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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世上能令神通侯方小侯爷难过的事已经很少很少了,可今天,此刻,他却觉得无比、十分、非常之难过,更要命的是,这种难过是连痛快地杀人和疯狂地造爱都不能够消解的。
而且,似乎永远都不能消解。
他惟有笑着打了个哈哈:〃是啊,真是好大的一场雪。〃
任怨看着自己的主子从小楼走出来的时候,容色似乎被雪色映得比雪更白。
虽然有些忐忑,但他还是大胆迎了上去,小声地禀告:〃米公公着人来问小侯爷,檀州之围,何解?〃
〃无解。〃
方应看伸指探向梅枝,折下一片冰天雪地中格外触目的青色叶片:〃已不能为我所用,留他作甚?〃
李师师指按琴弦上,看着对面喝酒的白衣人。
那人一身白衫纤尘不染,潇洒俊逸,是一个很好看的男子。
〃你们,有时候真的很像。〃李师师忍不住这样说。
〃哦?〃孙青霞奇怪地笑了一笑,认真地盯住那美丽的眼睛,认真地问,〃真的么?〃
〃恩。〃李师师也认真地回答,〃尤其是刚才那个喝酒的样子。〃
你喝酒的样子,总令我想起他他每每深夜来探我,哪怕只是短短地坐一坐,也总是教我很期待,很快活。
而今,不知他又身在何方?
在何处饮醉,何处枕眠,何处寂寞,何处伤魂?
是和那个人。。。。。。在一起么?
他也一直喜欢穿白衣。
可那身透出十七八分寂寞的白,却并非不染片尘他向来不花心思在这些小事上,自从入主金风细雨楼后,他心里想的,总是大事与谋略,是江湖与天下。
而那个人喜欢穿的,是。。。。。。青衫吧。
青色是一种很特别的颜色,最能衬出人优雅飘逸的气质,却未免过于凄清,但在那个人身上,想必还多出一种狂傲不羁又落落款合的味道。
呵,他们。。。。。。
孙青霞在这段时间里沉思了一下。
然后他出神地注视着酒杯中自己的影子,冷冷地、淡淡地说:〃我不是他。〃
〃他经历了别人所无法经历的一切,也拥有了别人所无法拥有的一切,〃笑了一笑,孙青霞像个孩子般咬了咬唇,然后诚恳而决然地说,〃我,不如他。〃
李师师有些吃惊般睁大了明丽动人的眸子:〃你。。。。。。〃
孙青霞温柔地看了她一眼:〃我很羡慕他。〃
他说这话的时候,心里想起的,是那场京城子夜月华下的交手。
他一向有遗憾,遗憾〃错〃和〃痴〃一直没有分出高下,他与戚少商一直没有战出输赢,但他此刻忽明白,胜负根本不必分出,亦或者,其实早就分出了。
女子素净的手,很轻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似的,慢慢拉住了那双握惯了剑的手。
小巧秀美的下巴也跟着倚上了他的肩:〃让我靠一靠,一会儿就好。〃
她轻触着他后颈的长睫是冰凉的,语调也低沉得格外幽凉。
孙青霞感觉到了她心中的哀伤,却只是无语,不动。
他们这样的男子,从来就不是女人能轻易留住的,无论那是艳冠京师白牡丹的笑靥,还是碎云渊江湖第一美人的明眸。
或许她们亦知道,她们越想要留住的人,只怕,终会要离去,且不再回来。
既然留不住,不知那人可否记得吗?
