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晓燕总不回来,王教授夫妇开始着急了。他们打了电话问学校、问同学,都回答说没有见。戴愉听了这消息,比王教授夫妇更着急,他的如意算盘开始破产了。他估计到晓燕必是有了变故:是自杀了?还是投到共产党那边去了?这两种可能对他说来都不好,但后者尤其可怕。因为她看到了他的秘密,尤其是那张各个学校的共产党员和进步分子的名单。
等到晚十时多,他只好走了。因为情况的突然变化,使得他必须要采取许多紧急措施。他一个人走在漆黑的小巷里,一阵冷风吹来,他紧抱双肩,想,——不停地想:“要杀死她!不然,我——就完了……”他的眼前突然闪过王晓燕那温柔的善良的眼睛,这眼睛像电一样殛了他一下子,他踉跄地走了几步,几乎要跌倒。但他振作一下仍又想道:“逮捕了王鸿宾,就可以知道开座谈会的教授的名单。这样立了一功,可以赎回……损失。”想到了这里,他伸手摸摸准备就要交上去的黑名单还像宝贝一样藏在口袋中,他放下心来,一缕冷冷的笑意浮上了他的嘴角。
冷风继续在寂静的小巷里吹动,他穿过两条小巷,就要走出一条深长而狭小的胡同。正在这个时候,突然有两只大手卡住了他的喉管。多么憋闷呵,他一丝一毫也喊不出来了。
接着,不知怎的,他已经被人架到了一辆昏黑的汽车上。
这下子,他更加吓昏了。“完了,”他在心里想。“完了。江华他们要执行我的死刑了……”他还在闭着眼睛想:“也许他们还会放掉我——我,我可再不干这种勾当了……”
“郑君才,你这无用的蠢才!”这个声音一喊,戴愉猛地睁开眼睛笑了。这个声音是谁?这不是共产党员江华,这是他的情妇兼上级王凤娟。她大概在和他开玩笑,在惩罚他不常去找她……于是,他开始在黑暗中摸索,想去握住凤娟的手。谁知就在这时,一条粗大的麻绳已经套在他的颈脖上,而且越拉越紧。他再也喊不出声音来,可是,他却还能够听到王凤娟的声音:“你这废物!连一个王晓燕都斗不了!连一个王忠都领导不好!把北平的学校闹得一团糟……”她突然把声音提高,“送他回老家!给他一个整尸首!”
汽车飞驰着开到了郊外。在荒漠的昏黑的野地里,戴愉又被从汽车里摔了出来。惨淡的星星仿佛嘲笑般的还对他僵硬的尸体眨着眼睛。
王鸿宾教授在他朋友狭窄的屋地上,背着手不停地走来走去,显得很烦躁。
默然不语的王晓燕低头坐在小桌旁。她的面容消瘦憔悴,像忽然长大十岁似的苍老了。
这样的情况似乎继续很久了,因此,王教授不耐烦地站住脚步问晓燕,他虽然烦躁,却又竭力压低了音声:“晓燕,不应该叫爸爸这样着急呀!有什么事你就讲吧,——你为什么这样痛苦?警察局为什么突然到我们家里来搜查?幸亏你不在,我也不在。可是我们却都逃起难来。看样子这其中必有缘故。”
“爸爸,请你不要告诉妈妈!”晓燕抬起头来,用她深深悲哀的眼睛,无力地瞅着父亲焦灼的面孔。可是还没张口,她又被泪水咽住了。她用双手掩住脸断断续续地说,“爸爸,我对不起你们,我辜负了你,……妈妈,……对我的希望……”
王教授的面孔变色了。他绛紫脸膛由深红变成了灰白。他不知女儿发生了什么事竟这样伤心、这样绝望。他颟顸地蹲在女儿身边,用大手抚摸着她凌乱的头发,喘吁吁地说:“燕,好孩子,别这样……是郑——你们间有什么问题发生了吗?我看你们近来时常吵嘴……”
“爸爸,”晓燕霍地站起身来,在她绝望的悲伤的眼睛里,忽然迸放出一种狠狠的坚决的光焰,“他不是人,他是狼!是奸细!是叛徒!他毁了我!——我什么都完啦!”她一头倒在一张小床上痛哭起来了。
王教授惊愕地摘下眼镜又戴上,戴上又摘下。他慌乱得两只大手不知做什么好。站在女儿身边怔了半天,他才轻轻扳起女儿的头慈祥而又怜悯地小声说:“好孩子!好晓燕!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是他丧了良心来捕我们的吗?你详细点告诉爸爸。不,不要说也可以了。我明白了!……”王教授抬起头突然把手一挥,把眼一瞪,好像戴愉就站在他面前,他懔然地呸了一口道,“我明白了!奸细,叛徒,原来是伪君子,是无耻的走狗!晓燕,我猜得对不对?要是这样,我们又何必气愤呢?他当他的走狗,我们干我们的工作,量他还能怎么样我们?最后再看谁胜谁负好了。”
“不,不,他已经死了——已经被人弄死了。”晓燕从牙齿缝里挤出的这句话,不禁又叫王教授大吃一惊。他连着大声咳嗽了几声,瞪大了眼睛。“这一切真是奇怪!真奇怪!好像传奇一样。晓燕,你说的都是真话吗?”
