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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春之歌-第3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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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捕捉我们的同志。到了地方,他们拉李伟下车,他却躺在车上装傻,死也不肯下来。敌人打他、揪他,他躺在车上对围观的群众大声喊道:‘我是个犯人,他们却叫我换上漂亮的西装,坐漂亮的汽车,我身上伤痛不愿下车,他们却又拚命打我——不知道国民党生的是啥样的狼心狗肺!……’“国民党特务窘得下不了台,愤愤地把李伟仍又弄回了苏州监狱。他一回来,就对同志们讲:‘敌人不会再叫我活下去了,我就要和你们分别了。’同志们听了很难过,可是他每天依旧高高兴兴地学习、工作、做早操。他非常喜欢清洁,弄到一点点水,也要把全身洗一洗。他的眼睛大大的,头发黑黑的,身材高大而英俊。同志们,甚至有些狱卒全很敬爱他。他的嘴巴很会讲,随时随地都在做宣传。有时还唱着非常好听的男高音。狱里有点良心的看守都被他感动得改变了穷凶极恶的态度。
“这最后的一天来到了。敌人提他出了笼子。他临走出去时,抖抖身上的土,对同监的同志们像平常一样安静地说道:‘同志们,就要分别啦,不屈不挠地斗争下去吧!共产主义是一定会胜利的!’他和每个同志全在笼子门口亲切地握了手,连说:‘祝你们胜利!’然后就昂然大步地走向刑场去……同志们站在监视孔内悲痛地望着他,一个个心如刀割。接着,传来了《国际歌》声——他高声唱着,他唱得多么雄壮有力呵!接着又传来了昂扬的口号声——他高呼着:‘中国共产党万岁!’接着砰、砰、砰枪声响了,他的声音在枪声中消失了……可是这时,全体狱里的囚犯,包括普通犯在内——他的妻子也在内,同声悲壮地唱起了《国际歌》。许多同志声泪俱下……”
郑瑾说到这儿,声音嘶哑了。显然,她是在流着眼泪叙说的。
“郑姐姐,请你不要再说下去了,我明白了……”道静摸着郑瑾的脸,在黑暗中替她擦拭着涌流下来的泪水,自己也流着眼泪。
可是小俞却还不满足,她追问道:“郑姐姐,那个李伟的爱人以后怎样了呢?她知道他死了该多难受呀!”
“不要问啦,小俞。你还不明白吗?”道静怕郑瑾再伤心,提醒了一句。可是小俞依旧固执地说道:“你们说的是什么呀?我不明白!”
郑瑾沉默着。‘半晌,她用低沉的刚刚听得出的细声说:“小妹妹,你还不明白?林姐姐倒是比你有经验……那个李伟就是我的丈夫!——我们分别已经整整四年了。”
沉默。监房突然像沉入无底的黑暗的深渊中,就是落下一根针也仿佛可以听见。三个人都好像睡着了。但是在这样的寂静中忽然爆发了强烈的哭泣声——俞淑秀像道静刚醒来那天一样呜呜地哭了起来。但是这次,她哭的不是妈妈。她断断续续地啜泣着说:“郑姐姐,郑——姐姐!感——激你,你教给我认识——认识了真正的生活,认识了真理……”
卫兵荷着枪跑过来了。这是个凶恶的家伙,他用枪把敲着铁门,发出沉重的响声,狠狠地骂道:“你们这几个臭娘们要造反呀!半夜三更吵吵闹闹,想他妈找死哪!”
