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群臣唏嘘之际,见到河北军兵强马壮,纪律严明,均是心下凛然。
本来两军交战,最苦地就是城中百姓,可河北军前来,魏县城中百姓反倒安乐了很多。河北军对城中百姓秋毫无犯,多加安抚,群臣见了,都是面面相觑,暗想这个土包子窦建德倒有几分本事。
众人进了府邸,先在庭院中静候,没等多久,窦建德就宣他们去后花园相见。群臣心中忐忑,依次前往。后花园颇大,众人进入,却无丝毫拥挤之意。只见到园中杨柳依依,尽头站在一人,背对众人。
那人前方,却是放着一口棺材,鲜花铺道,幽香暗传。
风吹柳青,白花飞扬,可加上了棺材,让整个后花园有了分凄凉地诡异。
谁都不知道棺材里是谁,可谁都不希望自己被装入那个棺材,宇文化及比群臣多一样的待遇,被五花大绑推进来的时候,感觉那口棺材应该属于自己。
所有地繁华胜境都已离他而去,到如今,回首望去,才知道不过是镜花水月。
自己死后,还能有口棺材。也算不差。宇文化及想到这里,嘴角浮出了微笑。他一步步的降低着自己的要求,从伊始想踩萧布衣,到后来不想被萧布衣踩,从后来的想要活命,到如今的只想要一口棺材。他已经想开了。想明白了,左右不过个死,死……看起来并非那么可怕,可怕的是要活着遭受无穷无尽地痛苦!
群臣有的见到宇文化及的微笑,都认为他疯了,吓傻了,却没有谁真正关心他地内心。因为所有人的目光都被树下那人吸引。
那人当然就应该是长乐王!
可谁见到他的背影,又觉得他不是长乐王,因为这个长乐王和想象中地大不相同。长乐王的背影看起来很忧郁、还有些落寞。唯独缺少傲视天下的霸气。群臣大多数人都是先在西京、后跟随杨广去了东都、江都,虽然经常听过窦建德的这个名字,可实际上。窦建德一直在河北山东转战,见到他的人寥寥无几!
在他们眼中,窦建德和李密没有什么区别,不过是个盗匪头子而已,可见到他背影的那一刻,他们却诧异地觉得,这个感觉并不正确。
窦建德是个很复杂的人!
这是他们的第一感觉,窦建德称霸河北,如今和西京李渊、东都萧布衣分庭抗礼。可以说是天下三大势力之人,这样地人,当然称得上霸主,这样的人,当然应该华丽庄严,可这么个庄严的人,穿着地青衣上,却打着两块补丁!
那人衣袖已经磨的残破,洗的发白。可他就是随随便便地穿在身上,不以为意。他虽是穿着带补丁地衣服,可谁见到他第一眼,注意的都不是他衣服地补丁,而是他背影的孤单。
长乐王……看起来并不快乐!
听到脚步声传来,长乐王缓缓转过身来,微微一笑。
众人这才见到他的脸,长乐王约莫四十岁上下,他地眉很重。他的嘴唇稍厚。他的鼻梁很挺,他的一双眼却很多情。
多情并非男女之间的那种多情。而是说他眼中极富感情,谁见到他的一双眼,都能感受到,这个人,很睿智,谁看到这双眼,都能觉得,很多话,不用多说。
“本王此行,本为接隋帝前往乐寿,没想到……还是迟了一步。”窦建德轻叹声,回首望向棺椁,脸上有了难过之意。
他的声音低沉,隐有磁性,他的声调不大,可他说话的时候,所有地人都在认真的听。
真正有权利的人,不用凭声调高昂来博取注意,只有泼妇骂街,才会竭斯底里。长乐王说了一句后,众人肃然。长乐王默然良久,似是沉思,又像是伤感,可花园中,除了鸟语风声,再无其余动静!
