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卿伴君眠-第1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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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什么时辰了?”
  李福海已经是第二次听皇帝问这句话,“回皇上,已是子时了!”
  “……还记得这座宫殿么?”
  怎会不记得?小时候他经常陪着皇帝到这里来,那时皇帝还是太子,穿着大红色的袍子,粉嘟嘟的一个小孩儿,只是这个小孩子已经懂得运用权势了呢!轻轻笑了起来,又连忙敛下嘴角,依旧低眉顺眼!“奴才记得,这是扬翼宫。”
  “扬翼宫……”
  缓缓吟来的三个字里带了浓重的尘土味,仿佛一扇久久未被人开启过的大门猛然间被人推开了。李福海不敢说话,他一向不是多话的人,因此他活得很久。
  “朕很久没有进去了!”
  门上的锁已经锈迹斑斑,李福海花了好大力气才把门推开。灰尘瑟瑟而落,带着一股浓重的霉味!正想吩咐下人洒扫干净,皇帝已经迈进了门槛。黑色的衣衫和暗沉的宫室融为一体。李福海亦步亦趋,皇帝突然顿住,盯着空无一物的地,“这里……原该有一座大插屏的!”
  “宫殿废置已久,皇上若喜欢,明儿奴才便让人把物什都搬来,和从前一样。”
  皇帝摇头,慢慢坐在床上,空旷的殿中,也只有这张床没有被人搬走。床上没有绣被锦褥,很硬,皇帝靠着床柱,似乎在思索什么。李福海远远立着,月光从窗外透了进来,照在皇帝脸上,出乎意料的平静安详。
  皇帝出神了一阵,猛然起身,衣带上的玉坠缠上帐子的流苏,淡红色的帐子覆了一脚,暗夜里的桃花。李福海连忙上前收拾,皇帝猛的推开了他,不言不语,定定的看着覆了一脚的艳丽的红。桃花香,桃花红,桃花样的人儿……
  月光下的手修长白皙,只有掌心四周带了些微薄茧,养尊处优的手,如何比得了在沙场之中执惯兵刃的手?他为何要比,那人有什么资格跟他比!心底一股暗火在烧,一把撕了那片红!艳丽的红,从他指间碎成一片片,飘扬着从空中落了下来。
  红得像血的桃花,沾了月的清冷,盘旋着,舞出一室妖娆。
  “非你不可?”皇帝咬着唇,一缕鲜红从嘴角蜿蜒而下。吃吃的笑,“朕富有四海,当真非你不可么?你算什么东西?”一字一字,嚼碎了再从嘴里吐出来,深刻的恨!“你算什么?朕要你死,你就得死!”红色的碎片拂过他的脸,柔滑细腻,扑鼻的尘土味,好像他站在一座坟里。
  “皇上……”李福海汗涔涔。
  皇帝含笑,红色的唇染了血,诡异妖艳,“你看,桃花开了,朕就说,那个孩子喜欢桃花,他一定会回来的!”
  李福海这才明白皇帝为在深夜里到扬翼宫来,“皇上,那个孩子已经不在了!”
  皇帝淡淡的抚着腰间的坠子,红色的宛如桃花的坠子,轻轻的道:“胡说,这么多年,朕一直在等他回来,朕是皇帝,他怎么能不回来?不回来,朕就让人杀了他!”皇帝声音温柔,眉毛在笑,眼睛在笑。“他已经回来了,朕知道他已经回来了。只要一眼,朕就能认出来,他那么聪明的一个人,却认不出朕!”
  “皇上,您累了……”
  一阵狂风,把窗子撞到墙上,发出砰的一声巨响!
  “朕累了……”皇帝慢慢起身,黑色的袖子慢慢拖过床沿,垂在地上,又被风吹得飞扬起来,和了一室的黑。月辉清冷,滑过袖边金丝,再一点点荡漾开去,落在飞舞的红色上。“朕累了,普天之下又有谁看得出来?”皇帝盯着窗子,似乎在对谁说话。
  李福海定睛看去,除了匍匐的屋顶飞舞的红色帐子,哪里有什么人?
  “少卿,少卿!”皇帝低低叫着少卿的名字,他声音越是温柔,李福海越是害怕,禁不住往外边退了几步。“那时候你还那么小,朕也还那么小,每次朕累了,就跑到扬翼宫来,抱着你逗着你玩。唉,那时候你连话也不会说,朕也不知道你的名字,但不会说话有什么打紧,朕每次看到你笑,就什么烦恼也没有了,这些事,你自然是不知道的。”顿了一顿,“但你不见了,朕回来的时候,你和贵妃都不见了!”皇帝咬着唇,红色的血从伤口蜿蜒而下,滴在地上的红绸子上,混成一色。
  “皇上,回去吧!”每一个字李福海都说得小心翼翼,生怕惊动了皇帝。
  “回去?”低低压抑的笑终于变得张狂,在空旷的宫殿之中汹涌拍打,“你命令朕?你只是一个阉人,居然命令朕?”