记得那一朵,曾只为他盛放的蔷薇花。
娇润芬芳的唇齿间似有若无地逸出一声叹息:〃檀州啊。。。。。。〃
李师师一叹即止,展颜便笑,笑得芳华清梦春江秋月,似将江南岸边整个春天的花,都悉数开盛、也开尽在这一晚。
惜花人无在。
惟檀州冬冷,白衣苍寒,剑若青霜。
檀州。
胡笳幽咽,霜天欲晓。
塞北冬末的最后一场大雪,刚刚在朔夜止歇。
青衣的将军正在帐中以沙盘布阵,时时凝神沉思,忽有人大步掀帘而入,带进一阵风雪。
〃三战三败,停战后撤三十里!看他们还能围到何时!〃戚少商爽声大笑,不想扯动了伤口,忍不住〃哎哟〃低叫了一声。
〃你伤未痊愈,还是少激动为妙。〃顾惜朝头也不抬。
戚少商闻言咧嘴一笑:〃待京中援军一到,我们便全力一战,必叫辽人兵退三门关,永不再犯我大宋疆土!〃
〃何时决胜,何时痛饮〃他说着目色越发亮若星辰,笑着凑上前来:〃顾大将军,我可是越来越想念炮打灯的滋味了!〃
顾惜朝这才抬头看了他一眼,迅速地将手中战报递至烛火中燃了。
〃怎么?〃戚少商捕捉到了他脸上一闪而逝的忧悒,心中一沉。
〃没什么。〃顾惜朝扬手一散,弹开了灰烬,微微一笑道,〃大当家,你还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么?〃
戚少商怔了一下:〃恩?〃
顾惜朝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慢慢道:
〃三年前的今天,你我在连云寨共襄大计、漏夜突袭,以两千人马杀退五千辽军,大胜而归,举寨同庆,一直痛饮了三天三夜,好一番激荡人心,豪气干云〃
〃我记得,〃戚少商抿唇低语,目光倏而变得悠远如梦,〃歃血为盟,生死同心大顶峰上的日子,戚少商永生难忘。〃
两人同时沉默了一下。
相知后的背叛、笑容下的杀戮。。。。。。沉重的往事如漫天风雪般扑面而来,让人一时间喘不过气来。
半晌,戚少商方一挑眉,意味深长地道:〃我还记得那一天,你醉后私下对我说过,如果没有我,生不如死,日子不知怎么过〃
〃咳咳,〃顾惜朝面上一红,欲板起脸来,又终于放弃地叹了口气,〃这么久远的事了。。。。。。〃
戚少商静静端详着这人眉宇间细微的神色起伏,不觉心绪如焚,飘扬万千。
那些往事,真的已随风而逝,久远得难寻难觅了么?
这时,顾惜朝掩唇又咳嗽了两声,道:〃不说这些。今日你我就再一起痛快地喝上几杯,如何?〃
戚少商只一怔,立即点头微笑:〃自当奉陪。〃
冷酒穿喉,却是一味燕丘古道、狂歌万古的灼烈。
戚少商连饮三杯,只觉整个身子都热了起来,不由笑叹道:〃想不到你竟藏了这么好的酒!〃
顾惜朝若有所思地把玩着掌中酒樽,却不急入口,淡淡道:〃本想迟些再喝的,但又一想,要做的事还是该先做了它,该喝的酒也不应该再留。以免徒留遗憾。〃
〃说得好。〃戚少商抚掌道,〃这一杯,我敬你!〃
〃浮生若梦,人世飘蓬,不胜一醉,何妨一醉〃顾惜朝曼声沉吟着,勾唇一笑,如春风吹皱一池碧水,〃能得九现神龙把酒相邀,惜朝又怎敢不醉?〃
杯身相碰,发出铮琮如诉的清吟。
帐外无风无雪,连脚步声也不可闻,两人举杯相对,突然入梦。
将军百战身名裂,名将丰功及不上奸臣佞语,赵姓天子终是昏庸无度,不知是非,难断轻重,春花秋月日夜难休,繁华极尽处,大好河山拱手断送。
怎不教人齿冷心寒,枉负一腔热血、半生抱负,诸多豪烈、几许侠肠!
纵如此,却也要一战。
顾惜朝一个仰首,饮尽了杯中酒,笑得萧冷傲烈,虽百折而无悔,〃我明知是梦,却不想出局。〃
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
戚少商忽然说不出话来。
这个人,天纵奇才审慎自珍,想飞之心青云之愿,自初识至今,无论受到怎样的折辱、践踏、打击、重创,那一身倨傲萧狂、清高凛冽之气却从未淡灭可今日的他,意态未变,语调未变,却不知怎的流露出一种几不可察的悲怆沉穆之痛。
正在沉吟间,却听〃当〃的一声,顾惜朝已将酒杯掷于案上,铿锵而言道:
〃凡知胜者有五,知可以战与不可以战者胜,识众寡之用者胜,上下同欲者胜,以虞待不虞者胜,将能而君不御者胜纵是天地人事可以尽晓,胜负成败却是难奈。穷我所学,拼尽此生,若是败了,我亦无话可说!〃
戚少商心中一动,道:〃你说你仰知天文俯察地理中晓人和,明阴阳懂八卦知奇门晓遁甲是否能预晓此战之事?〃
顾惜朝一怔,冷笑不语。
戚少商顿了一顿,又问道:〃若不预事,又可否知人?〃
他深深深深地吸了口气:〃你能不能算得到,我在想什么?〃
〃不知道。〃顾惜朝一怔,干干脆脆地回答,神情却一味明灭不定,欲长身离座,却被一把拉住。
〃我却算得到你在想什么。〃戚少商臂上悄悄用力,把人扯回了座位。
