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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政界大大地活跃一番。他们即将有一个美满而舒适的小家庭。这个家庭的安排不要日本式的而要西洋式的……可是他没有来,可恨的日本兵把这趟火车占据了——他明明说是要坐这趟火车来北平的……黄梅霜正在心思缭乱地呆想着,忽然,她的全身抖动了一下,立刻两只眼睛像要跳出来似的瞪住源源走过的日本人当中的一个人——
“小李子,他——他来了!”她喘吁吁地扭头向李槐英说罢,就跳起来,奋不顾身地、连宪兵拦也没有拦住地奔向日本人当中的那个人去了。
刘文蔚穿着漂亮的笔挺的西装,杂在十几个日本人中间。
这十几个日本人有的穿着高级军官的制服,有的是西装。黄梅霜三步并作两步扑到刘文蔚的身边,一把拉住了他的衣角。
“文蔚!文蔚!你可来啦!”她喘喘地娇媚地一笑,不仅刘文蔚怔住了,连一同走着的日本人也停住了脚步,一齐望着这个拦在面前的漂亮的中国女人。“文蔚!我等了你半天,你,你?……”她望望同刘文蔚走在一起的日本人,不禁微微露出了惊讶的神情。
刘文蔚有一张白净的长脸。他一见黄梅霜当着许多日本军官拦住他,脸上便露出了惊惶的神色。他向黄梅霍随便点点头’赶快转向一个便服的日本人轻轻地讲了几句日本语。日本人露着几颗金牙笑着,向黄梅霜点了点头,刘文蔚这才放了心。这小群日本人走了过去,剩下刘文蔚落在后面,这时他才靠近黄梅霜,小声地同她谈着什么,一边谈一边跟着日本人走向车站外面去。
李槐英留在候车室里完全被遗忘了。她看见黄梅霜同着一群日本人走出车站去的光景,心里有些不自在。想出去,但是中国的警察还拦在门口,她还必须同一屋子的中国人一起监禁在这儿。在这沉闷、无聊的时刻,邓云宣又同她絮絮地谈起来。
“你最近看见林道静没有?”他认真地问着李槐英,“这些天她找了我好几次,谈哪谈哪,她可会谈哪。李槐英,我觉得她是个很可怜的女人,这冷的天还穿着单薄的衣服。前几年她叫那个家伙威吓的时候,我就很可怜她,你不是也帮助过她吗?”他在人群中摇摇头,好像不胜感慨地瞅着李槐英。
“你这个书呆子!”李槐英回过头去微微一笑,“她并不是你想象的那样落魄可怜的女人。她是有目标的,有头脑的。他们正是要反对……”她把嘴努向走在最后面的几个日本兵,“你这个呆子,只知道诗云子曰——比我还糊涂!”
邓云宣好像恍然大悟地连连点头道,“对!对!你一句话把我提醒了。提醒了。晤,”他又把嘴凑向李槐英的耳朵,说,“她是有‘色’的吧?好家伙!”邓云宣连连闭目摇头,接着,又像惊恐又像欢喜地笑了。
李槐英向他使了个眼色,禁止他再说下去。
约莫中午十二点钟,进驻北平的日本军队早已消逝得无影无踪了,这一群不幸的中国旅客——南来的,北往的,才被从候车室里、从行李房里以及从什么角落里驱赶出来,或者说释放出来了。
“老夫子,咱们走吧!刑期满了。”李槐英站在拥挤抢路的人堆中,关切地拍拍邓云宣的肩头,拉着他就走,“回头见着小梅子非跟她算账不可!”她一边走一边嘟哝着。
白天李槐英有些恼了黄梅霜,嫌她丢下自己掺到日本人当中去。可是晚上,她又被黄梅霜拉着和她一同来到了一个新奇的、她还从来没有到过的场所。
富丽堂皇的大厅,五颜十色的灯光,贵重的地毯,布满屋中的琳琅满目的罕见的古玩玉器……而其中最最特别的还是人。来到这儿的“人”,渐渐使李槐英惊奇起来——缎子皮袍、团花马褂,和戴着尖顶帽盔的仿佛前清遗老的人物首先进来了十几位;接着,打扮得又妖艳、又阔绰、人还没进来而浓郁的香气已经扑鼻而来的贵妇人也先后进来了一二十位;最后——也是这晚宴主人邀请的“贵宾”进来的时候,大厅里的遗老、贵妇们全恭敬地、鸦雀无声地站了起来……
白天,东车站里耀武扬威的日本军官,仍然佩戴着红肩章和明晃晃的指挥刀,在随身的西装翻译——如刘文蔚之流的陪同下,气宇轩昂、步伐整齐地迈进了灯光辉煌的大厅。
李槐英和黄梅霜坐在一个角落里,当屋里全体人员都肃然起立迎接日本人的时候,她们也不好不站起来。但是一幅紫色的丝织围幔挡住了她们的半身,李槐英悄悄地拉了黄梅霜的丝绒袍子一下,噘着嘴小声咕哝着:“看这个干么?我就不愿来,都是你!”