没有回答。晓燕倒在小床上不再哭泣,也不再讲话。从她苍白的脸孔、从她紧咬着的嘴唇上可以看出,这时她的内心正在激烈地斗争着。她要把这个无耻的人从她的记忆里赶出去,永远赶出去。她为什么还要提起这个罪恶的人,还要为他伤心流泪呢?让这一切都像噩梦一样消逝掉——永远消逝得无影无踪吧!
“燕,可不要消极呵!”王教授坐在一把椅子上也渐渐冷静了。他担忧地看着女儿小声说,“现在形势的发展很快,正需要你们青年人加倍的努力,奋发有为。把过去的一切都忘掉吧!一切重新开始。哦,还没有问你,共产党方面不怀疑你吗?还可以相信你吗?”教授皱紧双眉庄严地追问了一句。
“爸爸,我和林道静又和好了。”晓燕憔悴的脸上露出一丝欣慰的笑容,“我们失和,都是‘他’闹的。你问共产党还相信我吗?相信!完全相信!不是党来挽救我,我就真的完了。”晓燕克制着,竭力克制着才没有使自己又哭出声来。可是她妈妈却哭着把她抱住了。王夫人就在戴愉走后的当夜,得到晓燕写来的通知,也和丈夫一同逃到朋友家里藏起来。刚才,她隐身在窗外听晓燕父女谈了好久,她为女儿痛心,也为自己感到羞耻。想到为女儿和郑君才行订婚礼的那幕戏,她被悔恨和悲伤攫住了。她奔进屋来,一把抱住女儿,流着眼泪说道:“孩子!妈妈对不起你!可怜你年纪轻轻……都是那个该死的畜生!”
晓燕这时反而冷静了,她安慰着妈妈:“妈妈,别难过。我已经不难过了。有社会舆论的声援,那些坏家伙们不会把我们怎么样的。你们可以回家去住了。现在小林在等我,我们的工作很多。听说北平学联将要发动一次大规模的游行示威,爸爸你知道了吗?”
这时女儿脸上的坚毅的充满信心的神情,使父母的心上感到惊奇,也感到安慰。尤其是王教授,他看着女儿擦了把脸,站起身就走的那种绝不回顾的、好像一切的污秽、一切的阴暗与不幸都远远地落在她身后的姿态,他欣快地长出了一口气,像对妻子、又像自语似的说道:“暴风雨又要起来了!看,这些年轻的鹰是多么勇敢啊!”
(第二部第四十章完)
第41章
一九三五年十二月八日——轰轰烈烈的“一二九”运动的头天晚上。
道静得了病,发着高烧,躺在新搬的公寓的板床上睡着了。傍晚,在她这间破旧的冷清的小屋里,徐辉、晓燕、侯瑞三个人围着煤球炉子低声谈着话。徐辉问晓燕:“她什么时候病的?找医生看过没有?”
“看过了。”晓燕低声说,“医生说是重感冒。恐怕是这两天太累了。她没日没夜地找人谈话、布置和反动学生的斗争,常常顾不上吃饭,身体当然受不了。”
侯瑞也摇摇头说:“她太累了。”
“你们该多照顾她一点呀!”徐辉看着道静昏睡的样子,不安地说。
这时道静醒来了。她睁眼看着身边的三个人笑笑说:“你们什么时候来的?我都不知道。徐辉,明天的行动确定了吧?不会有什么变化吧?”
“不会。”徐辉伏在道静的身边笑道,“不许你再操心,只许你安心休息。”她直起身来这才问站在旁边的侯瑞,“你估计明天北大可以有多少人参加?”
