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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构不再言语,又喝了一杯酒。诚如林岩所言,那封不知所踪的信函,断无送丢之理。已向各关口驿站求证过,确认是入了城的,那么,必然是有人在城内拦截?谁有这么大的胆子?然而,若果真是他所为,他又有何目的?
林岩垂首道:「王爷,请立即定夺。他心思叵测,头脑又极缜密,必有所图。大事为先,秦夕照,留不得。』
赵构注视著他,目光锋锐如刀:「所图?他所图的到底是什么?我无论如何想,也想不出!』
林岩叹道:「理由,王爷还是不要知晓的好。这是贤妃娘娘的意思,王爷,娘娘不会害您的。』
赵构运劲一捏,手中的酒壶被捏扁了。他沉默半日,道:「让他好好上路,记住,不准任何人辱他。」
林岩道:「是。」又道,「老奴还有一事求王爷。」
赵构道:「你说。」
林岩道:「老奴侍候了贤妃娘娘一辈子,如今,也侍候不了她了。如今王爷即将登基,还望让老奴告老还乡。』
赵构目光一闪,道:「哦?你想告老?本王还想再对你加以封赏,这时候你却要告老还乡?』
林岩磕头道:「还望王爷成全。』
赵构笑道:「你既然去意已决,我也不留你了。若有一日我母亲回来,只要你愿意,你照旧可回来。』
林岩磕了三个头,脸上依然毫无表情,慢慢退了出去。
秦夕照摩挲著那支箫。那温润光滑的感觉摸起来很舒服。绿,绿得有些妖异。
「夜深露冶,既然来了,为何不进来?』
一,二,三,四,五,六。秦夕照面上依然挂著笑意,心中却暗叫不妙。看这六个人的身法,都是一等一的高手。以自己武功,要以一敌六,时间长了,终究不支。
心中恼怒,望著来人笑道:「何必蒙面?咱们又不是不认识。林大管家,连你也出手了?看来我的命,还不算是不值钱。』
最後走进来的确是林岩。他取下面罩,缓缓道:「甯远侯,王爷不想杀你,但他必须杀你。为什么原因,他并不清楚,而我知,你也知。如果你想好好上路,那就放下剑。』
秦夕照道:「你错了,我并不清楚。如果我要死,你也告诉我为什么,不要让我糊里糊涂地上黄泉!』
林岩眉头微蹙:「你当真不知?』
秦夕照笑道:「人既将死,其言必善。我没有骗你的必要,我当真不知。』
林岩凝视著他,沉默良久,道:「你的存在,便已是个错误。你进了王府,却是更大的错误。不能不杀!』一挥手,六人齐齐攻上。
秦夕照一手剑抵六人,若非怕他承影锋锐,不敢硬接硬碰,早已不支。六人联手,威力惊人,秦夕照额头已见汗。心中暗想,林岩竟叫了六名高手来杀自己,其实有三四个人已足够了,如此慎重,为什么?一个疏神,已露出了破绽。
林岩见机,抽出长剑,这一剑可谓快、准、狠!就算没有六人联手,秦夕照在一对一的情况下,要抵挡他这一剑都需全力回击,此刻腹背受敌,如何还分得开身去招架?一时间万念俱灰,林岩长剑直指向自己咽喉,不由得长叹一声,承影剑已垂下。
人在死之前一刹那应该想些什么?秦夕照从前并不知道。从没有感觉过如此贴近死亡。
这一刻,自己想的是什么?