“我也不知道有他们呀!”黄梅霜瞟了一下陆续进来的日本军官,微微皱着弯曲的眉毛,“小刘也没说清……唉,算啦,”
她也拉了一下李槐英的裙子,“人生——逢场作戏嘛,我们和那些太太们一起玩玩去。”
“我不!”李槐英整理一下自己的衣服——她上身穿着一件淡绿色的剔花毛衣,下身穿着墨绿色哔叽料子的裙子,衬着她雪白的俊俏的脸和稍稍卷曲的乌黑的头发,在这一群庸俗的花团锦簇的贵妇人中,反而更加显出她是超群的美丽。
“那个留胡子的老头子,好像屋子的主人,叫什么?”李槐英不耐烦地问。
“王、王揖唐吧。……大概是他。那个胖子是高凌蔚,那个戴黑眼镜的胖子是万福麟,还有我就说不清了。嘿,小刘怎么也不找我们来?”正说着,刘文蔚闪着耀眼的油头走到她们跟前来了。他一见李槐英,深深地鞠了一个九十度的躬——
俨然是日本人的风度。
“李小姐,对不起,到那边和我们的贵宾一起入席好吗?”
说着,他又深深地鞠了一躬。油亮的黑头,耀眼地在李槐英的面前闪动着。
没容李槐英说话,黄梅霜一把拉住李槐英的胳膊跟在刘文蔚的身后,姗姗地扭着腰肢向人群中间走过去。
大厅上,十几张大圆桌上铺着洁白的桌布,每一张桌子当中还摆着一瓶在冬日难得的鲜艳的玫瑰花。贵妇人、长袍马褂的执政者和日本军官,还有翻译,掺杂地分坐在餐桌边。
李槐英和黄梅霜也被刘文蔚把她们分在两张桌子上了。
开始,宾主都是有些矜持的。王揖唐、高凌蔚之流只是殷勤地敬酒,谦卑地点头鞠躬。而那些以“东亚主人”自居的日本高级军官们,则是倨傲的、目不斜视地坐着,庄严地吃着。虽然一些妖媚的中国妇人不断地向他们殷勤地顾盼着,用雪白的手敬着酒,但他们却仿佛没有看见一般地挺直胸膛,正襟危坐。
“这些人倒还规矩。……”李槐英坐在一把椅子边边上,不安地望着桌边的人们思索着。她的心里一直很不舒服。因为她毕竟还没有忘掉自己是中国人。看见敌人这样高傲的不可一世的姿态,她心中自然感到了愤怒和羞惭。但是,“逢场作戏”——她想到黄梅霜的话,又轻轻地笑了。何必这样认真呢,坐一会儿,还矮了什么。……于是她仍然忍耐地坐着,可是心里却又觉得很不安。……
“感激远道辛苦来援助中国……”同桌上,一个中国老头子举杯向日本军官连连点头称谢的声音,把李槐英从胡乱的思索中惊醒了。接着是一片道谢的声音,像阵旋风带着鬼气,阴沉沉地刮过整个华丽的大厅。她忍不住打了个冷战。
这时,大厅正中的桌子上,日本少将,一个五十多岁的矮个子,慢慢地摸着自己的仁丹胡子站起身来。他举着酒杯,用威严的睥睨一切的目光向全场一扫,稳重而矜持地说了几句话。接着站在他身边的刘文蔚用同样的——不过稍稍嫩一些的男中音翻译道:“我们根据广田外相三大原则来到贵国,希望和诸君共同携手合作。这三大原则,简单的说,就是取缔中国的抗日活动;树立中、日、满的合作制度;第三是三国的共同防共政策。诸位在中国素孚众望、才德兼备,本军万分希望和诸君携手共进。……”
一阵鼓掌,说不上热烈,也说不上不热烈,算是把宴会的正戏演过了。底下的空气,渐渐地缓和起来,而且也轻松起来了。
但是坐在椅子边上的李槐英却感到空气越来越沉重、越来越紧张。
她旁边的那个正襟危坐、威严而稳重的日本军官,在开始时是连李槐英看也不看的。但是酒过数巡,这个人却渐渐活跃起来,对他同桌上的几个妇人彬彬有礼地点头,互相递菜递酒,只不过偶尔回过头来觑觑李槐英。但是酒越吃得多,他的态度越变得多。同时整个大厅上的日本军官也和这个军官一样——在窒热的酒气中,他们摘下了帽子,解下了指挥刀,斜着眼睛和这些陪酒的妇人调笑起来。而那些请客的老头子则完全被他们遗忘了。
挨在李槐英身边的军官,渐渐不理别的女人了,他大杯大杯地狂饮着白兰地,同时,不住向李槐英一个人轻猥地笑着,露出了满嘴的金牙。他递一个削好的苹果给李槐英,低声地用半通不通的中国话说:“小姐,苹果吃的!贵姓?谢谢……”
李槐英窘得满脸通红。接也不好,不接也不好。怔了怔,她还是接了过来。但是把它往桌上一放,就站起身去找黄梅霜了。黄梅霜和那个讲话的少将同桌。少将正用日本话对她的的嘟嘟地说着什么,刘文蔚就替他们做翻译。李槐英站在黄梅霜身边,不耐烦地推了她一下。黄梅霜一回头,拉住李槐英的手笑道:“小李子,好玩吧?你听见没有?小刘翻译得够多流畅!”
