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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孙预抿了一抿,确实是熟悉的药味,苦涩得可怕。他勉强喝了三五口,推开了,仄仄地歪回枕上,脸色甚是难看。
长福忙对郑青使个眼色,让他将药端下去。
不料郑青还未退到门口,皇帝侧了身子,将刚喝下去的几口汤药又全呕了出来。
郑青忙跪地请罪。
长孙预只觉心口郁烦不尽,腹中虽早已无物可吐,但恶心反胃的感觉却不见丝毫减轻。他很清楚原因,摆了摆手:“把这里收拾一下,就都下去。长福,你去传旨,除赵子议留下侍驾,让太子他们先回去,这几日的政务由左相暂代,州史及以上的急奏再报到这边来。”
长福应诺,不得已问了一句:“陛下,那车骑将军呢?”
长孙预皱著眉头:“给他上点药,让他继续跪著。”
上林宫外,夏侯桀已跪了三个多时辰,白日里高阳照耀的暖煦从青石缝中散逸殆尽。冷月幽光映露台,秋霜的浸骨冰寒渐渐拔了出来。
他跌在涧里,衣甲俱湿。先前未干透,如今冷冰冰地贴在身上,偶尔秋风过露台,寒意就冻进心里去。
长福领著郑青过来,叹了口气:“将军,陛下让太医给您上药。”
夏侯桀瞪著他:“要杀便杀,不必惺惺作态!”
他跪了这麽久,没吃没喝,腿上还破个大窟窿,却依旧身板挺直目光如鹰声音响亮。长福看他那幅狠样,不得不叹息皇帝的憔悴,也庆幸这露台上没设卫士,否则就凭他如此的出言不逊,皇帝要保他,更是难上加难。
郑青将药膏敷在伤处,巨细无靡。夏侯桀竟不配合,好在他被反捆著手脚,也没奈何。郑青将一切料理妥当,出於习惯叮嘱道:“将军,这是宫中最上乘的外伤药,初时虽有些痒痛,过个二三时辰就好了。如此连续敷上一月,将军的伤就彻底无碍了。只是这个月内,忌食腥膻,伤处要免触污秽。”
夏侯桀冷抿著嘴,一言不发。
长福让郑青先回合台殿去,自己在夏侯桀身前半跪而坐,细声道:“陛下的心意,将军难道领会不到?陛下让您在这跪著,是要救您的命保您的衔。陛下方才让赵大夫留在上林侍驾,让其他人回去,这里面什麽意思,将军想想?将军伤了白虎,那是多大的事呀,要现在就回帝都,那些迂官腐吏能放过将军麽?陛下留在上林,只看州上的奏文,那些上奏就只能留中不发。赵大人是将军的表舅,能不帮著将军?他留在上林,大有可为啊!”
夏侯桀听罢,只哼了一声。
长福摇摇头:“将军,陛下近来圣体欠安,心里更有痛事。可陛下心心念念,还是要周全将军。奴才侍奉陛下这麽多年了,从未见陛下如此爱惜过一个人,将军千万不要辜负啊。”他叹了口气,慢慢站起来:“从前您对陛下也不是这样的啊——”
夏侯桀终於抬头看了他一眼,目光却是凶狠如狼。
长福被他吓得退了几步,稳了稳神,再不敢说什麽,匆匆下了露台。
平坦宽阔的露台上又只剩下夏侯桀一个人孤挺地跪著。月色照在他脸上,幽幽的惨蓝,极其狰狞。
他又静静跪了许久,整个人突然往前倾去,额头重重撞在坚硬冰冷的青石上。
寂静夜里,谁也没看到这个桀骜孤冷的铁血将军,不断地以头撞地,哭得无声无息。
秋雨淫淫,从半夜里开始下,不见稍停。
天碧涧的流水漫过乱石,哗哗涌下望云山。
枫红更艳。
长孙预伤伐过甚,这一睡,直到次日黄昏才醒过来。他还未睁眼,先听到了雨声,立马唤了声:“长福!”
长福应声而入,就看到皇帝单衣赤足站在榻前,忙要去取袍子靴子。
长孙预丝毫不觉得冷,只问:“桀呢?”
长福呆了一下,才道:“回陛下,还……还跪著呢……”
长孙预恨恨道:“这都下雨了,怎麽不来禀报?!”他赤著脚在榻前来回飞快转了几趟:“去,马上提夏侯桀到合台殿,朕要审问!”
长福赶紧让人去传旨,自己连忙又转回:“陛下,天冷,披件衣裳吧。”
长孙预听了他的话,连声道:“对!朕很冷!叫他们赶紧把暖薰办起来!”
