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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占鳌那臭麻子变啦!”刘秀英噘着小嘴抹着眼泪,“他在党部还帮着党官训我们、笑话我们。那丑小子真不是好东西!”
道静的脸更加苍白了,静了静,她拉着小姑娘的手,苦笑笑:“缺他一个人没有关系。你还是去通知吧。”
就在这天下午,在道静还没有和她的学生们会面之前,刘秀英家来了一个串门的老太太。她五十多岁,挎着一个卖花样子和鞋面布的小篮子。消瘦、黧黑,但样子很温和,还似乎有些腼腆。她和刘秀英的母亲好像很熟,见了面笑着招呼了一下,就悄悄地走进里间屋里来了。道静正坐在里间屋的炕上写东西,一见这个陌生的老太太进来了,她心里有些不舒服,因为她是偷偷藏在刘家的。但是客人既然进来了,她只好下地打招呼,让老太太炕上坐。
“你忙吧,我地下坐是一样。”老太太含着微笑,说话慢吞吞的。她把篮子向板柜上一撂,自己在板凳上坐下了。
刘秀英和她的母亲也跟着走进来,她们也看着道静微笑,好像有些神秘似的。
道静莫名其妙地看着她们,她显得有些局促,不知说什么好。
还是老太太先说话:“姑娘,你买花样子吗?我卖的这花样子可特别新鲜好看。”
“不!不用……”道静摇摇头,“我不穿花鞋。”
“年轻的姑娘穿双花鞋才好看啊!”老太太上下打量完了道静,对刘秀英的母亲笑笑说,“这位大闺女长的可真俊,多叫人喜爱。我要是有这么个闺女那才福气呢。”
道静不好意思地笑笑。她坐在炕沿上看着老太太慈祥而又苍老的面孔,轻轻地问:“老太太是这村的吗?您没有女儿?”
“她什么人也没有了!”刘秀英的母亲替老太太回答着,“老当家的早去世了,只有一个儿子最近也、也死啦。”她看看老太太轻轻叹了口气,就走出去了。
道静觉得有些奇怪。刘秀英的母亲领着这老太太干什么来了呢?她不是答应替她保守秘密的吗?可是道静还是和老太太聊起天来。虽然她心乱如麻。
“老太太您很苦呀,只剩下您一个人怎么生活呢?”
“有办法啊!”老太太安详的声音使得道静有点吃惊,“我的干儿干闺女可多哩。我挎着小篮各村里串,到哪儿也饿不着。闺女,我问问你,你是哪的人?怎么到刘秀英家里来啦?”
道静的心动了一下。怎么回事?她怎么会盘问起我来?难道刘家把我的情况向什么人告密了吗?……
“老太太,我来串个门。”道静也不慌不忙地回答着,“昨天的雨可好啦,看样子今年庄稼一定长得好吧?”
“好?”老太太瞅着道静叹口气说,“好几年啦,不是旱就是涝,再加上兵荒马乱,遍地土匪,咱老百姓可是没法子过啦。闺女,你不是本地的人吧?在这附近教书吗?”
“嗯,教书。”道静竭力镇静地说,“我是刘秀英的老师,来找刘大嫂做点活,她不叫我走就待住了。老太太,您是这村的人吗?想找我替您写封信是怎么的?”
“不是。”老太太笑笑说,“我来向你打听个人:有位江华江先生你认识吗?”
听了这句话,道静的心狠狠地翻腾了一下子。这究竟是个什么人?她为什么竟来打听江华?但是她一见刚刚进屋来的刘秀英的笑脸和她母亲那种神秘的微笑的样子,她一下子恍然了!莫非她就是江华说的那位姑母吗?
“认识。您认识他?”道静坦然地说。
老太太看了看刘秀英,站起身走到道静身边拉住她的手,笑道:“闺女,他对你说过他的姑姑吗?”
“啊!您就是姑母!”道静一下子扑到老太太的怀里,紧紧握住了她的双手。这双手很瘦,很粗糙,但是却那么温暖有力。
“闺女,对不起你。”老太太拉着道静坐在炕边说,“我那侄儿告诉我说,”这时刘秀英也出去了,屋里只剩下道静和她两个人,“告诉我你在学校里。本来早该去找你联系,可是咱这区这一阵子情况很紧,我到远处去了些天,所以没顾得去找你。可是你的情况我也知道一点。……”
道静这才明白刘秀英的母亲思想进步的原因。一定是经过她和姑母联系了,所以姑母才了解自己的情况。可是她没有说话,只静静地、微带惊奇地听着老太太继续说道:“你在学堂的工作作得还不错,怎么一下子坏事了?”