她不等李槐英张口,又转过脸去冲着日本少将和其他的男人女人笑道:“这是北京大学的花王——皇后皇后,你们看,是够漂亮吧?”
李槐英红涨着脸生气地说:“这是干什么呀!……”她还想说什么,却不料那个给她苹果的军官也跟过来了。他站在黄梅霜和李槐英的当中没等其他人开口,突然向李槐英把大拇指一伸,啧啧称羡地笑道:“小姐,漂亮的!不愧……皇后……”
李槐英再也呆不下去了。她走到衣帽间取出了自己的大衣,连黄梅霜也没告诉就径自走出了那个阔绰公馆的大门。她正走着,在冷清的街道上走了不远,忽然一辆小汽车飞也似的开了过来。车子在她身边嘎地停住了。而从车上跳下的人正是刚才给她苹果的那个日本人。他醉醺醺地,二话不说,含着一种野兽似的笑意,用力一把就把狂喊着的李槐英抱上了汽车。深夜里,冷落、空旷的街道上,汽车呜呜地开过去后,一切又归沉寂了。
(第二部第三十五章完)
第36章
过了一个星期。
侯瑞一早来到道静的寓所时,道静刚起床。一进门,他就拉住道静的手,说:“告、告诉你好消息!——有几个系成立了学生自治会了!”因为过于兴奋,他说话又有些结巴了。
“真的?有几个系?”道静笑着,还有些不大相信。
“国文系、地质系、经济系、外语系,四个系的学生自治会成立了,都是进步分子来掌握了。”侯瑞坐在道静的床铺上,摸摸冻红的脸,笑眯眯地说,“积极发动群众,抓住群众苦闷的心理给以启发、引导……这就是我们这几天的工作经验。你这些话对我们来说是非常可贵的。”
“可是,理科、工科那方面同学的情况怎么样?还有历史系这个最大的碉堡也不好攻破吧?”道静看着侯瑞轻轻地说。
侯瑞的笑意消失了,沉一会儿才回答:“这些学理工科的同学成天埋头在实验室和方程式中,叫他们参加政治活动,叫他们离开一会儿书桌和实验室可不容易。不过最近化学系、物理系、生物系等四五个系里,也有一些同学靠近我们,他们正在分头活动。我看成立这几个系的自治会,问题也不大。”
“可是,侯瑞,这次我们绝不能再像上次那样了!”道静坐在小凳子上低声说,“学生会——全校统一的新学生自治会的成立,关系到北大今后整个学生运动的开展,关系到党能不能领导北大同学走上抗日救亡的道路。所以咱们的任务还是很艰巨的……”道静的声音越说越低,显然,她的忧虑超过了高兴。这一点,侯瑞也觉出来了,所以他接着说:“路芳,我说问题不大也是有根据的。自从我们上次谈话之后,首先,核心动起来了——我们三个党员都动起来了;接着,第二层——进步分子、革命同情者和那些爱国的、关心国家命运的同学也都动起来了;至于第三层——一般同学也都在新形势下,在积极分子的带动下,有了活动的意思。还没有告诉你……”他又笑起来了,两只离得远远的眼睛睁得大大的,“李槐英突然变啦。她找到刘丽,哭着说她一定要改变态度,要求今后多帮助她。她忽然把日本人恨得咬牙切齿的。所以昨天外语系的改选工作,由于她的转变,进行得很顺利。还有邓云宣老先生也看起报纸来了。在国文系的班会上,他平生第一次举起手来赞成改选学生会。”
“李槐英是什么原因变得这样快呢?是受了什么刺激?”道静奇怪地问。
“我也这样想。”侯瑞说,“不过,是什么刺激她没有说,你也可以和她去谈谈。”
“王晓燕的情况怎么样?”道静不愿提她,但是还是要问到她。
“一天天颓丧下来,谁也不理,话也不说。”
“看吧,等到历史系改选时,叫她看看真理是在哪一边吧……”道静说到这里,一低头才发现自己是光着脚站在地上的,两只脚已经冻红了。她笑着一边穿袜子一边说:“侯瑞,谢谢你,咱们的工作当真有了转机。不过目前华北的情况更加紧张了。今晚,咱们就要开一个党员会,好好研究研究进一步怎么办。徐辉就要来帮助我们,她也可能来参加这个会。
地点还在刘丽的家里,可以吗?”