  李福海连忙叩拜,口称有罪。
  皇帝盯着他,良久良久,“什么不学,却学足了他的模样。恭顺谨慎,让朕挑不出一点错处!你以为这样就称了朕的心?”
  李福海不敢答,皇帝问的是车骑将军。肩上突然一痛,倒在地上,看到皇帝黑色的皂靴停在眼前。
  皇帝眼光如刀,冰冷狂乱,“朕告诉你,你永远都不能称朕的心,朕总要挑出你的错处!朕让你当大将军,统领千军万马,朕总要挑出你的错处!”
  李福海心中颤抖,原来皇帝一直都在猜忌车骑将军!既然猜忌,为何又委以重任?看了皇帝一眼,俊美的脸满是苦痛,嘴角虽然带笑,在他看来却像哭。
  风渐渐小了,片片碎红落了一地,平静而凌乱。
  皇帝踩着一地的红,慢慢走到殿门,“把这锁换了,再不许人进来!”
  李福海忍痛爬起,他知道,今晚的事即使死了也要烂在肚子里。

  第三十七章

  重重高墙,森森殿宇,再凄惨再尖利的哭嚎,传到宫外,也只剩下一缕比花瓣更柔弱的风而已。更何况皇帝并没有放任自己哭嚎出来,他是皇帝,就是死了也不能让自己的心思泄漏出一星半点,再悲再伤,悲伤到心碎,也不过仅仅从下唇流下一抹残红。因此那一晚皇宫中发生了什么,少卿是不知道的。那一晚,少卿被萧戟拉着,在京城里跑了一个晚上,就是打仗也没有这么累,但心里却是欢喜的。萧戟像个大孩子,买了许多小玩意儿,难以想象一个征战过沙场的男人居然会买这么多的东西,莫非他身上经常带着散碎银子?连去赴皇帝的宴会也带着银子?
  少卿看看萧戟,脑中不自觉的想,万一他与人拉扯时银子从身上掉了出来,散落一地,不知道他会如何收拾?不禁轻轻的笑了出来,身旁那人不依不饶,连连追问,哪里敢说出来?随口找别的事推托过去了。以为将那人蒙骗过去,却反倒被他要挟了,拖着来到一处楼阁。
  草木书香!
  少卿惊叹,在这么喧嚣的闹市竟然有这么一处清静的所在。
  萧戟像是来了多次,边走边熟惯的和掌柜打着招呼。说是掌柜也真是辱没了他,他哪里像那满身铜臭的掌柜?唉,这里的人没有一个像生意人,一身清气!
  你怎会认识他们?
  悄悄问萧戟,他转头看了过来,背着光,黑嗔嗔的眼中似乎有什么跳动。待靠得近了,口唇微微一动,听不真切。少卿不由靠近了些,萧戟却不再说了,只是看着他笑。少卿闷闷的撇过头,原来只是戏弄他。
  上了茶点,都是清淡的,这样的深夜,难得的了。送茶的少女以袖掩口,看着他吃吃的笑。
  少卿脸红,以为是脸上脏了。
  别动,我帮你擦!
  身边那人声音温柔,或许在清竹草香的屋子里,所有的一切都温柔得不真切起来。清风撩了薄纱,隐隐见得一美人跪坐琴旁,素手轻挥,声如珠玉。那琴声太醉人,因此也就忘了萧戟的举动是多么不合礼仪。闭了眼,由了他,只当是风!
  那一晚,两人都没有回去,听着那琴,絮絮的说着话,避开朝廷,避开政事,风清云淡。
  天边终于还是亮出了鱼肚白,浮云淡薄,阳光就从那薄纱般的云后头透了出来,将整片天都染得红了。推盘而起,下了一夜的棋,竟不觉得倦。或许闲人下的棋,原本就是闲棋,不争不抢,不愠不火,哪里比得上宫里那人?
  整肃朝服,上了马车,恋恋不舍的看着那间雅舍越行越远。
  你若喜欢,我们以后再来。
  少卿垂了眼眸,默然不语。昨日之前,穿着皇袍的人也和他说过同样的话。话语温柔,只是那皇袍着实刺痛了人眼。迷了眼,自然不会再将那样的话放在心上了。
  高高的台阶,一步步挪着谨慎的步子,到了顶端,再回头,广明殿就在下首。明黄的琉璃瓦,尚沾着喜气。入了朝阳殿,习惯的立在一旁,不去介入臣子间的纷争。直到正午,高高的龙椅上仍旧空荡荡。殿中细碎的议论越发响亮起来,空气开始躁动起来。
  忽然一人手执廛尾,从门外走了进来。
  李福海,皇帝近侍。
  “皇上龙体不适,今日罢朝!”
