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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梦中惊醒,已是早晨。夏天天亮得早,看看吊钟,才六点多。天空已经灰蒙蒙地透了丝颜色。外面下起了雨,雨水顺着玻璃蜿蜒下滑,汇成了一条条小河,映得外面的世界像张曲扭的人脸,拼命地因疼痛而流着泪。我捡起掉落在地的文件,起身把窗帘拉起。回头,床头灯还亮着,Kei裹着被子睡得很熟。
虽然疲倦,但已全无睡意。我揉着酸痛的肩膀回到他的床边,看着他沉睡的脸。或许应该说他是上帝创造的第一个天使,是上帝的一个不小心的失误,指间只是一点的搓磨,他便带着这份惊人的美貌和与众不同的命运诞生于世上。上帝来不及发现自己的杰作,所以没将他收留在天堂,也不及将他召回身边。他是堕天使,也是恶魔是前身。
这个世界虽为牢笼,但还是有人愿意背负身为人类所必须的枷锁,看破红尘的人寥寥无几。罪孽像大麻一样让人扭曲了世界观,觉得痛苦也是幸福。我便是这种一生被困于红尘中的人,沉迷于罪恶却向上帝高举奢靡的酒杯。梦中那方墓园,落雪的极勒净土,静谧单纯,死亡的乐园,住着安眠与死亡之神。是我,先离他而去么?
那时的Kei,又会怎么样?冷漠,仿佛只是个过路人,听说这里有块奇怪的无字墓碑,主人深爱郁金香,抱来却看到这里香客寥寥,落叶杂乱,于是清理清理,放下花,才发现这无字碑下其实埋有千言万语,只是未向世间道明,藏着数十年苦苦等待。
摇摇头,这个梦并不能说明什么,也许是我心里不安的化身,也许我还是有点畏惧Kei的青春永驻。时间磨损着每一个人,从里到外——而Kei是例外,他的存在,隔绝于整个宇宙。
我悄悄出了Kei的房间,向浴室走去,拧亮灯,打开龙头,一切愁绪都用凉水冲遍。有些麻木了,有些又清醒了。
我诅咒着这阴沉的天齐,一边洗漱,回房换了身衣服,一看时间还早。信士加班没有回家,我便自己料理了早餐,然后点了今天的第一根烟。雨不停地下着,没有减弱的趋势。花园里半人高的月季冠着英皇的名字却也耷拉着脑袋毫无生气。我撩起薄薄透明的纱帘看着灰蒙蒙的天空,烦闷地放下它,拉起绒帘,整齐的滑珠滚动声后,大厅里立刻暗了下来,烟头的火星闪得分外撩人。法国曾经有人论述酒与印度大麻,却没有人评论过酒与烟。它能让你在静默中体验时间流过的淙淙声,听到雨脚相继落地间风从中穿越的流动,看到物质被焚烧以后节节断裂的过程,可它却没有酒那烧心灼肺的炽烈。
我掐了烟,回厨房热了牛奶,放了一勺半糖,带了点心上楼,回到Kei的身边。他已经醒了,正靠在床上发呆。
“醒了?为什么不多睡会儿?”
他看到我,挑了挑右眉。
“你以为我是女人?”
“你要真能帮我生个孩子,不管他是男是女,我都叫他‘Tulip’。”
“……这个名字真难听。”他皱眉。
我笑了起来,把点心放到他床头。他取过牛奶,热的,正好拿来暖手。Kei喜欢牛奶放糖后的甜香。我常说他就像个喜欢吃甜食的孩子,看他一边嗅着牛奶的芬芳一边将其送到嘴边,我不知不觉地笑了。
“Syou。”
“恩?”我帮他擦掉嘴角牛奶的痕迹,他的话被打断了,顿了顿,他还是说了:”Yiqai呢?她的事情你怎么办?”
我停止了手里的动作,将手巾扔进烟缸,心里突然浮起烦躁。
“……我们都欠她的,但我现在不想讨论她的事情。”
“听唐说她去了英国。”
“去做疗养,想恢复语言能力。”
“也许是为了回来和我吵架。”
“更也许她已经不爱你了。”
Kei一愣,我侧目看着他。他似乎对我的话感到吃惊。
“她走得很决绝,没有半点犹豫留恋,或许她对我们俩都失望了。”
“是绝望,Syou,她从没希望哪来得失望?”Kei淡淡说道,“这样的结局对目前来说也是好的。”
“目前?!”我拉高了声调,“不想娶她!!”