道静小声回答:“那位名叫戴愉的同志来了,指示我们攻击校长和姓伍的教员,就那么一下子暴露,而且被破坏了。”
“怎么?有人找过你?”姑母的神气有些紧张,但说话仍然是不慌不忙的,“那可是有点儿奇怪啊!”
道静也愣住了。
姑母沉思着,有一阵子没有说话。
道静看着姑母那张黧黑的布满皱纹的平凡的脸,忽然颖悟似的想道:“她,就是她和可敬的江华在并肩战斗?……”
“闺女,”姑母的声音是温柔、慈爱的,她拿过自己的花样篮子,小声说道,“好闺女,我真是对不起你们,没有早跟你们联系,可后悔也晚了。现在,咱们说眼前的吧——眼下敌人很疯狂,你该躲一躲才是。”
“姑母,”道静不由自主地也这样称呼起来了,“我哪里也不去,我有这些学生——我不能走啊!”
姑母的脸上浮上了一丝苦笑。她轻轻抚摸着道静柔软的小手:“孩子,革命可不能任性呵。你在这里掩藏不住,我不能留下你白白往虎口里送……我知道我们早晚得胜利,可是目前,站在矮房檐下,你就低低头吧!”姑母没有讲革命有进攻,也有退守,要保存有生力量等等;她只是根据事实,说服道静赶快离开这儿。
“姑母,我没有地方可去呀!您给我找个地方吧。”
“那么,”姑母想了一会儿,轻轻说,“闺女,既然没处去,那你就跟着我吧,我想法子安置你。”
“您要带我走?”道静笑了。可是接着她又忧虑地说:“姑母,可是您别忘了我那些学生呵,还有赵毓青——这是个很好的青年同志,也叫他们捉去了。”
姑母点点头。她总是微眯着的眼睛张开了——这双憔悴的暗淡的眼神突然变得年轻人似的热情激动:“闺女,别难受。咱们到胜利那天再跟反动派算账……你知道,我那小子——你听说过李永光吗?他、他最近才死啦,为革命牺牲啦……做娘的,心上的肉,够多痛呵……可是这不算什么,不算什么,孩子呵,不算什么……”
姑母摇着头喃喃重复着“不算什么”,可是眼泪却顺着她多皱的面颊像泉水般涌流出来了。
“姑母,”道静凝视着这张悲痛的脸,情不自禁地说道,“姑母,别难过!您失掉了一个孩子,可是,还有好多好多……”好多什么她说不下去了。
姑母和道静约好了过两天来接她,就挎着篮子蹒跚地走了。她刚一走,道静拉住刘秀英的母亲赶紧问:“大嫂,告诉我,把这个老太太的事情多告诉我点!”
“我也说不太清。”刘大嫂说,“就知道她和她男人全是好庄户主,住在离这廿五里地的大王庄。日子穷,一亩地也没有,他们两口子全给财主家做活。后来高阳、蠡县暴动时,她男人去参加,就牺牲在那边。剩下个小子李永光,也是个好小伙,他还偷着领导过咱这一带的许多斗争呢……这老太太可是个少见的人物,周围附近的农民们没有不认识她的,没有不喜爱她的。不管谁家有了遭难的事,她全有法子帮忙,有法子管。她就是这样风里来雨里去、成年累月地在咱农民当中工作着。”刘大嫂说到这里用衣角抹抹头上的汗水,拿起一只鞋底纳着说,“这老太太本事可大啦,白天出入地主老财家的高门大户,有时给他们帮忙做活,也有时贩卖些好东西给那些地主的老婆闺女;可一到夜晚,她就做起咱这边的工作来。”刘大嫂笑了。道静却还不满足似的瞅着刘大嫂,仿佛在催她,“再多告诉我一点吧!”