  众人面面相觑,待李福海转过了身,才一拥而上,七嘴八舌的询问皇帝龙体如何。
  少卿退到一旁,默默端详李福海脸色。不见焦虑,想来皇帝该是无事的。迟疑了一下,步出大殿,阶梯一级连着一级,上来时不觉得,现在站在顶端往下观望,竟有一种站在云端的错觉,一失足,便粉身碎骨!
  不知过了多久,臣子慢慢散了。萧戟与他擦身而过,口唇动了动,似乎要问,到底没有问从来,只是那神情越发让人捉摸不透。少卿立在那里,空荡荡的大殿,空通通的声音。李福海走了出来,在他身旁站定。
  “皇上不肯用药……只怕将军说的话,皇上还听一些!”
  李福海的话并不是圣旨,他可以置之不理。再不然,说一些冠冕堂皇的话,既显了自己的忠心又不落人口实,就像那些大臣一样。少卿是老实人,那人经常这样说。但他却不知道,在官场待得久了,老实人也并不是句句实话。但要说的话太多,竟然一股脑的堵在喉间,反倒是什么也说不出了。最后只溢出一声叹息,抬了步子,往那再不愿踏入的殿宇蹒跚而去。
  “朕没有召你来!”
  榻上那人半撑起身子,瞪着他。
  少卿沉默,跪在一地狼藉之中。
  “将军担心皇上龙体……”
  “谁要你多嘴!”当的一声,瓷碗从李福海耳边飞过,撞在墙上,黑色的药汁洒了一地。李福海担心的看了少卿一眼,再不敢多话,默然退下。
  皇帝喘着气,身旁美人伶俐,连忙拿过大迎枕,让皇帝靠上。皇帝盯着少卿,眼也不眨,似乎要从那波澜不兴的脸上看出些许波澜来。“朕没有要你来!”皇帝说得很慢,一字字,钝刀一样切磨着混浊的空气。“你是外臣,宫闱重地,于礼不合!”同样的宫室,同样的一句话,只不过说话的人换成了听话的人。多么惬意,皇帝讽笑,用力盯着他。果然温和的唇用力抿了一下,皇帝几乎屏住呼吸,等了许久,少卿却依旧沉默。
  真的恼了,眼前与少卿相似的温顺的容颜也不能平息他心头的怒火,拨开卫美人的手,指着门,“不说话?你见了朕总是一句话也不说,你滚!滚出去!”
  大声咳嗽,要咳出血来!卫美人慌张起来,柔软的手掌轻柔的拍着皇帝的背。
  “皇上保重龙体。”有礼的叩拜,有礼的退下,一丝不苟,恪尽礼数。
  盯着恭顺的背脊,眼中简直要冒出火来,那人总能将他磨得耐性全无。
  “你给朕回来……”那人回头,淡淡的看着他,眼中温和,倒像他才是顽劣不堪的孩童,君主一言九鼎,如何能出尔反尔?懊恼,又舍不得就这么让他离开。眼角扫过卫美人惶恐的容颜,有了主意,“你还待在这里做什么,朕说的话你没听见么?左右,把她拖出去!”
  美人惊惶失措,不知如何惹恼了皇帝,连忙除下玉簪,跪倒请罪。
  左右侍卫如狼似虎,拖下哀泣的美人。
  美人与少卿擦身而过,两双眸子不经意的对在一起,一瞬间,心底流过某种莫名的感情,似乎两人在很久之前就已经熟悉了。

  第三十八章

  原来再如何恭顺温良,也不过是装出来的嘴脸!皇帝冷笑,闭了眸子,只作不见,但又想,他何必怕了那人,猛的睁开眸子,狠狠盯住那人温和的侧脸。也只是温和而已!要说俊美绝伦,要多少没有?心中这样想,偏偏转不开目光。正午时分,金色的阳光随着红木地板冉冉的铺了进来,也染红了那人青色的衣,不知是风还是光,衣衫颤颤的抖动起来,让见惯了美人的他越发的躁动不安,当真可恶!
  那人就是有这样的本事,以为无味,琢磨着却又意蕴复杂,若说内有乾坤,那人却又着实不知,更不用说含沙射影了,叫他看不透摸不清!一面想,他该是信任他的,自年少时的相濡以沫生死相许,若心存背叛,不会等到今日;一面又想,人心如海,他又能保得住谁,他又能信任谁?思来想去,君君臣臣,生死荣辱,到得头来,不过一纸诏书而已,何必费尽心思?