“我也不希望。”他喝了口牛奶,“可别忘了我一辈子都不可能成为你的妻子。难道你要我穿着婚纱在教堂和你互说‘我愿意’?然后媒体会发现Phrealise堂堂总裁的妻子是个男人,而且不老不死还是个吸血鬼,感染了可怕的病毒……”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大叫着打断了他,“我没想到你到现在还在念念不忘!我究竟要怎么样你才能打消这可怕的念头!这个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他用灰蓝色的眼睛看着我。许久,我们谁都没有开口说话。雨脚的滴答声又开始在周围清晰起来。Kei转头看向窗帘紧闭的窗口。下雨了,他刚发现。
他叹气,侧着头看手里的杯子,苍白的手指仔细抚摸杯缘。
“我能成为你攀爬的扶手,但是当不了你的阶梯。Syou,我无权无势更没钱。我掏空所有,穷尽也只是个流浪者。”
我低着头不说话,径自在心里气恼。Kei并不了解我,也不知道我和孙现在尴尬的场面,不知道我将来想要做的,要面对的是什么。他昏迷的期间,我计划着我们的未来。大不了,我抛弃现在的一切,和Kei,和信士回M市。人总得用获得和失去交换。
Kei见我不回话,又接着说:“你不能没有阶梯。你既然明白‘自我塑造’,那就应该明白你早晚都需要一个给你当踏脚石的妻子。你想要的我都给你。”他靠在床上,“唯除权势……和孩子,如果你真的想要一个什么‘Tulip’的话。”
“你别曲扭我的意思……”我回头看他。他的脸发白,双眼直直地看着我。我怕这眼神,它总瞪得我心头发慌。我暗自啐了一口,转过头,发闷。
“我不想再和你吵架。”我闷闷地说。Kei不吭声。
“我只是想和你一直在一起,好好地过日子……Kei,说白了,这一辈子,我没几个这样的十年。”
昨夜的梦又浮上心头。心一痛,有些刺得让人受不了。
“也许……以后等我死了,墓碑上连名字都不会留……而你偶尔经过那里,即使抱了红色郁金香也不知道那里躺的人是谁……”
“够了!!”他突然打断了我的话,砰地放下了手里的杯子,砸在床头柜上。
“我们不应该提到Yiqai,因为我们谁都不爱她。”他冷冷地开口,“时间不早了,你该去公司了。”
Kei下了逐客令,我不得不走。我不小心提到了失忆,挑到了他的伤疤。我低低地应了一声,但还是有些担心他的脸色。我问他是不是没事,并想伸手摸他的额头,但是被他冷漠地拍开了。
“只要你从我眼前消失,我就会过得很好。请你出去。”
唐的轿车已经停在门口。我从窗子里看到那辆漂亮的黑色轿车,雨水将它冲洗得发亮。隔着车窗隐约看见唐的脸。
他摁了摁喇叭。我打开车门。唐瞄了我一眼,什么都没说,启动车子向前开去。
雨越下越大,晦涩的天空让人感到今日的气温骤降。我撑着下颌看着苍灰的天,它和我的心情一样沉重,黑压压地压在头顶。
水整齐地在前窗上分流,看不出流泪似的蜿蜒扭曲,只是一层光滑平整的水膜。唐看了我一眼,似乎有话要说,我懒得回应他。最后他忍不住还是开口。
你心情不好。唐一边开车一边说。我没吭声。
“又和Kei吵了。”他接着说。
我不耐烦地啧了声:“你少说两句行不行?”
他停了会儿。
“我和Matina也在吵架。”
相当意外地,我看向他。唐仍在专心开车。下雨的Mallarpa中环路,连让人感慨伤心的时间都不给。
“我不知道我们之间将来会怎么样。我想要是真留不住她,那即使我改变了也不会有什么改变。我要是变了,那她也就不是原来的她了。”
我看看他:“就怪你这牛脾气,你们真像黄牛碰上骡子,扛上了!”
唐笑笑:“彼此彼此。”
“当真不担心Kei ?”唐又问,“要不要回去?”
“他说我不在他会更好,这回可不是气话,他要真生气了从不说气话。”
唐沉默了。过了一会,他掏出一板药片扔到我手里。止痛药。
“没受过伤的人是不会懂的。枪伤到下雨天会痛,知道么?”