他笑了,自己想的是陆商阳。他想,自己是後悔了,应该在那一刻握紧他的手。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握不住,就两个一起摔下去吧。生虽异室,死则同|穴。我想的,偏偏一样都没有做到。当我想要跟陆商阳一起策马江湖,快意恩仇时,我又执著於我的固执,我的骄傲,我对名利权势的渴望,还有种在我心中的仇恨……於是,我就让机会一次又一次地从手中溜走,就像卧龙寨上从我手中滑落的那把黄沙。
我後悔了,我应该握住你的手,那是我的幸福。不过,幸福於我而言,是那么遥不可及。
剑尖已划到咽喉。已可感到那逼人的剑气。
我後悔了,我宁愿,在卧龙寨上,死在你的龙渊之下。
一道红影一闪,叮地一响,架开了长剑。秦夕照睁开眼睛,一管鲜红如血的玉箫。是赵构的凤血凝。他无意识地笑了笑。
最後,你还是不忍杀我。当一个人违背了他自己的原则时,大概就离死期不远了吧?你,赵构,也不例外。
「王爷!』林岩长剑已落地,赵构一挡之力,非同小可,已震得他手臂酸麻。
赵构手执玉箫,静静站在那里,注视著秦夕照,他的眼神很复杂,复杂得却仿佛什么都看不到了。
「王爷……』
赵构低声暍道:「退下!我的事,由我自己决定。』
林岩动了一下嘴唇。他知赵构心意已决,既然他亲自出手,就绝不容别人再动秦夕照一下。挥了挥手,与几名刺客退了出去。
秦夕照不再有笑容,道:「赵构,你比我想的还狠。』
赵构淡淡道:「如果我够狠,你现在就已经是个死人!』
秦夕照不语,他知道赵构说的是事实。「如果你命人杀我便是为了来救我的话,你现在一样可以动手。』
赵构背转身去。「我明天登基,我也遵守承诺、封你为甯王。而且你也应该知道,你非皇室中人,封爵到此,已是少有的破例了。我不知道你究竟想要什么,但,我希望你考虑清楚,人生在世,不过百年,弹指一挥间,如此而已。你不尽情享乐,一味追忆过往,有何意义?』他回眸,眸中竟有浓浓的怜悯沉淀,「逝者,如斯夫。聪明如你,难道当真不懂?』
赵构往门口走去,走到门边,顿住,缓缓道:「夕照,不要逼我杀你。』
秦夕照冷笑道:「王爷此举,本来便是嫌我知道得太多,杀人灭口而已。』
赵构冷然道:「你心中明明知道这是在强词夺理。你为何,我不知,也不想知。或许等到我知道的那一天,也就是你死於我手中之日!』
秦夕照道:「虽然这句话很俗,但我还是要说。赵构,咱们就骑驴看唱本,走著瞧!』
赵构猛然回头,直视著他道:「那好,咱们就来斗斗法。不过,虽然这句话也很俗,但我还是要警告你。你要知道,那个输的人,必然是全盘皆输,一无所有!」
秦夕照道:「我本来便一无所有。还有什么可输掉的?不过是这条命罢了。』
赵构嘿嘿一笑,道:「只怕到了那时,你这条命也不是你的了,是我的。』
一转身摔门而去,门扇在风中左右晃动。
秦夕照望著他背影消失,慢慢坐了下来,衣衫已被汗水湿透。
赵构,我们就来斗斗法。
这也是命吧,我也是不得已。你不该,是拥有那管凤血凝的人。
我已失去所有,我还有什么好失去的。
秦夕照拈起一颗白子,慢慢放了下去。
输赢成败,又怎由人算。我已尽力,其余的,由天定吧。
时年,京城沦陷,徽钦二帝为金所俘,北宋灭,移师南京,建南宋。赵构称帝,史称高宗。
虛花悟 (下) by 璇兒
第十一章
淡淡轻雾,弥漫于碧池之上,彷佛连雾都被映成了碧色。
柳叶在翦翦轻风中瑟瑟而动,浑没了春时的风情万种,飘拂之中,只有薄薄寒意,轻轻怯意。
一阵轻风拂过,满树黄叶,飘然而下。赵构一手扶在树干上,心想一定要多种些终年常青的树木,这风雨飘零的景象,他不想看,也不忍看。
雨丝绵绵,给他的发上轻轻铺上了一层细细水珠。
南京本为行宫,不及京城富丽,但数月来穷尽人工,自也是别有一番风味。秦夕照摇摇头,在这一点上,他实在不明白赵构的想法。国已沦丧,他要这般一个小朝廷,有何意义?总不至于是为了赌那口气吧,这,杀了他,他都不会信的。
赵构一身黄袍,负着双手背对着他。秦夕照脸上露出一个冷笑,也不跪下。赵构回过头,笑道:「你看朕当了皇帝,不顺眼是不是?还是朕这几个月不让你乱跑,你心中不快?」
秦夕照哼了一声,不屑道:「偏安于一隅,沦大宋江山于外族铁蹄之下,当真是苟安!这种皇帝,有什么意义?连京城都丢了!」