顾惜朝愕了一愕,身体微微摇晃了一下,喃喃道:〃你。。。。。。你知道什么?〃
〃你心里有一个问题,与我有关。〃
〃笑话!〃顾惜朝脸色白了一白,欲挣脱他的手。
〃嘘〃戚少商的眼睛渐渐亮了起来,愈发的黑白分明,很好看,很多情。
他沉静若谷的脸上迷漫起几分期许,几分柔情,将顾惜朝的手掌缓缓展开,手指轻触向他的掌心,〃你难道不想知道答案么?〃
〃我现在就告诉你。〃
他一个字一个字地说着,用手指在那骨肉清癯的掌心上慢慢写了几个字。
顾惜朝兀自扭转着颈项,闭目不去看他的动作,竭力抑制着自己越来越急促的气息,一任长长的睫毛疾风骤雨般狂颤不已,脸上露出不可言喻的复杂表情:
忽而悲,忽而喜,忽而惊,忽而痛
最终都化为一段无涯的路远情长。
写字的人已停止了动作,温柔地将那只隽刻了自己心语的手掌拉近自己胸口,阖上自己心脏的位置。
按得很紧,很紧。
脉搏的起伏与心脏的跳动连成一线,似乎连骨血都可相融。
多年来难以言说的心事,为此而生的长久神伤与漠漠轻愁,一如这边城冬末的最后一场雪,无言地融化如烟,随风而去,将淡淡轻痕深凝在这唇角、眉梢、指间、心上。
却是永远永远也抹之不去的了。
这一场无涯寂寞的生呵。
且抛韶光,且别浮华,但留这一刻四目相对,执手无言,便碎了这铁马金戈,案头青史,共君醉一场烽火狼烟,连营深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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晌午的日头已经升得很高,照在一望无际的雪原上,耀得人眼生疼,把那似铁城郭的砖瓦飞阁融在薄薄的雾气里,若近而远,咫尺天边。
大帐中一片静谧,阳光被严丝合缝地挡在外面,案上的烛火暗自摇曳,在墙壁上投下温柔的光晕,不知不觉已燃了一夜。
谁又能知晓,这一星微弱的火光,却能温润塞外的彻夜苦寒,暖透天涯浪子的枕怀,就像永远永远也燃不灭一般。
两个满满的酒坛已经见底,清冽醇厚的酒香还带着昨夜的余味,飘零在每一个角落。
〃这酒为什么总也喝不够似的?〃白衣男子叹息着剔了剔好看的眉毛,无奈地说。
〃再好的酒,也有喝完的时候。〃一旁的青衣书生慢条斯理地舒出一口气,突然注意到了什么,于是掩唇轻咳了几声,顺势悄悄从白衣人身下抽回被压住的衣摆,移了移身体坐直。
戚少商饶有兴味地看着他的举动,忍不住抿唇一笑,伸手捉住了那只手腕。
顾惜朝突地一震,瞬息间已抬起左脚向戚少商的小腿蹬去,同时也不知用了什么手法,手腕一转一翻一折间便脱离了控制,随即一手搭住了戚少商的手腕命门一抖一扣间拿捏之准、速度之快,竟是超乎寻常
戚少商〃哎呀〃一声,惊笑道:〃你什么时候学的这手功夫,倒比狄飞惊的大弃子擒拿手也不遑多让了!〃
〃那是你的伤势还未痊愈之故。〃顾惜朝面无表情地丢开他的手腕,立身走到大帐中央背对他站定。
烛光亮在他的眼中,将他苍白的肌肤映照得分外柔和,却带着几分说不出的冰冷意味。
戚少商只手支案,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会,忽然道:〃对了,援军何时能到?〃
想到这里,他忍不住变得有些沉重,〃耶律大石的大军正从燕京赶来,若与围城的辽军合围全力来犯,我们怕是讨不了便宜〃
〃恩。。。。。。〃顾惜朝仰首闭目,一动不动地负手而立,修长的背影在烛光下拉出烟云般淡漠的一缕微凉。
戚少商继续说了下去:〃按路程算起来,援军恐怕最慢后日也可赶到了,如此〃他禁不住精神一震,神采渐渐飞扬,〃三天后我们就可全力与辽军一战了!〃
没有回应。
良久的沉默过后,一声幽凉的轻叹逸入了他的耳际:〃援军不会来了。〃
〃什么?〃
虽然早已从顾惜朝的神情举止中微微察觉到了什么,但听到他这样说出来,戚少商一时之间还是有了电闪雷殛之感,全身的血液亦跟着冰了一冰。
袍裾微扬,顾惜朝慢慢地转过身来。
他脸上因宿醉而显现的酡红已全然消退,变作了一味近乎透明的苍白,方才还浮动着难言情愫的细长眼眸中,此刻已再看不见半丝波澜。
仅仅是一瞬之间,他宛如完全变作了另外一个人。
〃京中早已将檀州当成了一枚弃子。它归金还是属辽,那个姓赵的皇帝恐怕是不想管,也管不着了!〃他的声音尖诮而冷酷,眼眉间勃发着令人不寒而栗的狠意和杀气,〃多说无宜,事不宜迟,你即刻动身,趁辽兵尚未合围之际离开这里,若能令涿州赫连出兵,此城尚有一线生机。〃
那是一种戚少商熟悉不过的表情:如此的残酷而凌厉,带着不容辩驳的杀伐决断,和一箭既出的冷酷决绝。
一旦涌起了这样神情的他,即便毁天灭地,亦会义无返顾在所不惜!