唐的话让我一愣,呆呆地看着手里白白的药片。唐的红灯前停了车,看着我。
“真不回去?”
我扁了扁嘴,把药还给他。
“你自己留着吧。我现在不在,就是他最好的止痛药。”
绿灯亮了。车流争先恐后地冲过斑马线。唐启动车子,只轻叹了一口气。
马路被雨水冲得发亮。雨中的车流其实应该很美,可置身于此的我,除了心烦之外什么都感受不到。不知身边的唐是否和我一样。唐比我大了整整十岁。或许越成熟的男人,越懂得什么叫牵肠挂肚。
儿时,随性与潇洒的勇气,总会随时间一片片削薄,最后留下一个洞。人格的破溃,往往从此开始。
窗外雨声噼里啪啦地落着,办公室里只有一个人,我呆坐在椅子里。雨声很大,砸在窗户上,也撞在我心上。
July抱着大叠文件走进我的办公室,递上今天我所要签字的文件,还有每天早晨的清咖啡。她穿着深红色的套装,披散着大玻浪的棕色头发。咖啡香混着玫瑰精油的清香飘散四周。她依旧还是这样一位令人着迷的女子,也总能轻易地走进我的视线。
“现在新出了一种清淡型的奶精,要不要试试?”她在我手边放下咖啡杯,微笑问我。我喝了口咖啡,觉得苦涩异常。她笑着从口袋里拿出奶精,替我撕开了放进咖啡。像油画般,奶精在深褐色的咖啡上浮出一层绮丽的图案。
“今天怎么总是在发呆?”她说,“刚才我敲门你都没反应。”
我回神,笑着说是因为她今天打扮得实在太漂亮。
“看来明天我得帮您准备一杯速溶咖啡,这样你就彻底清醒了。” July开着玩笑走出去,关上门。
我喝了口加了奶精的咖啡,不算太甜,尚能安抚我从里到外的苦涩。
不知过了多久,我合上刚签下名字的文件。门扣响了。
唐走进来。他已经按我说的调查了Mallarpa这几十年来所有的修女的档案,不幸的是这里没有任何人符合我的要求,没有人叫“宝仪”。唐摇头自己已经尽力,可这世界上的修女成千上万,Mallarpa并不代表一切。
难道那个女人不是修女?还是她的资料没登记在政府档案库?或者,她根本就不是Mallarpa人?
“Syou。”唐突然转移话题,“孙今天没有来,杨说找不到他的踪迹。”
合上资料,我抬眼看着唐。孙没来?失踪了?
“昨夜他回家了?”
“回了。”
“那今天早上就不见了?”
“他没来公司,也联络不到他,手机关了,家里也没有人接。”唐停了停,“会不会出事了?”
我皱起眉,寻思。
“也许是伊梵。”
“她会绑架孙吗?”
“她是John的人,既然如此那她就不会伤害他。”
“可她是伊川的妹妹。”
“John不可能对她说他哥哥的死孙也有份。”
“她不是白痴,Syou,她应该明白伊川的死与孙脱不了关系。”
我放下了手里的档案,靠回椅背上,想了想,最后得出结论。
“她没机会。John不会容她动手的。孙死之前,她会前被干掉。如果孙的确是和伊梵在一起的话,那他绝对不会有危险。相反……”
我拿起眼前的咖啡。
“我们却会有麻烦。”
“孙会相信她说的话?”
“如果她是以John的名义的话,或者她是以爱的名义的话,不排除他会相信的可能。孙崇拜John。唐。更甚超过自己的父亲在世。”
唐呼出一口气:“不排除他会爱上伊梵的可能?”
我看了他一眼。
“她不是美人么?”他问。
“是啊。美人计。”
我淡淡地笑着,喝起了咖啡。
这天孙一直都没有出现,July只有抱着他的文件递到我面前,一页一页地翻到签字处,用她涂着丹蔻的纤纤玉指指给我看。我问她签谁的名字。她茫然地摇摇头,无奈地让我别为难她,这种事情应该由我做主。
我笑了笑,提笔,龙飞凤舞地签上了大大的“Syou”。
“无故旷工,应该扣孙的薪水。”我一边签一边说。
“钱不都是你们发的么?”她浅笑。
“是孙发的。”我抬头,微笑地看着美丽的秘书,“我只是他的小职工。”
“大老板 !”她笑起来,“你要是小职工,那我们算什么?行了,大英雄!”