(第二部第六章完)
第07章
第三天的傍晚,姑母叫道静换了一身农村姑娘的衣服,就把她领到西边廿五里她的家里。走到这孤零的村旁小屋时,夜色已深了。姑母开了门锁,点上小煤油灯,昏昏的灯光立刻照出这间空空的小屋里,除了炕上一张破炕席,一条旧得褪了色的棉被和一个像小孩子似的大长枕头以外,什么也没有。
道静正用惊异、好奇的心情观看这个简陋的小屋时,姑母似乎看出了她的心情,说话了。
“闺女,”姑母说,“你还没有见过这样的穷地方吧?没法子啊,箱箱柜柜的原是有一点,可是后来——全变卖啦。这倒好,变成个彻底的无产阶级,什么也就用不着惦记啦。”姑母说到这里笑起来了。她忙着用条帚打扫炕上的尘土,让道静上炕去坐。
道静坐在炕上,小煤油灯放在钉在墙上的小木板上,昏沉的摇曳的灯影和破窗纸外射进来的月光混淆在一起,突然给这间小屋笼罩上一层奇妙的色彩——仿佛神话中的森林小屋。道静端坐在炕上,望着朦胧的月光和灯光混合而成的奇异的光圈,她那富于浪漫幻想的热情性格,使她突然沉入到一种梦幻似的境界中。她很高兴,也很激动。姑母在外间屋里的灶上引火烧水,道静就坐在炕上呆呆地想着——她也不知自己想的是什么。她只是觉得姑母的这个小屋那么新奇,与她过去见过的屋子那么不同。也许使她真正惊奇的还是姑母这个人吧,那么衰老、那么平凡,然而却又那么年轻、那么伟大。……她想得出神了,等姑母端进水来放在炕上喊她喝水时,她才猛地跳下炕来,羞惭地拉着姑母的手,慌促地说:“姑母,您干么?我不渴……”
“闺女,你不渴,我可渴呀。”姑母轻轻地笑着说,“今天给老财家锄了一天小苗,我这老骨头可是又累又渴。”水很烫,姑母端起一大粗碗水一边吹着一边喝着。道静望着她,不禁又呆住了。她从来还没有下地劳动过,不知“累”是个啥滋味。看见姑母那个疲惫劲,她的心里开始感到惭愧不安。她——姑母,白天给财主干了一天活,晚上还去接她,为她奔走好几十里,而且这么大年纪,走在黑夜的乡村小道上。……
不知怎的,道静的眼睛潮湿了,望着那张慈祥的黧黑的脸,她许久说不出一句话。
这个晚上,道静和姑母合盖着那床唯一的被,合枕着那个唯一的大枕头,姑母头一沾枕头就呼呼睡着了;可是林道静却睡不着。她将要在哪里安身?姑母把她带到这里来,可什么也没对她说。她今后怎样生活下去?将要做些什么事?她什么也不知道。灯早熄了,月光也西移了,小屋里除了姑母轻轻的鼾声和远远的几声狗叫,什么声息也没有,可是林道静却听见了自己怦怦的心跳声。她几次想翻身,却又怕吵醒姑母。她忍耐着、再忍耐着,就这么失眠了一夜。
天亮,等姑母醒来时,林道静已经烧好了开水和洗脸水。
她把一个小铜脸盆放在又当床铺、又当桌子、又当椅子的炕沿上,高兴地对姑母说:“您睡得真香。您还渴么?开水已经烧好了。”
“闺女,你真是个好闺女呀!”姑母拉起道静的手,乐得眉开眼笑,“唉呀,我这苦老婆子也享起福来啦。”
“姑母,咱们将来都会享福的——到了咱们那个社会。您说对么?”
“是呀!是呀!”姑母连连点头,“不过眼前有人给我烧口水喝,我也就够乐的啦。”
姑母做饭,道静烧火,吃了一顿棒子面饼子、小米粥之后,姑母才告诉道静说:“我给你找了个老财家里去教学。你愿意去么?”
“什么?到老财家里去教学?……”道静吓了一跳,惊奇地瞅着姑母。
姑母眯缝着眼笑笑:“对呀,高门大院、青梁瓦舍的地方不好么?”