赵构却不动怒,道:「我软禁你,是为你好。前段时日时局动荡,我不想你卷入。」
秦夕照一哂道:「我知皇上前些日子忙于登基之事,无暇顾及于我。今日大局已定,是不是要来治我的罪了?」
赵构脸上一冷,道:「治你的罪与否,那个以后再说。今日宣你来,是有件事情要你办。」
秦夕照望着他,赵构道:「你也知道,徽钦二帝连同各妃嫔,公主,都被押往金国了。」
秦夕照立即省悟,赵构虽不愿徽钦二帝归来,也不在乎其余之人,但,其中却有他亲生母亲,他再冷血,也不能无动于衷。
赵构道:「还在路上,你快马赶去,应该截得上。别人都不必管,把我母亲带回来便罢。」顿了顿,又道,「金兵人多,如果实在勉强,不必硬闯。机会多的是,我不想你送了命。」
秦夕照笑道:「皇上放心,我很珍惜自己的性命的。」
赵构把他手拉过来,将一块玉放在他手上,道:「带上,或许会有用的。」
秦夕照仔细一看,这玉晶莹洁白,上有龙形花纹。便笑道:「这是只有皇族才能有的回龙玉吗?皇上,你就放心交给我?」
赵构道:「当然不放心,但你如果救出了我母亲,金人必不干休。你没有兵马护送,怎么可能安然回来。」t'' h d T P E
秦夕照讥道:「皇上,倒看不出你还是个孝子。」
赵构淡淡道:「我从不曾派兵去解救我父亲,大概便已落个千古骂名了。更多的,我担不起。」
秦夕照骑在马上,远望着那绵延数里的金兵大帐。可怜那些金枝玉叶,如此奴隶般被带至金国,一路上也不知道有多少人客死异乡。
趁着夜色,秦夕照寻至那贤妃帐前,却忽然停下了脚步。跟他一同前来的薛惊雷奇怪地望了他一眼:「甯王?」
秦夕照想,他或许是害怕。他是怕,从来没有这样害怕过。因为这种恐惧是未知的,而且是马上真相就会揭晓的一种恐惧,是人对于冥冥之中未定天数的一种没来由的恐惧。见了贤妃,秘密就应该会彻底揭开。他暗暗握紧了袖中的水龙吟,只觉得手心里全是冷汗。
可是,人总是好奇的,即使知道好奇的结果可能会葬送自己。
手中那管水龙吟,究竟有什么样的秘密?
他站在那里,突然觉得天很冷。冷得让他又打了个寒颤。其时,本来只是初秋而已,只应有微微凉意,为什么会有这种寒澈入骨的感受?
秦夕照暗自咬了咬牙,轻轻掀开帐门,走了进去。
薛惊雷立在帐外,警惕地左右观望。金兵势众,若被发现了,能不能冲得出去很难说。侧耳倾听,只听得帐内有低低的说话声,却听不清在说些什么。
薛惊雷跺了跺脚,大概也有半个多时辰了吧?为什么不走?有什么话以后再说不行?难不成这贤妃还不肯离开?那倒真是咄咄怪事了。
忽然似乎听到有什么声音,打破了那与秋的萧瑟如此合拍的雨声。是清朗如龙吟的声音,利器破空的声音。他此时又听到一种声音,那声音很轻,轻得连他都几乎察觉不到。
是兵刃刺入血肉的声音。
薛惊雷回头注视帐门,不知何时,帐上出现了点点红色。是谁在帐上绘上了如鲜血般的红梅?这红梅,又为何鲜艳欲滴?是的,是欲滴,一滴滴滴将下来,红梅竟化为鲜血。一瞬间,他连行动的意识都迟缓了。
秦夕照手中握着剑,走了出来。剑光华如月,寒气逼人,正是赵构赠予他那把承影。秦夕照虽然清高,但毕竟是习武之人,对宝剑实在喜欢,就一直留在身边。赵构送到他府上的别的东西,一般都是退了回来,弄得赵构好气又好笑。
剑身上沾满了鲜血,却不是他自己的血。秦夕照青衣上虽染了血迹,伹身上却没有一丁点伤口。他的容颜,苍白如远山冰雪,那双眼睛,却如坠落了的星辰,已无昔日的光彩。
不过一个时辰,好像他人都已经死了一半。
秦夕照脸色苍白地走近他,低声道:「贤妃不在这里,咱们走吧。」
薛惊雷虽然心下奇怪,却也不敢有异议。问道:「甯王,您身上的血……」
秦夕照茫然地往自己身上看了一眼,半晌,淡淡地道:「哦,杀了人。是金人。」展开轻功转身向营外奔去,薛惊雷只得随后追上。
出了金营,秦夕照上了马,道:「你回去告诉皇上,我这次失手了,我会跟着一路去看看,还有没有救人的机会。」
薛惊雷迟疑,秦夕照皱眉道:「还有什么问题?」
薛惊雷不敢多言,道:「甯王,你自己小心。」一抽马背,疾驰而去。
秦夕照望着薛惊雷背影消失,勒住马缰,迎风而立,怔怔地望着微明的天色。开弓就无回头箭,我不知道,我这一去会有什么结果,不过,我不得不为之。
娘,娘,你要我做的事,我已替你做到了一半。九泉之下,我不会让您不得安宁!
