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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起之时-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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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孩子住在附近荒废的隧道涵洞里,一般会在稍微大点的孩子组织下,趁火车进站减速时,从打开的窗户翻入车厢,收集客人丢下的水果零食盒饭充饥。

警察曾经进行过多次“围剿”,无奈洞里面太黑,他们比警察熟悉地形,总是在被抓住前就消失的不见踪影。

其实警察抓到他们也没用,他们中间大多数人早已不知道自己来自何方,姓是名谁了。

国家很穷,政府似乎没办法养活教育所有失去家庭的孩子。

但是,一个年收入不满两万元的家庭十八年养大一个孩子,并把他送进大学,很平常。

而即使是比较贫穷的地区,县里的各级领导至少也有十几部,价值数十万甚至上百万的车,至于市里,省里无数大大小小的官员,无数昂贵豪华的“专车”,根本没法统计。

为什么政府的税收,不是首先用来养育孩子,而是用来买车呢?

因为会开得太多了吗?


这些孩子并非固定的一群,他们中的大部分人很快就会被城市里专门利用小孩赚钱的成|人“收留”。

七八岁的女孩用于卖花,同龄或稍大的男孩将成为偷窃的“好手”,三四岁的则被当作乞讨的幌子。

虽然做的事不同,但他们每天都必须“挣到”规定的数目,否则挨打受罚是免不了的。

当然还有更加惨无人道,令人发指的事,然而人们已经习惯了淡漠以视。

刘二不许张风起和他们接触,他非常担心张风起会走上他们的路。



一早起来,就有人惊喜的说,“下雪了。”

到窗前一看,果然。

昨夜下了一场薄薄的细雪,若有似无的在树梢尖和花台边擦过一丝白色。

远处,灰蓝色的天空静静的伫立在寒瑟瑟的风中。

“快过年了。”

“快回家了。”

雪带来了冬天的消息,也为这些一年来闷头干活,物质和精神都极度贫乏的人带来了回家的希望。


粗口的擀面杖狠狠打在张风起的背上,他转身一脚踹倒打他的汉堡店伙计。

另两个人追了上来,拽住张风起的胳膊,张风起大怒,他在家乡从来没有人这样追过他。

他每次“刨”了人家地什么的,“苦主”追几步,见他远了,顶多到村委会骂几声罢了。

就算偶尔没跑得及,“苦主”嘴上骂得再狠,手上只做做样子,没有真下过死手打他的。

即使是贺老九,不依不饶的,却也不曾成心要打他。毕竟张风起不过是个“偷萝卜”的孩子。

可是这些人拿着棍子铁勺,一直追出小半条街。

街上人多,不像乡下,没办法跑快,张风起被他们用那些东西打了好几下,背上,肩上火辣辣的疼,“拿来”的“馒头”也掉在地上。

他再能打,还是被几个身强力壮的伙计按倒在地。

捂着肚子,上气不接下气赶上来的老板娘骂道,“你们这些‘盲流’胆子不小,敢来偷我的东西,把他给我送到派出所去。”

四周早就围了满满的人看热闹,有人道,“该给他们一点教训,成天窜东窜西的,社会治安都是被这种人破坏的!”

被死死抓住的张风起,怒不可遏,伸腿踹在拧他胳膊的人的膝盖上,疼得他抱住腿叫唤。

他这一松手,张风起直起了腰,把摁住他头的人掀翻在地,回过身来竟一拳打在老板娘那张精心描画的脸上,她趔趔趄趄,没来得及哼一声,便摔倒在地,几个伙计连忙去扶她。

看热闹的人群完全被张风起的“野性”惊呆了,霎时间鸦雀无声,眼看着他“突出了重围”,消失在人海里。


一直跑到车水马龙的火车站外面,张风起在巨幅的洗发水广告前停了下来,回头看了看,没有人追来。

他坐到台阶上歇息。

昨夜的雪让气温骤降,阳光仿佛也带着寒意,不怎么暖和。

这里几乎水泄不通,塞满各种各样的车和形形色色的人。

随处可以看到扛着大包,出站进站的“民工”,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似乎凝固了的表情。