“还不敢确定。”侯瑞回答,“今晚还在发动,明早临时还可以号召。我想三四百人总可以有的。”
这时道静忽然从床上坐了起来,她瞅着徐辉急促地说:“徐辉,我想明天只要一行动起来,那被压抑的火山立刻就会爆发的,北大一定会有不少人参加的。”
“徐辉不许你操心,你怎么又来啦?”晓燕一边嘟哝,一边把道静按着躺下去。
“‘华北虽大,已经安放不下一张平静的书桌了!’”徐辉笑笑对屋里的人说,“我们明天散发的宣言中,这句话很有力量。它可以反映出广大群众的抗日热情。这次党就是根据群众的要求和觉悟提出行动的口号的……对不起,现在我还得赶快走。晓燕,你跟我出去一下,一会儿再回来照顾小林。”
走了两步她又扭回头来嘱咐道静说,“小林,好好休息,不许动!明天再来看你……嘿,差点忘了告诉你,江华让我捎信给你:明天游行完了,他就可以看你来啦。耐心等着吧。”
晓燕和侯瑞分头给道静掖好被子,倒了杯开水,炉子里添上煤球,屋里的客人就都走了。
“啊,明天,火山爆发的明天就要到了!”道静躺在被子里,想起了即将到来的斗争,内心里充满了激昂的喜悦。高烧中还不断喃喃地喊着:火山!火山……
晓燕去的工夫不大就回来了。她睡在道静身边,细心地照顾着她。天还没有亮,她就悄悄爬起来,生怕惊醒了病人。
但是在她摸着黑穿衣服的时候,道静也醒了。她颤巍巍地坐起来开了灯。晓燕急忙去拦她:“小林,别胡来!刚才我摸着你身上还挺烫,可不能出去!”
道静笑笑,穿着衣服说:“烧已经退了。身上一点也不难受了。参加跑跑就会好得更快。”
晓燕急得脸都红了。她拉住道静的手,一本正经地说:“小林,徐辉把你交给我了,我要对她负责。你可真不能去!”
“你对徐辉负责,我对谁负责呢?好大姐,不要管我!”道静忙忙地洗了一把脸,梳梳头,像个顽皮的孩子又恳求晓燕道,“好晓燕,别再耍你那学究气了,让我去吧!事情多得很,不去怎么成呢?行行好,让咱们俩一道参加这个伟大的日子吧。”她说着,拉起晓燕就往院子里跑。晓燕头也没梳,脸也没洗,无可奈何地跟着她走到院子里。道静忍住身上的寒战、虚弱,刚刚打开大门,一阵刺骨的寒风迎面打了过来,突然一阵眩晕,她身不由主地倒下来了。幸亏晓燕留着神,一把抱住了她。
拂晓前的黑夜,狂风袭击着门过道,晓燕抱着昏迷着的道静踉跄地站着,这时她吓得心头乱跳、四肢无力,不知怎么办好。幸亏道静很快醒转来。晓燕搀扶着她,想送她回屋去。但是道静却站在地上不走。晓燕急得含着眼泪说:“小林,回去躺下吧!你如果觉得是损失,那,那我会加倍努力来代替你。如果我流了血,我的血里就有你的一份……”王晓燕的眼泪流下来了。
道静倚在晓燕的肩膀上想要说什么,忽然,在黎明前黑暗寂寥的夜空里,传来了一阵嘹亮的歌声——这歌声悲壮、激昂,好像从地心里奔腾而出,带着撼人的热力。道静和晓燕同时歪过头来谛听着。她们两个的脸上也同时凝然浮现着一种庄严的神色。
工农兵学商,一齐来救亡,拿起我们的铁锤刀枪,走出工厂田庄课堂,到前线去吧,走上民族解放的战场!