长福又赶紧让内侍去办,再转过身,看皇帝坐在榻上,终於稍稍舒了口气,过去伺候更衣。
长孙预方才有些激动,此时已平静下来,声音也温和下来:“这雨下多久了?”
长福仔细地为皇帝多添了层夹衣:“回陛下,从凌晨开始下的。”
长孙预喃喃道:“现在什麽时辰了?”
“申时过半了。”
长孙预神色惘然:“这麽久了——”
长福小心地为皇帝系上腰带,捧出一厚暖套袍来:“陛下,今儿天冷,穿这件吧?”
长孙预看了看,不置可否。
长福忙伺候他著衣,将一切打理完毕,如往日一般确认妥当,才退了半步,长跪於地。
他面上那细微的喜色并没有逃过长孙预的眼睛。长孙预也清楚原因。守了四日,自己终於换下了缁衣。身上这件厚袍外采玄黑,内用朱赤,袖口暗纹也是吉祥的绞云绣。
罢了罢了,长孙预抚在平坦的小腹上:“以后,还是玄赤二色的常服吧。”
长福额头轻轻点地:“诺。”嘴角微微扬起一瞬,待抬起来,又是恭谨神色:“陛下,是否进点清粥?”
长孙预已多时未进米水,此时长长一觉醒来,添了许多精神,果然觉得有些饥饿,点头道:“你去安排吧——”又立马补上一句:“照车骑将军的口味,也做一份来。”
“诺!”长福许久未如此时这般开心了,正要退下,殿外却起了一阵喧闹,然后是虎丘卫尉的声音:“陛下,夏侯桀带到!”
长孙预心头有些发热,一袖掩腹端坐於席:“押进来。”
夏侯桀被几名虎丘卫拖进来。不过这些虎丘卫对这个年轻善战的将军倒也很有几分尊敬,说是拖,却凌著地面几分,就是进殿门时,也没让夏侯桀磕碰到。
夏侯桀的手脚依旧被捆绑著,身上湿透,直挺挺地跪在殿中央,身下不久就积了一小片水洼。
长孙预看了他许久。夏侯桀自进殿以来,就垂著头,一言不发。
长孙预心底又浮起荒凉的无力感,让众人退下去。
长福合上殿门,掩去沥沥秋雨声。合台殿中,一时显得灰暗而幽静。
长孙预走到他面前,半屈了腿跪下,将他手足上的绳子解开:“你这次实在太胡闹了,朕也是不得已。”
夏侯桀终於偏侧了脸,满面雨水,目光冰冷。
长孙预看他那个眼神,原先已渐消弭的怒气又升腾起来,站起来一脚踢在夏侯桀臂上,将他踹翻在地:“你还不服气?!你闯了多大的祸,你知不知道!射杀白虎,你夏侯将军好威风好得意啊!”
夏侯桀爬起来,又笔直地跪好,看著皇帝的眼神依旧凶悍无畏:“臣没有!”
长孙预又是一脚踹过去:“那麽多人看著你射出箭去,你还敢说没有?!朕没治你勾结博山王的抄家大罪,你心里还不痛快了?是不是?”
夏侯桀倒在地上,眼前有些发昏,却还是挣扎地爬起来跪好:“臣是勾结了博山王谋反,陛下要杀尽管杀!把臣千刀万剐了,臣自己到地下去向父亲请罪!但臣无意射杀白虎,是有人撞了臣的弓,才让箭偏了准头!”
长孙预身体虚弱,踹了这两脚后,腿上发软,腹中作痛,忙抓紧垂幔才勉强站定,喘了片刻才盯著他的脸,冷冷道:“果真如此?”
夏侯桀眼也不抬,哼了一声。
长孙预慢慢缓和了口气:“纵使你是无意,但那麽多双眼睛盯著,朕也不能轻轻放过——”
奉白虎为神兽是央国的传统,长孙预作为皇帝,明白恪守传统的意义。他情急之下为救夏侯桀,伤了白虎,回到帝都也得到宗庙去长跪告罪。何况夏侯桀。
他沈思片刻,和声道:“回头朕让赵子议牵头,和几名将军上个折,替你求求情。正好朔州要重修凤罗江堤,你带上你的亲兵还有夏侯府的家兵,到那边去避一避,将功折罪。”
夏侯桀抬头不忿:“那乌桓那边——”
这次博山王交结乌桓叛乱,虽然被镇压下去,但乌桓并未完全退兵。本来这次长孙预让夏侯桀回来,是要他到虎丘、上门两营中亲自挑选年轻敢战的士卒,秋狩后开拨巫郡,与乌桓决战。
长孙预神色不悦:“先把堤坝给朕修好,再去想打战的事。”
夏侯桀的性格,就是太不驯太孤傲。把乌桓之战交给他,长孙预本也不很放心,借著这件事,把他的性子给磨一磨,倒也不坏。剑打得太薄,固然锋利,使起来顺手,却轻脆易折,无法长久。
听在夏侯桀耳里,却完全是另外一个意思,嗤笑道:“陛下到底不放心了!既然如此,何不杀了臣来得干脆?臣——”
长孙预一袖子抽在夏侯桀面上:“放肆!”