他们中间像张风起这样年幼的并不多,但是比他稍大的,读大学的年纪,占据了大部分。


为了看清楚,向北爬上一辆停在车站大门墙角的货车,没错,是张风起,他理了发,那张脸,却配了一身破旧的衣服,很招人眼。

向北跳下车,穿过拥挤的人流,来到广告牌前。

光线被阴影遮挡,张风起抬起头,又低下去。

“风起,真是你!”向北坐到他旁边。“你怎么不打电话给我,害我在车站找了好几个星期。”

张风起没跟他搭话,仍然看街景。

“我先在西站找,后来才到东站来找,可是地方太大了,问人有没有什么地方搞装修,人家都说不清楚。”

向北说着自己找他的经过,但张风起一直没有什么反应。

向北停下来,看他。

张风起还是一动不动的看着街上。

两人沉默了好一会。

忽然,张风起说,“你们城里人真坏!”

说完,站起身就走。

向北跟在他后面,“风起,你被人家欺负了?”

张风起不理,直向前走。

“风起,风起!”向北喊他。

张风起没有回头,自顾走路。

向北去拉他的手,他用力甩开。

走了好一段,向北还跟着他。

他火大了,猛然转身怒道,“你干嘛跟着我!”

向北也停下,道,“人家欺负你,我又没有啊。”

张风起转回身,又向前走。

两人一前一后,默默的走着。

现在是中午,虽然过了吃饭的高峰,但是路边的小吃摊和饭馆还是飘散着浓郁的饭菜香。

张风起午饭吃得一点东西早在刚才逃跑时消耗光了,“拿来”的“馒头”也没吃成,饥肠辘辘。

向北小心的说,“风起,你……饿不饿,我们买个饼好不好?”

张风起仍然没有理他。

路边卖酥油饼的连忙包上两个道,“才出锅的,好吃着呢!”

向北掏钱的功夫,张风起走远了。

他接过饼追上道,“很好吃,你尝尝看。”

张风起瞪他,“我没骗你。”向北说。

又走了一阵,张风起接过饼,咬了一口。

“是好吃吧?”向北说。



大概是某辆火车进站了,一下子涌出巨大的人潮,冲刷着人行道。

向北怕走散,去牵张风起的手。

张风起一甩手,“你干嘛!”

“人这么多,会走散的。”向北说,又去拉张风起的手。

张风起瞪了他一会儿,没有再挣脱。


路人都朝他们看。

男孩子手牵手不常见,特别是他们的衣着打扮反差极大。

但是,向北和张风起都是稚气未脱的孩子,两人神情动作坦荡自然,不见半点暧昧龌龊,反让偷偷看他们的成年人觉得自己的“别有想法”显得不堪。

油饼吃得差不多的时候,两人走到了宾馆门前。

“我要进去了。”张风起说。

向北从怀里拿面巾纸给两人擦手。

“原来你在这里装修。”向北说,“你要打电话给我呀,我上次给你的电话卡用完了吗?”

张风起道,“你真烦,我又不会打。”

向北道,“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不会就是不会!”张风起道。

向北才明白他的意思,他是说他不会打电话。

“你不认识数字啊!”向北恍然大悟的说,“那你也不会用电话卡了?”

张风起要进门,向北拉他道,“我教你,几分钟就行了。”


临分别,向北千叮万嘱要张风起记住打电话。

张风起快走进门里时,他又在他身后叫道,“一定不能忘啊,你去哪儿要打电话告诉我一声!”

张风起回头,皱眉道,“你烦死了,不是说知道吗?”

向北笑了,“电话卡过期就作废了,所以你要记得用啊。”



到了十二月底,装修完毕,赶上城里人过圣诞节,红帽子,小松树的,张风起和几个头一次来城市打工的人都没见过。

可是他们没有沾上喜气,工程队的老板说,工资现在发不出,要他们年后再来拿。

有经验的民工知道,这句话的意思就是他们拿不到工钱了,对于流动性极大的民工而言,年后能不能找到老板都是个问题,还拿什么工资。

原来这个饭店并不是私人投资的,后台是本地的市政府,当然建好后,还是会给私人承包,但所有权属于市里。

当初开发商投标的时候,把价压得很低,这样不切实际的标书能中的,与目前存在的工程运作不良机制有关。

是否中标,与参评公司的计划好坏无关,关键在于幕后功夫做得怎么样,开发商的后台硬不硬。

既然当初标价低,最后不免就会“暂时发不出工钱”,房子盖起来了,装修完成了,民工该回家了。

解释得更简单一点,就是,市里欠着开发商的钱,开发商欠着盖楼的包工头和装修房子的包工头钱,而这两个包工头又欠着工人的钱。

市政府无所谓,欠就欠呗,反正是国家欠,要得烦了,打发一点,就是了。重要的是五年计划里市政建设的头一项工程顺利竣工了,在政府报告里,在各级领导的政治资本上都重重加了一笔筹码。