……………
这歌子她们听过不知有多少次了,听得一点也不新鲜了,但是,在这寂静的黎明时分,在这战斗的烽火前面,她们却仿佛第一次听见一般,心头忍不住被撼动了!这是进军的号角!这是战斗的呼唤!她们的血液同时在血管里奔腾起来。道静想说什么,但是心脏跳得厉害,什么也没说出来。定定神,她从晓燕的臂膀里挣脱出来,推了晓燕一下,急促地说道:“快走!我等着你们的好消息……”
晓燕走后,这一整天,道静倒在床上没有睡觉。她时时竖起耳朵——街上沸腾的人声,惊天动地的口号声,夹杂着怒吼的狂风,仿佛从世界的另一端发出来,震撼着她的小屋,也震撼着她的心。她像在梦中,又像清醒地置身在那狂热的风暴里。
好容易挨到天快黑了,风还在窗外咆哮——这是个滴水成冰的严寒天气。道静蜷缩在被子里,熬得太疲倦了,才合眼睡一会儿,却又被一个冰冷的东西激醒来。她睁开眼,扭亮电灯,只见李槐英和王晓燕两个人全抱着双肩哆哆嗦嗦地站在她床前。
“你们可回来啦!情形怎么样?”道静高兴地一把拉住了两个人的手,并挣扎着要坐起来。
“别——别,你别起来……我们,冷……冷坏了!”李槐英和王晓燕浑身哆嗦着。人哆嗦,话也哆嗦。只见两个人的面孔全成了紫萝卜,头发上冻结的一根根的白冰柱就像垂在屋檐下的冰凌。棉衣、李槐英的皮大衣也都成了硬邦邦的冰块子。可是她们的神情却都是喜悦和兴奋的,尤其是李槐英,笑眯眯地张着嘴,只是冻得说不出话来。
“你们怎么成了这个样子?今天的经过怎样?可把我等急了。”道静把身上盖着的棉袄伸手递给李槐英,“看你的大衣成了冰块了,快拿我这个换上。”
李槐英本来是笑着的,这时突然一把抱住道静的脖子哭了起来。
“林、林道静,我、我做了多少年的迷梦呵!今、今天才明白啦,明白一个人应当、应当怎样活在世界上。”她激动得太厉害了,哭着又笑着,泪水流在她俊俏的面孔上。
王晓燕拉起李槐英来,说;“李槐英,干吗这样激动!我们都、都该庆祝……”说着话,王晓燕自己的眼圈也红了。
道静忘掉了病,穿着一件薄毛衣跳下床来。她站在冰冷的屋地上,拉着两个朋友的手说:“真是,你们怎么都难过起来了?你们也是这么多愁善感呀!看,今天多冷,你们俩都回宿舍换了衣服再到我这儿来吧。”
这时候,晓燕和李槐英的头发上的冰柱开始融化了,冰水正向她们的身上脸上流淌着。冻成冰块的衣服也在开始融化,这就更增加了彻骨的寒冷。王晓燕打着寒战勉强推着道静说:“快躺到被子里去!你烧得好点了吗?我们不要紧,这些冰柱子是在王府井大街叫狗军警们用水龙喷射的。等等,一会儿就回来跟你讲。”
“你们看见徐辉了吗?她怎么没来?”道静突然问了一句。
“她已经回来了。要过一会儿才能到你这儿来。怎么?你为什么不问问碰见江华没有?你也该关心他呀!”沉闷了多时的王晓燕,这时又变得活泼了。
“不要说啦,快去换衣服。我等着你们回来报告经过呢。”
屋里只剩下道静一个人的时候,她真的牵挂起江华来了。
自从和他同住的那个夜晚以后,他们就再没有时间和机会能够在一起,而且没有机会再见面。分离——总是分离。而在这分离中还带来了多少担惊和忧念呵!半个月来他只捎过几次口信给她,说他很好,有点时间就要来看她。可是,一天、两天,半个月过去了,他却总没有来。不来也不要紧,只要他平安。可是……道静这时候突然无法遏制地渴念起江华来了。啊!这个时候,如果他能来看看她,如果他能够平安无恙地站在她面前,她该多么高兴呵。可是,却没有他……
过了一会儿,王晓燕换了干衣服回来了。这次李槐英却没有同来——她是忍耐不住地向她那些没参加游行的朋友们述说她的“奇迹”去了。
据晓燕谈,她们这天的经过是这样的:“一二九”的早晨,北大学生刚跑到东斋门口去集合,大家围巾上就已经结了冰珠——这是个滴水成冰的奇冷天气。
可是同学们的热情战胜了寒冷,当李槐英穿着翻毛皮大衣和高跟皮鞋也赶来参加时,同学们全用惊异的眼色望着她。“同学们!走出象牙之塔!走出课室!我们要为挽救民族的危亡而战斗呵!”李槐英在人群中忽然用激昂的尖声高喊起来,许多的同学都被感动了。她一参加,带动了许多犹豫的同学也来参加了。同学们一气跑到新华门——那儿已经像狂啸的海浪聚集了各个大中学校的上万学生。“打倒日本帝国主义”
“反对分割领土的自治运动”“用我们的血,打出我们的活路”……一阵阵热烈的口号声此起彼落、山摇地动般响彻在故都古老的天空上。
请愿学生派出代表向当局请愿。人们当时提出了这样六个要求:一、反对秘密外交;二、反对领土破裂;三、保障人民言论集会……以及爱国运动的自自;四、立即停止任何内战;五、不得擅捕人民;六、立即释放因爱国而被捕的同学。人们的要求是多么正确而合理呀,但是宋哲元派出的代表却用欺骗的言词拒绝了这些正确要求。请愿不成,接着大规模的游行示威就开始了。
西长安街的马路上,千万个青年四个一排,手和手、胳膊和胳膊都紧紧地互相拉着扣着,向西大步走着。学生们一边喊口号一边散传单。这时工人、公务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