她收起文件,抱在胸前:“像你这样的男人一定有很多的追求者,Yiqai小姐可真是辛苦。”
羡慕Yiqai?
Yiqai大概是全世界最可悲最值得同情的女性。不是么?我抢走了她最爱的人,而她得靠我来持续今后的人生。心不甘,情不愿,只怨当初爱错人,却又爱得太深。July看我神情暗淡,又凑上来,水汪汪的大眼睛直直地瞪着我,看得我有点发窘。
“怎么了?Syou?”
我回视她。她笑了。
“介不介意下班以后陪我喝一杯?我知道附近有一家酒吧非常有情调,而且那里的威士忌也很有名。”
面对她主动大方的邀请,我反而显得有些扭扭捏捏。见我支吾,July笑了笑。
“因为Yiqai小姐?你可真是万年少见的男人。”
“我还未成年。”我纠正她,算年龄我称不上“男人”,而且我并不爱Yiqai。她明明应该知道。她看了看我,将头发撩到耳后,露出红钻的耳环,镶在小巧的耳垂上,妩媚动人。
“可有很多人都把你看成‘男人‘,他们都靠你生活,难道不是?Syou,我并不是在讽刺你,只是觉得有时候你需要适当的放松……”
“去哪里喝酒?”我站起,”我请客。”
她微微一笑:“你真是个小孩子!”
她的眼睛并没有电影明星那样妩媚动人,可微笑的时候却比谁都美丽,片刻里,我为她有点心动。July是个真正的女人,我一直都这样认为。包容与温柔,像水一样淡淡的笑容。
雨整整下了一天。天阴沉沉的向地面洒水。我不耐烦地折了窗帘,回到桌子前整理文件。我答应了July,拨了个电话到家里。原以为Kei会接,但是响了半天都没有人理。我奇怪地看看话筒,也许Kei在睡觉,我这样想着,挂了电话。
门忽然开了,我看见唐快速地走近我身边,神色有些异常。
“找到孙了。”
“在哪里?”我没有抬头,径自整理准备回家。
“警视厅。拘留所。”
我惊愕地抬头。
走在警视厅,我按捺不住心里想骂人的冲动。唐对我说孙是因为斗殴事件才被抓,当时有几个小流氓在调戏他身边的女人,孙忍不住就和他们动起手来,结果当场把一个人打成重伤,于是立刻有人报了案。
他身边的女人?我挑眉看向唐:你为什么不直接说是伊梵?
还没有确定。唐说。
“他那块又臭又硬的石头,除了这个居心叵测的女人之外,还会有人看上他?”我拉高了嗓子对唐说。唐愣了愣,没有后话。
推开房门,青白的灯光下我看见孙垂着头坐在那里。一名警员见到我,上前便打招呼,解释了事情的缘由,和唐说的八九不离十,只多告诉一句,重伤者还在医院抢救。我让唐去办保释手续,直到房间里就剩下我和孙。白炽灯在头顶亮得刺眼。我关上门,砰的一声,似乎还有回音。孙的身体动了动,可还是低着头。
“调查员小姐请你约会,结果约到了这里。她可真会开玩笑。”我冷冷地讽刺。
“这和她没关系。”孙突然开口,可语气并不强硬。
“难道那些混混调戏的人是你?”
我看到孙的身影震了震。我控制了怒气走到他对面坐下,看着他因打架而狼狈的脸。
“就因为他们调戏她?”
“……他们在她身上乱摸……还想强吻她……”孙的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都有点变形。我能想象他当时的愤怒。
“然后呢?伊梵哭着向你求救?然后你就英雄救美?”
孙不作声了。我别开视线深吸一口气,可还是没能忍住,猛地拍案而起。
“你他妈的也不动动脑子!!伊梵是什么身份!她要真想摆平那些混混还要你动手?你这个头脑简单的傻瓜!!你被利用了知道吗!!白痴!”
“她只是个女人!”孙抬头向我大吼。
“女人?”我冷笑,”女人又怎么了!全世界只有你认为女人他妈的就是弱者!你知道首席调查员是什么概念吗?警察中的佼佼者!会需要你这种三拳两脚就把别人踢进医院的毛小子保护她?”
白炽灯在我们之间摇晃,影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