“徐辉要来了?那可好!”侯瑞笑着说,“就在刘丽的家,没问题。”
侯瑞走了,道静这才匆忙地梳洗完了,看了一会儿书,就跑出去开始她一天繁忙而复杂的工作。她不仅管北大,而且还管起中法大学。个别接头的还有几个人。这天她还找到李槐英和邓云宣谈了一个下午。
当天夜晚。
刘丽的小屋里坐了五个人——韩林福原来是失掉关系的党员,经过上级组织的介绍,恢复了关系。另外还有一个女同志梅慧也是这种情况。会还没开,有人在读一篇文章:
奠都以来,青年之遭杀戮者,报纸所载至三十万人之多,而失踪监禁者更不可胜计。杀之不快,更施以活埋;禁之不足,复加以毒刑;地狱现形,人间何世?……昔可以“赤化”为口实,今复可以“妨碍邦交”为罪名……
文质彬彬的韩林福轻轻地诵念着这一段文字。他的声音不高,但是富于表情的眼睛和声调却把屋里的几个人全吸引得目不转睛地望着他,都在准备继续听他的朗诵,但是他却停止了。他眨眨眼皮向其余的四个人说:“这个上国民党六中全会书,文章写得实在好。也不知是哪位同志的大笔,它有力地揭露了国民党的假民主。”
“哼,我还有点闹不通!”刘丽郑重地反驳着韩林福,“为什么向敌人去要求民主?国民党的衮衮诸公管我们这些穷学生的什么‘宣言’、‘上书’!他们有工夫还去搂姨太太呢。”
“小刘,你还没有了解党的政策的精神!”侯瑞笑眯眯地插了话,“在路芳的帮助下我闹通了——可以向敌人去要求民主,因为这也是一种策略。这就是党中央的新精神。国民党在约法上说得怪冠冕堂皇,我们就该戳穿它。如果他们不给我们民主,那正是他们自己打了自己的嘴巴子。我们的平津十校的宣言是非常正确而有力的!”
“你们两个一见就抬。”沉闷的吴禹平这时也插进来说,“你们猜这文章究竟是谁的手笔?我猜是清华黄诚写的。他现在是北平学联的领导人。才华、意志、工作精神据说都非常的好。他编的《东方既白》杂志介绍辩证唯物主义也很受欢迎。前几天一个同学还抄了一首他写的诗给我看。好得很。我把它背得烂熟。要不要我背给你们听听?”
“好,背吧。”小刘命令着。屋子有些热,她脱掉半旧的蓝布棉旗袍,只穿一件红毛衣。
吴禹平掏出钢笔,口里念诵,手里在一个小本上写下了一首七言诗:
茫茫长夜欲何之,银汉低垂曙尚迟。
搔首徘徊增感愧,抚心坚毅决迟疑!
安危非复今所计,血泪拼将此地糜。
莫谓途艰时日远,鸡鸣村角现晨曦。
侯瑞和梅慧、韩林福三个人,都围着吴禹平,听他带着感情低声朗诵着。小刘给他们倒着水,也听着他念。这诗确实立刻吸引住这些年轻的人们,因为它也把他们当时的心情深刻地刻画出来了。
“‘鸡鸣村角现晨曦’这句太好了!这真是‘人人意中所有,人人语中所无’……”小刘拿着一只茶杯话还没说完,道静和徐辉就走了进来。
没有寒暄,没有一句多余的话,党支部会议立刻开始了。
侯瑞简短地说了两句,道静就接着说起来。她注意把声音放低、放慢:“同志们,情况是这样:目前,随着‘冀东防共自治政府’的成立,冀察政委会的汉奸政府又在酝酿。亡国灭种的大祸一天比一天更加逼近了。这就给我们党、我们中国人民的革命斗争提出了新的问题。党的抗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