。他见了道静,一把拉住她的胳膊急促地喘着气,说:“林老师,不好!不好!……”他喘气、瞪眼,惊慌地看着道静不知说什么好。
道静吓了一跳。按住心里的悸动,却轻声抚慰着皮得瑞说:“别慌!皮得瑞。你说——发生了什么事?”
“老师——老师——我爹、爹,叫我告诉你,你,不好!不好!……”
“皮得瑞,说明白点!怎么不好呀?”道静又急又好笑。这总挂着青鼻涕的孩子,半夜三更冒着大雨跑到学校来,一定有非常严重的事情,但是他……
“老师,快、快跑吧!他们一会儿就要来抓你和赵、赵老师啦!”
“什么?……”道静紧抱住皮得瑞的小脑瓜,一下子把他拖到屋子里。
“我爹在县政府给他们倒水的时候听见啦。他,他说今晚上县、县、县长和党、党部开了会。”在黑黑的屋里,皮得瑞仰头瞅着道静结巴着说,“我爹听见啦:今夜里十二点,他们要到学校里来抓你跟赵、赵、……赵……我爹叫你们快跑。”
道静看看表已经快十一点了,她拍拍皮得瑞说:“好孩子,谢谢你,谢谢你父亲。你快回家吧,雨这么大。站住!你听说还抓别的人吗?”
“没、没有别的人。老师,你、你快去告诉赵老师,快……快……快跑吧!”皮得瑞一边小声喊着,一边跑走了。道静站在屋门口目送这瘦小的影子消失在雨夜的漆黑的矮墙后面,就赶快去敲赵毓青的房门。
他们俩急促地商议着。赵毓青先是还不相信,不想走。急得道静说:“情况这样紧,你为什么还这样自以为是?你既然不走,我也不走!”
“走!既然你这么……”赵毓青一边扣着衣扣一边说,“可是到哪儿去呢?咱们不能立刻丢下学校和这些学生。”
“对!当然不能走远。咱们还要和学生们交代工作。”道静想了想说,“老赵,这样吧,我到刘秀英家里去。她家住在王村,父亲是木匠,通过她还可以和学校联系。你呢,你到王丕富家去好不好?还有,接近咱们的教员老靳、老王、老何,通知他们不呢?”
“我自有办法。全包在我身上。”赵毓青的眼睛闪着光,“你先走,我办完这些事随后就走。明天上午我叫人和你联系,那时看情况咱们再商量以后的办法。”
“好。可是你一定要走呀!现在我去收拾一下东西,十分钟后,咱们一块儿从矮墙那儿走吧。”
“一块儿走不好。你先走,我随后就走。这种情况,我早经验过,算不了什么。”
道静没的说了。她觉得自己也太过于激动了。于是竭力使自己冷静下来,然后用力握住赵毓青的手,用那双激动的眼睛静静地注视着这年轻的战友。
“老赵,希望你小心!平安!再见吧!”她的声音有点儿颤抖。
赵毓青的脸霎时红了。他感激地望着林道静,平日,除了谈工作,他们私人间很少来往,但是当这紧张的临分别的一霎间,林道静是怎样热情地关切着他呀!他不由得深深地被感动了。
(第二部第五章完)
第06章
夜间,林道静冒着雨逃到了她的学生刘秀英的家里。
道静听了江华的话,她不仅在学校教员和学生当中进行了工作,而且也和几家学生的家长交了朋友。其中和她关系最好的就是刘秀英的母亲。这是个健壮的中年农妇,有六个孩子,生活虽然困苦,可是她却那么乐观、愉快,干起活来像一阵风。尤其她的生活经历和对于生活的见解,可给了道静不少帮助。像她这样生长在大城市里的知识分子,尽管她和农村、农民也有过一些联系,但是在她的心目中总有那么一种近乎成见的见解:农民是贫苦的,是缺乏文化和思想的,除了地头炕头他们还能知道什么事情呢?可是自从和刘秀英的母亲接近之后,就把她的一些看法改变过来了。这个农妇不仅知道各种庄稼上的知识,知道农民生活如何的困苦,庄稼人一颗汗珠掉八瓣,知道丈夫到各处做木匠活时听来的许许多多农村中的趣事和奇闻;而且她还懂得生活中的许多道理,懂得农村中阶级斗争是怎样的尖锐,懂得地主、高利贷者盘剥农民的多少花样和残酷的事实。从这个多子女的普通农妇的身上,道静才深切体会农民并不愚蠢,并不落后,只是生活的困苦艰难使他们喘不过气来罢了。因为和刘秀英的母亲谈得来,觉得这个女人一定会慷慨地帮助她,所以在这个紧急的夜晚,她逃到了刘家。而这个聪慧能干的女人也果真留下了她。
刘家小院很清雅。挂满丝瓜、豆荚的篱笆上,绿油油的叶子沐浴在温煦的阳光下,给人一种幽美、恬静的感觉。三间明亮的北屋,炊烟慢慢从屋顶上轻袅地飘起。将近中午,刘秀英的母亲一边坐在灶前烧着火,一边跟蹲在她旁边的道静谈着话。
“姑娘,别着急。”刘秀英的母亲含着温存的微笑说,“在咱家歇两天,听听风声。咱庄户人常说:‘没有过不去的河’。”
“可是,大嫂,我怎么呆得下去呢?学校……”道静正愁闷地说着,她的学生刘秀英回来了。
一早,刘秀英就到学校去探听消息去了,可是直到中午她才急急忙忙地跑回来,一进门就耷拉着脑袋哭着对道静说:“赵老师叫他们抓去啦!”
“刘秀英,你把详细情形说说!”道静屡经忧患,对于突然的事变已经比较沉着了,“他怎么被捕的?”
“夜里警察局跟保卫团来了几十个人包围了学校。可是,赵老师还没走,他还在学校干什么……就这么把他抓走了。”
刘秀英噘着嘴抹着眼泪。
“同学们呢?还有人被抓走没有?”
刘秀英哭着说:“李国华、吴学章叫他们抓走了……我们一到学校,所有昨天参加请愿的同学,全叫校长和伍老师赶着到县党部礼堂听了一顿训话。一个瘦猴样的官说,我们要再敢造反,他们就全枪毙我们……他们说、说要枪毙赵老师和你呢。”
“刘秀英,别哭!”道静凝视着篱笆上面翠绿的小丝瓜,低声地说,“他们不会有危险的。还有别的消息吗?”
“没有!没有!”刘秀英抽咽着,“老师!老师!你、你怎么办呀?他们,他们也正在打听你、想抓你呢。”
“刘秀英,别着急,我不会……你去告诉皮得瑞、李菊英、朱有光、王光祖,还有李占鳌,今晚上都到你们村边的大苇坑里,咱们谈谈。”
“李占鳌那臭麻子变啦!”刘秀英噘着小嘴抹着眼泪,“他在党部还帮着党官训我们、笑话我们。那丑小子真不是好东西!”
道静的脸更加苍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