这凶煞的声音刚消失,道静立刻拉住小俞的手,说:“小俞,你感觉到了吗?咱们现在不是关在监狱里——咱们是在上马列主义大学。”
(第二部第十九章完)

第20章

道静这一夜再也不能睡着觉。她的伤处使她痛苦:腿上铁箸烧伤的地方已经溃烂化脓,浑身的骨头像捣碎了似的。而最叫她不能入睡的还是郑瑾对她们讲的那个故事,那些话。李伟,这坚强的布尔塞维克同志,直到最后一息还在战斗。她想到敌人虽然没有再审问她,可是她应当准备着——准备在法庭上和敌人斗争。这时她不再想到死了。“我们要争取活下来,活到共产主义在中国实现。”郑瑾的话这样有力地鼓舞着她,她欢喜,又痛苦。
“小林,你还没有睡着觉?”后半夜了,窗外透进朦胧的月光,郑瑾听见了道静沉重的呼吸,知道她还没有睡觉。
“郑姐姐,我在想,如果反动派再审问我,我该怎么回答?你告诉我,我没有经验。”
“有什么证据落在他们手里吗?你和组织上的人有什么关系吗?——如果相信我,就说实话。”
在这个全身都充满了党性的老同志面前,道静坚决相信了自己的观察,坦率地说:“我和别的党员没有关系,也没有证据落在他们手里。”
“那很好,小林同志,如果我能够多活几天,我要尽力帮助你。看样子他们对你和小俞并不怎么太注意。以后也许能够被放出去。所以你,你必须一口咬住是群众,是一个普通的失业青年。如果再受刑那就还要咬牙忍住……你的伤很重,他们大概不会再动刑的。不过,无论如何,我们不能向敌人屈服,无论如何我们要坚持斗争到最后——你要相信最后胜利一定是我们的。你不是希望做一个共产党员吗?那么,这样,你就能够成为很好的共产党员,成为为人类和平幸福战斗在最前列的光荣战士了。”郑瑾一口气讲了这些话,她虚弱的身体累得喘息起来,一阵窒息似的咳嗽,使她痛苦得许久讲不出话。
“郑瑾同志,”道静拉住她瘦削柔软的小手,声音颤抖着,“我永远忘不了今夜,永远忘不了你的鼓励。我一定向你学习,学习做一个共产党员,斗争到最后一口气。我永远用我全副的生命去追求这个光荣的日子,如果我死了我也要求党——追认我……”
“我真高兴,亲爱的同志!”黑沉沉的深夜里,当郑瑾的双手那样热烈地紧握住道静的双手时,道静的心突然被这种崇高而真挚的友谊激动了,以致不能自抑地流下了眼泪!
“小林,我应当告诉你,”沉了沉,郑瑾又说话了,她的声音仍然是又温柔又平静,“从上次过了堂,我就明白,他们不会再让我活多久了……他们认为我是从中央调来的党员,所以我准备着……”
道静惊呆了。猛然像叫人把心摘去似的,她用力抓住郑瑾的手,呼吸急促地说:“郑姐姐,你说什么?……”
俞淑秀也醒来了。她迷迷糊糊地似乎听到了郑瑾后面的话,吃惊地喊道:“郑姐姐,你说的是什么?”
“没什么。”郑瑾小心地说,“我和林道静都睡不着,正闲聊。小林,你为什么起了这么个名字?好像尼姑的法号。”
“我父亲信佛,他想出家又舍不得姨太太。所以……”道静一边擦着眼泪一边说,“所以给我取了这么个讨厌的名字。”
小俞高兴了,她嘻嘻笑着:“嘿,告诉你们,我又梦见我妈妈啦!”她带着梦中的欢喜喃喃着,“小弟弟也看见了。他们看见我从狱里回了家,都高兴地围住我……”
郑瑾替左边的道静擦拭着眼泪;又替右边的小俞拉拉被角,然后静静地说:“天不早了,咱们都睡觉吧。回头卫兵听见又该麻烦了。”
第二天上午,卫兵来提郑瑾去过堂。郑瑾躺在床上说:“等我梳一梳头。”
她慢慢理好了柔长的头发,被抬走了。
时间不大,她又被抬回来。她像疲倦了,躺在板床上有一会子没有出声。当她能够再讲话的时候,两个同屋的难友都同时关切地问她:“郑姐姐,他们问你些什么?官司怎么样?”
“没什么。他们问我的病好些没有,不好,也许要替我另换个地方。”
小俞放心了。道静却沉重地忧虑着。但她不能说出来。
整个上午,郑瑾低低地教给她们唱一首监狱的歌子。这个歌子在一九三○年以后,曾流行在上海、杭州和苏州的监狱里。
囚徒,时代的囚徒!
我们并不犯罪!
我们都从火线上捕来,从那阶级斗争的火线上捕来。
囚徒,不是囚徒是俘虏,凭它怎么样虐待,热血依旧在沸腾,铁窗和镣铐,坚壁和重门,锁得住自由的身,锁不住革命精神!
囚徒,时代的囚徒!
死的虽然牺牲了,活的依旧在战斗。
黄饭和臭菜,蚊蝇和虱蚤,瘦得了我们的肉,瘦不了我们的骨。
囚徒。时代的囚徒!
失败是成功之母,胜利终归我们所有。
努力呵锻炼!
勇敢呵奋斗!
总有一天,红旗将随着太阳照遍全球!