  垂了眸子,慢慢把玩手上如意,只把那柄寒玉想成那人的脖子!
  衣衫悉簌,忍不住掀了眼角,端详那人。以为必定会见到那人恭敬温顺的模样,却想不到那一贯跪伏在地的人,却用他一双温泉水似的双眼,专注的看着别人,除了他以外的别人。君主在上,他如何敢这样藐视。当的一声,玉如意坠地,如愿的看到那人惊慌的回头,又匆匆的垂下眸子。
  冷哼,明明如愿以偿,却不甚满意。扫了李福海一眼,一干奴才知趣的退到殿外,合上殿门,挡了刺目金光,复了满殿阴沉。看着少卿,终于心满意足,此时此地,再没有旁人,除了朕,你还能看着谁?
  坐起身来,盯着他,“把如意捡起来!”
  原该奴才做的差使,他就等着,看那温良恭顺的人何时才会恼怒。可那人却也不恼怒,慢慢的,小心的将玉如意捡了起来,恭敬的捧在手上。
  “你这样,是等着朕去拿了?”尖酸刻薄,刻意的把冷笑挂在唇边,只等着让那人看到。可那人连眼角也不抬,低头弯腰,恪尽礼数的将玉如意捧到他面前。
  洁白的玉如意,冷冷的发着惨白的光!皇帝盯着玉如意,目光慢慢的挪到那人脸上,如同玉石的脸,波澜不兴,他在看他的笑话!好大的胆子,他敢看他的笑话。喘着粗气,一把攥住玉如意,狠狠的掼到地上,那人被他猛的一带,踉跄了一下。
  用力纠住青色的袖子,锁住那双略微惊慌的眼,“你总是躲着朕,现在,你还能躲到哪里去?”
  “臣不敢!”
  慢慢放开了他,皇帝身子颤抖,竭尽全力才把手放到锦被上,他怕,稍一把持不住他就会括上那人的脸!一声声的不敢,就是闭了眼睛,不,兴许到永远也睁不开眼睛的那刻,那人也会这么对他说“臣不敢”。恭敬么,如此贤良恭顺,他该是放心的,他午夜梦回,他总是梦见这副匍匐在他脚边的看似恭顺的模样,心口像压上千钧巨石!以为早就懂了他,原来最不懂他的就是自己,究竟是谁征服了谁……
  “少卿身子是否不适?”
  “谢皇上垂询,臣一切安康!”
  “一日不见,少卿也学会欺瞒圣上了!”皇帝笑着,“若不是身子不适,谨守礼数的少卿为何早早离席?”
  少卿苦笑,原来皇帝早就知道了。欲要退开请罪,袖子却被皇帝揪住,只能半欠着身子,诺诺道:“臣有罪!”
  “除了这句你还会说什么?”恼了怒了,咳得喘不过气来。
  少卿到底看不过,将旁边的茶水端了过来,两双手不经意的碰在一处,都怔了一怔。
  原来你并不是铁石心肠。
  莫名的,少卿听到皇帝这么说,定了定神,眼前那苍白的唇却紧紧抿着,谁都没有说话!
  茶水洒了出来,弄湿了华美的锦被,“连一点小事也办不好!”断断续续的声音夹在咳嗽里,本想说茶水滚烫,让李福海进来伺候。到了嘴边却变成另外一句话。错愕,已经不能改了,偏了身子,唯恐他看见自己不小心流露出来的懊悔,却听当的一声,连忙回头,少卿青色的衣袖上滴着水,地上散着几片碎瓷。
  “你……”目光在少卿衣袖上转了转,他却将手掌藏得严实。“果然连一点小事也做不好!”轻轻的说,带着些许心疼。“你过来,陪朕说说话。李福海,把苦酒汤拿进来。”往里边挪了挪,半闭了眸子。
  少卿慢慢坐了,病中的皇帝苍白脆弱了几分,似乎方才大怒的不过是另外一个人而已。
  李福海进来,放下了药。小小的一个长颈瓷瓶子,皇帝拿了过来,慢慢把玩,“烫伤了么?
  “……”
  “拿出来,让朕瞧瞧!”
  刚伸出手,就被那人攥住。没有提防,倒抽一口冷气,皇帝看了他一眼,松了力道,“你总是这样,受了伤也不说!”一边说一边拔了塞子,将水液细细的涂在烫红的皮肤上,“昨晚玩得尽兴了?”笑了一笑,“我们一盘棋,下了几年,也总分不出胜负,昨晚那局棋,是你赢,还是萧戟赢?”
  原来他什么都知道了!少卿抽回手,轻轻的道:“不过闲来无事,消磨时光罢了!”
  皇帝放回瓷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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