“不,姑母,我不愿到这种地方去!”道静第一次噘起嘴巴来了。
姑母拍着道静的手背笑着说:“闺女,你闹拧啦。我叫你到这个地方,不是叫你去享福,是叫你去工作呀。这个老财是这一带的大地主、大劣绅,有二十多顷地。他家有两个孙子、孙女,要找个女先生去教书,我就托人给你介绍去啦。这是个好机会,你就去吧。”
“我去了能做什么工作呢?我不去侍候地主们。”
“去吧,好闺女。”姑母像哄小孩似的,声音充满了慈爱,“你到他家里去是有用处的。回头我送你去,在半道上,会遇到一位王知礼先生,他是县里的督学。他再把你领到财主家去。你就说从天津来的,高中毕业生。别的,王先生会跟你说的。咱们这就走吧。”
道静睁大乌黑的眼睛瞅着姑母的脸。从姑母那慈祥而又坚定的声音里,她感到一种力量,一种非听从不可的力量。于是二话没说,又换上她自己的衣服就和姑母站起身来走了。
这个老财名叫宋贵堂。他所在的村庄已经是定县的邻县深泽县边境地方。道静果然在走过十几里的半路上碰见了一位穿着绸大褂的“先生”,(姑母管他叫“先生”,道静心里明白,可能是同志)道静见了“先生”,姑母就要向回走了。这时,道静一把拉着姑母的胳膊,充满孩子气地说:“姑母,常看看我来!您别忘了我……”
姑母拉着道静的手,安详地笑道:“这个傻闺女,难受什么呀?要明白,我那侄儿留下话,要叫你这个城市姑娘多受点锻炼。所以你要鼓起勇气,好好地在乡下锻炼锻炼。别怕受苦,别嫌脏,到你实在困难的时候,自会有人来帮助你。我也断不了来看你。这会儿跟这位王先生走吧。他跟宋贵堂已经说好了。”
“我那侄儿留下话,要叫你这个城市姑娘多受点锻炼。”姑母的这句话那么有力地响在道静的心上。啊,江华留下了话。
这么说他那句“要经受得起考验”的话是在这里应验了。听到了这句话,道静一度低沉下去的勇气陡然增加了,心情也开朗起来了。她望着姑母和那位王先生,不好意思地说:“姑母,您的话我都记住了,王先生,咱们走吧。”
他们和姑母分开,在乡村的土道上走起来了。
道静不时偷眼望望王先生。
这位王先生样子有点儿奇怪:三十多岁,白净面皮却留下两撇小胡子。加上穿着半旧的灰绸夹袍,戴着礼帽、眼镜,他那样子十分像个绅士。这样模样的一个人,这个人要带她去的地方又是大地主、大劣绅的家里,道静跟在他后面走着,心里总有些忐忑不安。但是对于姑母的信赖,使她终于把心思安定了下来。
他们默默地沿着一条曲折的河堤走下去。太阳当头晒着,林道静的汗水顺着头发向下流,可是那位王先生还是悠然地走在她的前面。约莫又走出二十多里路了,大概快到这个老财的村庄了,这位王先生才和道静靠近走着说起话来。
“你得改个名字,叫张秀兰吧。”王先生说话不慌不忙、斯斯文文的。
道静点了点头,有点儿不好意思似的笑着说:“叫张秀兰?”
“对了。”王先生说,“你在定县学校的事可一点不能露,露了一点就麻烦了。你就说刚从天津来,是我表妹李珍的同学。”
道静点头,用心记住李珍的名字。然后,扭过头去十分严肃地问道:“王先生,人家不会问我为什么跑到乡下来么?”
“是呀,”王先生笑着点头,“对,那么你怎么回答?”
“毕了业,在天津找不到职业,就到乡下姑母家来了。您说,这么说行么?”
王先生说:“那就这样说吧。不过我要嘱咐你,那老财宋贵堂,坏在外面,还好斗;就是他那中国大学毕业的儿子宋郁彬,看起来,你还不是他的对手,可要小心。”
道静毛骨悚然地盯住王先生,脚步立刻不动了:“那您说,他比他父亲还厉害?……我,我……”道静想说为什么叫我到这样地方去,可是她没有说出嘴。她想起江华叫她经受考验的话,就咬紧牙关又跟着王先生顺着堤坡走下去。
王先生似乎了解道静的心情,这么一个城市长大的女孩子,第一次到陌生的农村财主家去生活,况且还处在险恶的敌人包围中。于是就微笑着安慰道静:“你住在他家不会没人管。我和你姑母都会常常看你来。
你现在首先和他家把关系弄好,叫学生和他一家人都喜欢你。
然后,你再找空子在他家的长工当中做点工作,锻炼锻炼。”
“叫他们喜欢我?……”道静惊奇地说,“我愿意接近长工,可是,地主……”
王先生笑笑,打断道静的话:“别的事以后再说。你一定要先同这家人把关系弄好。在他们面前,你得装得越糊涂越好。”
道静没的说了,王先生也沉默起来。看得出,这是一个老练、持重、而又斯文的同志——道静在心里这样评判她的同行者。
走进宋村,立刻有一座高大的、几乎占了一条大街的房屋呈现在道静的面前。当她走进它的大黑梢门的时候,她的心忍不住怦怦跳了起来。这时候,她忽然想起了她的父亲林伯唐和泼妇徐凤英,他们都是那么残酷、狠毒的大地主,而这个宋贵堂父子恐怕比她的父母还要凶恶……想到这儿,她心里真有一种走进虎穴、魔窟的感觉。她用了最大的勇气,忍住说不上来的嫌恶,才走进了这个人家的厅堂里。
这厅堂有中式的硬木家具,也有西式的玻璃门窗和写字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