苗傅的轿子正行至路上,忽然停了下来。苗傅坐在里面,皱了皱眉,喝问道:「怎么了?」
一旁的副将忙回道:「苗大人,有人挡在轿子前面。」
苗傅一皱眉,道:「什么人这么放肆?」半撩开轿帘一看,却是个青衫书生,丰神如玉,眉梢眼角似笑非笑,却有几分煞气,几分邪气。
苗傅微微一愣,这青衫书生容颜俊秀,似有几分面熟,一时却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当下不敢大意,走下轿子,道:「你是何人?」
秦夕照微微一笑,道:「请苗大人再走近几步。」
苗傅不由一怔,但秦夕照眼中却无敌意,依言走近两步,秦夕照右手一张,苗傅大惊,立即跪在地上。「你是——」
秦夕照笑道:「此地不是说话之处,前面不是苗大人的府上吗?还是到那里一叙吧。」
苗博忙退至一边,道:「请。」
到了苗府。
秦夕照却不坐,左右四顾,笑道:「这里不够安静,可否换个地方?」
苗博一愣,陪笑道:「当然,那么请到……」
秦夕照截断他的话头,道:「昨夜里你跟你那好兄弟刘正彦秉烛夜谈的密室不就很好吗,就到那里如何?」
苗博如同五雷轰顶,只吓得魂飞魄散,腿一软,跪下道:「甯王饶命!」
秦夕照拈起花瓶里一枝桃花,笑道:「你当是皇上让我来查办你跟刘正彦密谋造反的事?如果是皇上的意思,你现在恐怕早已人头落地了,还能在这儿跟我跪地求饶?」
苗博抬起头,脑子里还是一片空白,愣愣地望着秦夕照。
秦夕照把花瓣一片片地从花枝上扯下来,笑道:「光凭你们两个想谋反?你们也未免太不自量力了。你们有多少兵权?你们又斗得过皇上?就算你逼宫逼到他面前,就算你有十万大军在他面前,先掉脑袋的还是你们!」笑容一敛,眼光中阴冷如剑,冷冷道,「蠢材!真是一群白痴,赵构如此聪明之人,怎么会用你们这堆蠢材!他当真是想亡国亡得越快越好?」
苗傅感觉到秦夕照身上杀气越来越浓,吓得语无伦次地道:「下官……下官愚昧……」
秦夕照叱道:「够了!这些废话少说为妙!」忽然间脸色已如常,笑道,「起来吧,去,将你那刘正彦刘兄弟请来。你们不是要谋反吗?你们不是想要兵力吗?我帮你们。」
苗博战战兢兢地站起来,命人去请刘正彦。秦夕照淡淡一笑,道:「你们在宫中不是安插了不少眼线吗?不是说皇上病了吗?说来听听,皇上究竟得的是什么病?」
苗傅道:「说来奇怪,皇上这病也是突如其来。也不曾召过御医,臣子们想要见,都被贵妃拦住了,说皇上病得不轻,不想见人。」
秦夕照一皱眉,道:「不曾召过御医?」
苗博道:「不错,也没有用过什么药。」
秦夕照沉吟道:「那,皇上病之前,宫中有没有发生什么事?」
苗傅道:「本来也谈不上什么事……据一个小太监所言,一夜里,皇上连连呕血……然后就是传出皇上病了的消息了。奇怪的是,皇上却不请御医,那可不是小病哪。」
秦夕照又问道:「那如今他身边是谁服侍他?」
苗博道:「是云贵妃。」
秦夕照哦了一声,楚怜云。那我想的,应该不会有错了。
秦夕照沉思片刻,转头问道:「你们想谋反,是不是也因为知道皇上病重?」
苗傅道:「皇上对国事不甚在意,任官吏们胡作非为,朝廷上下均有怨言……」
秦夕照挥挥手,不耐烦地道:「停停停!我说过不要说这些废话!这国事有什么在意的?现在国力薄弱,哪里经得起金人来袭?偏安一方的小朝廷,根本就不是他想要的,恐怕早也心灰了……」猛然住口,暗想我对这些人说这些干什么?便道,「好了,你们那些原因我也没兴趣听,你只说说,你们打算如何做便是了。」
眼中寒光一闪,道,「若是对我有半点隐瞒,我的剑可是没长眼睛的。」
苗傅虽然对秦夕照只是偶尔瞟到过一眼,但朝堂上对他的传闻也是不少,当然也知道秦夕照的佩剑是大内秘藏的承影。暗自打了个激灵,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道:「末将哪敢有丝毫隐瞒……」
一灯如萤火,在倏忽跳动。
秦夕照凝神听着,他的脸,被映得一时明,一时暗。明时如谪仙入尘,暗时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