歌子很长,郑瑾虚弱的身体,只能教给她们这开头和最后的几段,她们三个人整个上午过的很愉快。
午后三个人都疲惫地睡觉了。道静在睡梦中被推醒。郑瑾低声对她说:“林道静同志,我必须告诉你两句话,我也许活不过今天了。请你以后有机会转告党:我真名是林红,去年十月间从上海调来北平工作。不幸叛徒告密,刚刚工作没有多久就被捕了。我没有辱没党,尽我一切力量斗争到最后……我希望党百倍扩大红军,加紧领导抗日斗争,胜利一定是我们的。亲爱的同志,也希望你坚决斗争到底,争取做个坚强的布尔塞维克党员……”林红美丽的大眼睛在薄暗的囚房里闪着熠熠耀人的光辉,多么明亮、多么热烈呵。她不像在谈死——在谈她生命中的最后时刻,而仿佛是些令人快乐、令人兴奋和最有意思的事使她激动着。她疲惫地闭着眼睛喘了几口气休息了一会,忽然又睁开那热情的大眼睛问道静:“林,你保证能够把我的话带给组织吗?”
道静不能再说一句话。她流着泪使劲点着头。然后伸过双手紧握住林红雪白的手指,久久不动地凝视着那个大理石雕塑的绝美的面庞……她的血液好像凝滞不流了,这时只有一个矇眬的梦幻似的意像浮在她脑际:“这样的人也会死吗?……”
夜晚,临睡觉时,林红脱下穿在身上的一件玫瑰色的毛背心递给道静:“小林,你身体很坏,把这件背心穿在身上吧。”她又拿着枕边一把从上海带来的精美的化学梳子对小俞笑笑,“小妹妹,你喜欢这把梳子吗?我想送给你留做纪念。”
小俞已经意识到事情的不妙,她和道静两个同时哭了。夜是这样黑暗、阴沉,似乎要起暴风雨。多么难挨的漫漫长夜呵!
夜半时分,铁门开了。林红被用一扇门板抬了出去。临出门口,她在门板上向两个难友伸出手来,虽然握不到她们的手,却频频热情地说:“告别啦,小妹妹们!好好保重!”
门板刚刚抬出病囚房,一阵急雨似的声音,猛然激荡在黑暗的监狱的屋顶,激荡在整个监狱的夜空,“打倒反动的国民党!”
“中国共产党万岁!”
“共产主义是不可战胜的!”
“同志们,为我们报仇呀!”
声音开始是林红一个人的,以后变成几个人的,再以后变成几十个、几百个人的了。这口号声越来越洪大、越壮烈、越激昂,好像整个宇宙全充满了这高亢的英勇的呼声。
道静倒在木板床上呼喊着。她抱住那件玫瑰色的毛背心,拚着全部肺腑的力气,和着监狱的全体囚犯一同呼喊着——
虽然她微弱的声音也许谁也听不出来。
小俞没有喊。她像一个被人抢走了妈妈的孩子,看见林红被人用木板向门外一抬,她就跳下床来扑向她去:“郑姐姐!郑姐姐!你别走!你别走呀!……你不能死,你不该死呀!”
她的后脑碰到墙壁上,她的腰部被卫兵的大皮靴狠狠地踢了一脚。她流着满脸泪水昏了过去。
并没有枪声。自从蒋介石派来了凶恶的警犬——宪兵三团团长蒋孝先来到北平以后,共产党员和爱国青年,每天每天都有大批的人失踪、被捕、被枪杀,更有些人遭秘密处死。
这一夜,林红牺牲的这一夜,又有十个不屈的战士同时被活埋了。
囚房里冷清清,只剩下道静和小俞两个人了。她们互相摸索着,紧紧地把瘦削的手指握在一块儿,好像两个失掉了母亲的孤儿互相偎依在一起。
“林姐姐,现在就剩下咱两个啦,我,我,……我只有你一个亲人啦!”
小俞抱住道静的头痛哭着。她哭林红,也哭自己明白这世界上的事太晚了。虽然她才只有十六岁,但是她却惭愧自己过去糊里糊涂什么也不懂。
“小俞,好妹妹,不要哭啦!”道静含着满眶热泪在黑暗中温存地抚摩着她的头发,“记住这一夜,永远记住这一夜!永远记住郑姐姐的血……”
林红一死,不知不觉地,道静竟自动代替了她的任务。对于小俞,她怀着母性的也是同志的感情,把教育她、关怀她的责任担负到自己的肩上来。
但是,道静的身体太坏了。
她成天昏昏迷迷地倒在污脏潮湿的木板上,极度的贫血和恶劣的饮食,以及烙伤的地方化着脓,林红死后,她几乎也要死去了。幸而那个女看守还不错,时常替她弄来点面汤或鸡蛋汤;又找来狱医替她诊治;小俞更是细心热情地照护着她;终于使她青春的生命又活了下来。
林红牺牲后的第五天,道静她们的囚屋里又抬来了一个女病囚。这是个三十岁左右圆脸微胖的女人,脸皮黯黄,肌肉松弛,可是嗓门却很响亮。她刚一睡到床上,就冲着小俞——小俞正用惊异的眼色望着这个新来的难友——亲切地问道:“小妹妹,你十几了?这点年纪也被捕,真是……”
道静微微睁开眼皮,看见小俞正在热诚地回答她:“十六岁了。大姐,你为什么到这个地方来的?”