开发商不管收不收得回投资,他们能从市政府得到的好处是长远的,大大超过这个损失,所以他们不急,在本届领导班子调整前,他们有足够的时间来慢慢的连本带息讨回来。

包工头急也没用,哪项工程款不是今天要一点,明天要一点的,才拿个八九不离的,再说了,能做这么大工程的,那在市里的关系网少得了吗?他们为了这工程,没少在领导和“大老板”,指开发商身上花钱,要是没有要债的本事,他们能在这行当混到今天这光景吗?

唯一等不了的是工人,几乎一文不名的他们居无定所,工钱是他们全部的指望。

刘二和张风起他们几个好一点,因为他们是后面才来的,上半年在别的工地拿到了钱,省吃俭用,还有几百块钱带回家过年。

而其他一直在这个工地的人连回家的路费也没有。

城市里有法律援助中心,可即使打赢了官司,也是一纸空文,因为,包工头没拿到钱,他还得向市政府要钱,法大不过权,哪个法院有胆量,有本事对政府强制执行判决书呢?

工人们等不到法庭开庭,春节一天天逼近,钱一天天减少,他们必须筹措路费回家了。

张风起不回家,刘二把他托付给工头老福,到了新工地。

张风起存在刘二那里的六百三十块钱,除了用掉的,还剩五百块钱,借了一百给同乡做路费。

刘二自己剩的钱也不多,但他还是又留了两百块给张风起,城市里花销太大,万一有个什么事,总得有点应急的钱。

他百般嘱咐张风起,不能乱花钱,不能乱跑,凡事要忍让,别打架。不要理会那些坑蒙拐骗的人,更不能跟街上流浪的孩子混。 

都交待好了,他才上的车。

他没有跟张风起说,他买的年货里有一半是给张风起父母的,只说是张风起挣钱买的,托他带回去。



张风起干活的工地是在市中心,修建大商场。

向北已经放了寒假,一家三口去海南三亚玩了一圈。

本来还要多玩两天,可是向北吵吵着要回家,只得提前回来了。

向北家也在市中心,虽然市中心挺大,但相对而言,离张风起不远。

每天中午张风起休息的时候,向北和他约在附近的免费公园见面,好教他读书写字。



大年三十下午,工地放了假,到正月初二再开工。

宾馆那个工地干过的几个没能回家的工人,打听到工程队老板一家三十晚上在某酒店吃团圆饭,叫上所有还留在本城的人,当然包括张风起,从下午就在那个酒店门口等。

好不容易等到他们一家三口出现,领头的几个人忙上前拜年。

老板满面笑容,说同喜同喜。可一提到钱,立刻变了脸,说你们几个怎么回事,成心找我的难看是吧。

工人们道,看您老说哪儿的话,您吃顿年夜饭还得三千五千的,够给好几个人开工资了不是,也不求您全给,能给个回家的路费就成。

老板的太太不乐意了,说,快走,跟这些乡下人磨磨齑齑个什么,丢不丢脸。

他们一家三口进门,工人们被酒店的保安拦住,只好继续在门口等。



大雪无声无息的从天而降。

街上热闹非常,今天是普天同庆的除夕夜,城市的每个角落都流光异彩,溢满繁华,瑞雪的不期而至加深了人们欢乐的气氛。

酒楼里挂着喜气洋洋的红灯笼,饭菜飘香,高朋满座,一群群打扮入时的都市人进来出去,欢声笑语,不绝于耳。

几个人在墙角缩成一团,等待着老板一家吃完年夜饭出来。

张风起嘴唇冻得发紫,要不是其他人拉着他,他早闯进门去了。

直等了三个钟头,不见他们出来,问从里面出来招呼客人的服务生,说是那家三口已经从后门走了。


往回走,已经快晚上九点。

雪总算停了。

和张风起同个工地的阿明去老乡那儿吃饺子。

张风起一个人顶着北风回工棚,因为是除夕夜,一路上都有灯。

风呼呼的在耳边吹,空心的棉衣抵挡不住寒气从领口侵入。

张风起抱着手,低头进大门。

“风起。”