他这一拂,并无多大力道。夏侯桀原本跪得笔挺的身子却突然晃了一晃,倒在地上,一动不动。
长孙预怔住,半天才腿上一软跪了下去,将夏侯桀的上身抱起来,滚烫的烧热透过冷湿的衣甲煎灼著长孙预的心。长孙预用力摇了摇怀里安静的身体,却得不到丝毫的回应,心痛心慌心恨齐齐涌上来:“长福!宣太医!快!”
谁也未料到向来彪悍如豹子的夏侯桀竟会撑不住一场秋雨。
郑青等太医仔细地号了脉,又将全身上下都细细检查过,才过来回禀:“陛下,车骑将军心口旁有一处箭伤,应该是上两月里受的伤,收口并不久。这一箭极其凶险,虽然救了回来,将军仗著底子好,也看不出大碍,如今腿上伤口进了雨水,若在平时,也是不打紧的。但眼下将军血气大亏,以致起了烧热,恐怕——”
长孙预坐在榻沿,神色寒湛:“不必隐瞒,照实说。”
郑青声音发颤:“如今腿上伤处已有血毒之症,若毒气沿血气上行入了心脉,就救不得了。”
长孙预沈默良久:“其他太医怎麽说?”
“回陛下,这是臣等合议的结论。”
“传朕的意旨,去帝都召太医院所有太医到上林。”
“诺。”郑青却抖得更厉害:“陛下,臣等——臣等担忧车骑将军——撑不到三个时辰——”
长孙预目光沈静,语气平和:“朕知道了,都退下吧。”
直到殿中恢复了空旷平静,长孙预才侧过身,低头看著昏迷中的夏侯桀,伸手抚摩过他额角。扯了扯唇角,却是个苦涩的微笑:“本是要保你,到最后,却要失去你。”
他冰冷的手从夏侯桀滚烫的面颊上抚过,顺著他刀凿一般的颈项一路而下,滑进被下衣里,停在心口处。
肌肤灼热,有一枚铜钱大小的凹凸粗糙。长孙预不必再看,也能描摹出那赭红狰狞的疤痕。这微硬的伤痕下,是缓沈的心跳。
撑不到三个时辰——撑不到三个时辰——
郑青这句话,直到此时才重重击在皇帝心上。
长孙预又开始觉得胸腹间一股恹气升上来,他目不转睛地看著夏侯桀,但这样也未能压抑太久。他侧著身子痛苦地呕起来,呕到最后,几乎虚软地滑到地上。
手里全是血,心里满是冰。
夏侯桀并没有昏迷太久。他睁开眼的瞬间望进另一双眼,但他并没有花心思去看清皇帝眼底的情愫。
皇帝的手就覆在他的心口箭伤处,顺带还覆住了……那种冰凉的触感,甚至不必动上丝毫,就让他爆发欲望与憎恨。
长孙预见他醒来,还来不及做任何反应,就被夏侯桀抓住了手,然后被狠狠摔出去,从榻上重重跌坐到地上。他抬头看了已经坐起来的夏侯桀一眼,慢慢撑著站起来:“朕……”
夏侯桀冷冷地看著皇帝:“陛下又想做了麽?”
长孙预神色有些茫然,似乎并没听明白夏侯桀的话,只自顾和声道:“朕不知道你受了这麽重的伤,不然——”
夏侯桀没仔细去听皇帝的话。他发现皇帝从地上起来后,右手一直按在小腹上,这个奇怪的动作与在长陵时一模一样。直到太医依命进来,他才移开注意。
郑青等人请了脉,跪下来对立在一旁的皇帝摇了摇头。
长孙预紧蹙著眉:“可他已经醒了……”而且,目光灼亮气力如常,哪里象要不行了?!
“陛下,血毒已经开始蔓延了,车骑将军的左腿已经开始失去感觉。臣等商量过了,如果舍了左腿,或许於性命无碍。”
夏侯桀这才反应过来,一把掀开了被子,想下榻来,右脚已经站在地上,左腿却完全不听使唤。他一下失了平衡,往地上栽去。
长孙预抢上两步,用力扶住他。
夏侯桀正要发作,赵子议扑上来:“小桀,你叫舅舅怎麽跟你娘交代啊!”