“闹革命呗。你为什么吃的官司?——共产党吗?”她把头转向道静,又和颜悦色地用同样的话问她。
道静心里起了疑问:这个人不像做革命工作的人,如果是普通犯人,为什么把她弄到这个地方来?……道静无力地摇摇脑袋没有答话,小俞却替她答道:“这位小林姐姐受刑很重。前几天我们屋里有位郑瑾——她太好啦,叫他们处死了。小林姐姐一难过伤更重了!……”小俞天真地还要说下去。道静咳嗽一声轻轻说道:“小俞,给我一口水喝。”小俞住了嘴赶快下床从一个破旧的洋瓷缸里倒了一杯水递给她。道静侧着头用手接杯子的时候,用尽所有力气捏了一下小俞的手,并且使了个眼色。小俞明白了,脸突然一红,轻轻点点头。
那个女人继续问起小俞。因为这个女孩子年纪又轻又好说话。
“小妹妹,这个屋子真好,真安静。”她仰着头点起了一根香烟,看着青烟袅袅飞上黯黑的低矮的屋顶,她扭头对小俞笑着:“我从东头的女监房来的。饿得受不住了。那儿闹绝食已经三天啦,你们早就知道吧?”
道静心里陡地一动,忍不住问道:“绝食?哪儿绝了食?啊,听说啦!就是!那些人怎么这么傻啊。”
“对啦!那些人真是傻得要命。”女人高兴地侧过头来盯着道静,“就是那些不在共产党的,也跟着共产党闹起绝食来。他们喊什么反对国民党的秘密逮捕啦,秘密处死啦,又反对什么卖国不抗日啦……嘿,还是咱们这屋子里清静——他们闹,叫他们闹去吧。”她又把头转向小俞笑道,“小妹妹,有人给咱们这屋里送过小条吗?听说关在这儿的三四百人一齐绝了食,就是用秘密传条来商议的。”
道静着了急,正想怎么回答这个女奸细,小俞这孩子抢先说了话:“你问的正对!我们正想打听打听是什么人出主意要绝食的!我们没看见小条——他们为什么不给我们送一个看看?真糟糕!”
“哦,傻妹子,你们不可靠,所以那些共产党才没有给这屋里送条来。活该咱们吃几天饱饭!陪着她们,她们强迫我也饿饭,可受不了啦。”伪装囚犯的女奸细饿极了,来到这儿再也掩饰不住她那丑恶的真面目。
突然,小俞变了脸。她瞪着眼睛盯住那女人,狠狠地向那虚肿的脸上呸了一口唾沫:“呸,你这臭女人!真正不要脸!真没骨头。这么馋嘴!你怕挨饿,上这屋来也白搭,我们也就要绝食啦!”
那个女人愣住了。
道静望着小俞那机灵、气愤的面孔,脸上浮上了浅浅地看不出的微笑。沉了一下,她对女奸细说道:“谢谢你来给我们送了消息,不然我们也要变成罪人了。”
她把眼睛转向小俞,坚决地用几乎是命令的口气说道,“小俞,咱俩不能再延迟,从现在起咱们不要再吃任何东西啦!”
小俞点点头。忽然扑簌扑簌掉下眼泪。她一边掉泪,一边对道静小声说:“林姐姐,我听你的!郑姐姐死了,我什么都听你的——听你的话好吗?”
那女奸细脸孔转向她俩,盯住她们,好像不认识她们似的,仔细听着她们的每一句话,看着她们的每一个动作。香烟头儿烧着了她细嫩的手指,她才“呀”地喊了一声把它丢掉。然后冷笑了一声,看着顶棚狠狠地说道:“看守报告说你们是两个好人,两个不愿绝食的人,我这才到你们这儿来。好,原来也是两个共产分子!我还想请求上级开放你们呢——妈的×,混蛋看守!”
原来由林红教育过的那位姓刘的女看守,看见所有的囚犯都绝了食,她怕道静她俩也绝食,身体受不了。因此一边瞒着道静两个,一边报告上级说她俩不愿绝食,依然送饭给她们吃。并且尽可能送了好饭。道静和小俞成天倒在床上毫不知道外面的情况,这才闹了这么个误会。
道静不再开腔。小俞也不再开腔。一会儿午饭送来了,她们静静地躺着不动也不吃。那个女奸细还想再挣扎一下——
原来她以为道静、小俞是两个没骨头的人,因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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