顺声音一看,向北正站在路边的树下。

“你怎么在这里?”张风起跳过小花台,到他面前。

“等你啊。”向北说,去握张风起冻僵的手,“我给你焐焐。”

他的手很暖,张风起指尖的疼痛瞬间减弱了。“你们家不吃年夜饭?”

“他们一大帮子还在吃着呢,我是溜出来的,看门人说你出去了,我就在这里等你。”向北把他的手放到大衣里,“你也去吃年夜饭了?”

“没有,去要工资了,可是没要到。”张风起闷闷的说。

“你是黄世仁啊,哪有大年三十上门讨债的。”向北笑道。

“平时又没空,”张风起不满的道,“他们说只有今天能找到人。”

“是我不对,是我不对。”向北忙道,“那你还没吃饭?”

“去的路上吃了。”张风起说。

“你把手往上。”向北说。

张风起的手在他大衣里向上摸了摸,有一包东西放在内侧的口袋里。

打开一看,是米糕,还很热。

“你上次不是说喜欢吃香米糕吗?”向北说,“我们家今天到奶奶家聚餐,她买了好多,我拿了几块出来。”

张风起咬了一口,“不是香米糕。”

向北就着他的手也咬了一口,“是这个味道啊。”

“不是香米做的。”张风起道。

向北叹道,“这可是城里最有名的‘香香米糕店’的香米糕,大家都说那儿香米糕正宗味好,每天买的人都排到店门外面呢,不少人都要提前预订的,怎么会不是香米啊。”

“城里人就会骗人。”张风起哼道。

向北笑道,“反正味道还可以,今天你就将就一下。”

张风起吃了几口,忽然停住了手,轻声道,“不知道我妈他们会不会舂米糕?”

“你妈妈会做米糕啊?”向北问。

“我们家那里每年除夕都要舂米糕,一边舂,一边守岁,可是今年我家没有田,种不了香稻,不知道我妈妈还能不能舂。”张风起看了看路的尽头,虽然到处都亮着灯,但前方还是消失在茫茫的黑色里。

“你想妈妈了?”向北低声道。

“我才没有!”张风起立刻反驳。

向北笑了,“守岁的时候,你都做什么?”

张风起一边吃,一边道,“我把红枣和石榴放在供奉祖先的堂几上,然后就开始等线香烧完,烧完了鸡就叫了,可是每次我都中间就睡着了。我醒来,天都亮了,米糕也舂好了,我一摸衣服口袋,里面有切糕和糖,还有一块钱,是崭新的。他们说,去玩吧,我就到村里和别的小孩玩。”

向北伸手指擦去他脸上的米糕屑,“一块钱,你用来买什么?”

“什么也不买。”张风起把剩下的包好,放在自己怀中。

“什么也不买,那你用它做什么?”向北笑道。

“收到坛子里。”张风起说。

“什么坛子?”向北问。

“我自己的坛子,重要的东西都存在里面。”张风起道。

“你有什么重要的东西?”向北问。

张风起想想道,“有小鼓,铃铛,小起子,还有锤子,反正有用的东西都在里面。”

向北大大的笑了出来。

“你在笑我!”张风起狠狠的瞪他。

“没有,我只是觉得你真可爱。”向北笑道。

“你就是在笑我!”张风起不懂他说的可爱是什么意思,以为向北在讽刺他。

向北忙收敛笑容,认真的问道,“真没有,你存它们做什么用?”

张风起见他真没笑话自己,才道,“我还没想好,等我想到了再告诉你。”

“好。”向北道,“你想到了,一定要告诉我。”

“对了,我差点忘了。”向北把旁边的纸带递给张风起。

张风起拿过来,里面是件灰色的高领毛衣。

“你回去就穿上,只穿棉衣不保暖。”向北说。

“干嘛给我?”张风起问。

“新年礼物啊,你也要送我。”向北说。

“我又没有东西送你。”张风起看着袋子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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