长孙预放手退开一步:“这件事,朕作主。郑青,你们都下去准备。赵卿,你也退下。”
赵子议心乱如麻,却不敢违逆皇帝的旨意,跟著众人退了出去。
夏侯桀已跌回榻上,双目如赤:“臣决不做个废人!”
长孙预腹中抽痛,一阵紧似一阵。他按著痛腹,将呻吟压在舌下:“缺条腿未必就废了。”
“有缺腿的将军麽?!”夏侯桀大吼。他毕生向往就是成为他父亲那样的大将军,攘击外敌,纵横沙场。他突然悟起刚醒过来时,皇帝说的话,恨恨瞪住了皇帝,模样可怖,宛若要吃人一般。
长孙预已痛得眼前发昏,也未注意到夏侯桀的神色,只强撑著道:“其实将军未必——”他一句话没说完,夏侯桀拼了一身的劲带著伤腿从榻上猛扑过来,将他扑倒在地。
夏侯桀的身体重重压在他身上,长孙预恍惚得似乎回到被虎尾抽在腹上,落马摔到涧里的瞬间。
下腹剧烈的绞痛已经无法承受,长孙预终於忍受不住,低微地呻吟起来。
夏侯桀一时怒忿,现下听到皇帝的呻吟,骤然清醒过来,忙挪开身体。他腿上不方便,翻身时手肘无意地抵在皇帝下腹借了一下力。然后长跪在地上:“陛下——”
夏侯桀顶在皇帝小腹用力那瞬间,长孙预感到体内似乎有什麽破裂了。惨烈的痛楚让他张了张口,却什麽声音都没有发出来,只能死死摁著肚子。
夏侯桀从未见过一个人能痛楚成这个样子,愣了一愣才醒过来:“太——”
皇帝挺起身子,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别——”
夏侯桀虽然恨他厌他惧他怨他,但到此刻,万千念头全空,只意识眼前这个人是皇帝!是天下人的皇帝!是他生下来就该效忠的皇帝!夏侯桀一把将皇帝抱起来,撑著一条好腿,勉强将皇帝挪到榻上。
绞裂的疼痛已转为更强烈的坠痛,长孙预在榻上捂著肚腹不停抽搐。他不能放声呻吟,只能死死咬著唇一阵阵干熬。
他没有让夏侯桀无措太久,半柱香后,长孙预勉强说了一句话:“让——呃——长——福——唔——进——来——啊——”
夏侯桀一路爬出去,只宣了长福进来。
长福扑到榻前,看皇帝的样子,惊骇欲绝:“陛下,陛下您怎麽——怎麽会——”
皇帝汗水淋漓,死死抓住长福的手:“你——你——”他的目光落在一旁的夏侯桀身上:“腿——呃——随——他——”
长福看著皇帝,又看了看一旁的夏侯桀,含泪道:“陛下,奴才明白了。”抹了抹泪,起身将夏侯桀扶起来:“车骑将军,陛下还要痛上许久,奴才带您到偏殿去,您的腿,要还是不要,陛下说了,随将军的意思。”
夏侯桀茫然地随他挪了几步,又回过头去望著榻上幽微呻吟的皇帝:“陛下……陛下是怎麽了……”
长福仰著脸看了他一眼,神色惨淡:“将军——还是快走吧——”
在夏侯桀退出殿外的瞬间,温热的液体自长孙预下身汹涌而出。
而夏侯桀错过了这一幕。
上林的秋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天碧涧的溪水欢腾地漫下山去。
直到多年之后,夏侯桀才知道合台殿满榻的鲜血,究竟意味著什麽——
帝台无春 之 离离原上草
“报!”
夏侯桀惊醒过来:“什麽事?”
“大将军,狄军久围不下,趁夜放火了。”
夏侯桀霍一下站起来,大步冲到帐外,果见南方夜空一片通红,这火势还不小。
“该死!”夏侯桀骂了一句,飞快下令:“立即从骑兵里调一千敢死士卒!”
“得令!”
夏侯桀负手在帐前转了几圈,望著那片血红,心中掠过万千念头,却杂乱得不能分辨。
一千敢死士卒很快抽调集结完毕,千人千骑,在月夜下,静默无声。
夏侯桀跨上紫燕骓,大声道:“从我们穿上战袍开始,就注定我们要为央国而战!为陛下而战!为荣誉而战!狄人在我们的土地上围困了我们的陛下,是我们的耻辱!今夜我们要用狄人的血来洗刷这个耻辱!这一战之後,你们每个人的名字都会被天下人知道,你们的忠诚、勇敢、无畏将被万世颂扬!你们的父母、兄弟、妻子将为你们的英勇感到骄傲!为陛下而战!贫穷的必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