〃不可能,〃戚少商竭力平抑着狂涛骇浪般起伏的心潮,紧紧地盯着他的眼睛,慢慢摇头,〃辽军将此城围得铁桶一般,我走不了,也不会走。〃
〃你必须要走。〃
顾惜朝直直迎向他的目光,眸中泛起刀锋般的磷磷森寒:〃我会有办法让你走。〃
〃我将带五千精兵出城引开城外辽军,你须趁机突围,赶到涿州后即刻搬兵回援,必可令敌措手不及。〃他说。
〃檀州有大量兵器粮草囤储,更是紧扼大宋边陲之军塞重地,据此城而指中原,便可半壁天下在望,故必要时宁可尽毁此城,也断不可令其落入耶律重德之手。〃他说。
〃这是军令。〃他说。
戚少商欲言又止,漆黑的眸中有什么在疾疾涌动,又瞬间消失无痕。
满目肃杀萧然的青衣书生,却忽而勾唇一笑:〃你该不会以为我一意忠烈殉国吧?〃轻笑摇头,〃放心,我这样的惜命之人,不会随便白白送掉自己的性命。〃
〃我意在雄图霸业,志在万世功名惜朝尚有太多心志未偿,远比你更恋栈这人世风光。〃他娓娓而言,剑眉轻扬,唇边含笑,容色清定一如远山暮雪,却又深藏着恣意飞纵的跋扈傲决。
戚少商已经完全明白了他的意思:
这一个决定,这个人,他早已作出,并且,不会更改。
他顾惜朝决定了的事,又有什么人能够阻止和改变?
他要叛便叛,要杀便杀,要多狠毒就可以多狠毒,要多决绝就可以多决绝不是么?他根本就是这样的一个人,他怎么可能不是这样的一个人?!
所以,他要自己亲眼看着他只身策马纵奔向辽人的数倍虎狼之师,正如当年亲眼看着他谈笑间翻面无情将自己的一切都屠戮毁灭。
他从来都是这般冷酷和残忍。
戚少商无法形容自己此刻的感觉,仿佛正有一把钝刀子在他心口上来回地拉,这一种久远沉钝的疼痛,甚至比当年大顶峰上隔帐刺来的那一记来得更重。
那一种逼近万劫不复的毁灭般的遽痛从血火冲天的连云山水,流长到一座困顿无援的边城。
曾经,他为杀他,不惜屠戮围城。
现在,他要轻身独往,以换他脱围离城。
双飞翼只能救得了一个人,却无论如何也解救不了一座危城。
鲜活的生命转眼就会消殒,就会枯槁成灰,而明天的太阳依旧升起,无论是江湖还是沙场,并不容多余的感伤和缅怀。直到有那么一天,要倒下的终于轮到自己。
。。。。。。
〃报耶律大石五万大军已至莫州。〃
〃再报城外敌军已拔营逼至三十里外。〃
〃将军,众将集结已毕,在帐外候令。〃
。。。。。。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顾惜朝冷冷道,〃局势危急,战机一瞬即逝。战场杀阵比不得草莽江湖,大当家,恐怕容不得你左右犹疑了。〃
〃没什么可犹疑的。〃戚少商抬头,竟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你说得不错,这确实是唯一的办法。只不过〃
他微微扬眉,眼睛里突然放出清利明锐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