宇文化及心道,又是个假仁假义的伪君子。在他看来,窦建德要接杨杲前往乐寿不难理解,毕竟唐王、西梁王眼下都是挟天子以令天下,他们眼下都在榨干隋朝的最后一分力量,窦建德显然也想效仿,这才来接杨杲。可他失算了,所以难免难过。
窦建德伤心绝不是因为杨杲的死,而是因为没有捞到便宜,宇文化及如是想着。
想明白这点后,宇文化及突然有些奇怪,暗想自己都想明白的事情,裴矩没有道理不明白,可为何裴矩谁都考虑去投靠,却是唯独排除了窦建德?
难道不过是因为窦建德是贫民出身,他们这些贵族从心底瞧不起?
“你们辛苦了。”窦建德终于再次开口,“隋帝是谁杀的?”
群臣一致望向了宇文化及,苏定方上前道:“启禀长乐王,方才宇文化及说,是他所杀!”
窦建德双眸一凝,已经望在宇文化及身上,淡然问,“宇文化及,苏将军说的可是真地?”
宇文化及见到窦建德地淡定,一股怒火却是冒了出来,他现在最恨这种淡静,因为他从来没有这种淡静,见到窦建德,他突然想起了萧布衣。
窦建德和萧布衣截然不同。可宇文化及却一下子就看出,他们有几处很相同。那就是他们都有一种沉稳,一种处事不惊的态度,一种将万物掌控手中地讥诮。而他,最恨的就是这种态度!
“是我杀的又如何?”宇文化及咬牙道:“杨广是我杀的,杨杲也是我杀的。老子想杀哪个,就杀哪个!现在老子是皇帝,你想要报仇,找我好了。”
群臣默然,窦建德并不恼怒,脸上只有忧伤,轻叹声,“很好。”
“很好?”宇文化及怔住,一时间不知道窦建德是何意思。
“坐。”窦建德一挥手。早就兵士搬过椅子过来,群臣怔住,可这时候不要说坐。就算窦建德让他们下油锅,他们都得跳下去。讪讪地坐下来,都不明白窦建德到底算的什么帐。群臣中,唯有宇文兄弟没有椅子,宇文化及已经知道不妙,怒声道:“窦建德,要杀就杀,何必多言?”
“该杀的会杀,该死的会死。你也不必急于一时。”窦建德淡漠道。
宇文智及却是咕咚跪下来,哀求道:“长乐王,所有的一切和我并没有任何关系,求你不要杀我!”
宇文化及厉声喝道:“智及,起来!不要再丢宇文家的脸!”他一辈子从来没有如此硬气地时候,实在是那一刻从窦建德眼中看出,他已经必死无疑!他的路已经走到了尽头,唐王、西梁王、长乐王都是一样,抓住他。必杀无疑!天下之大,已经没有他的容身之处。虽然他是冤枉,虽然他觉得不公,但是他已不准备辩解,辩解无用!窦建德说的不错,该死的会死,可该死如何界定,只能说是弱肉强食,这世上。本来就是谁的拳头硬。屠刀就在谁手上!
窦建德不理宇文智及,只是轻声道:“我本以为。尔等会投靠东都,所以并不理会。可没想到……你们终究还是来到了我这里。知道隋帝在此,我马不停蹄的赶来,却还是迟了一步。本王本是隋臣,后遭人陷害,无奈揭竿而起。先帝倒行逆施,三征辽东,又逢灾年,河北、山东两地民不聊生,十室九空,本王痛心疾首,无奈只能自保,也管不了许多。吾为隋之百姓数十年,隋为吾君二代矣。今宇文化及弑君,大逆无道,此吾仇矣,此隋臣仇矣,天下大乱,大道不公,本王既然还在河北,宇文化及送上门来,本王当为诸公讨之。”
群臣面面相觑,从未想到窦建德会说出这番话来。
谁都认为窦建德是盗匪,谁都认为窦建德和大隋势不两立,可谁能想到,为杨广报仇的竟然是窦建德。可更多的人只是想,窦建德亦是和萧布衣相同,无非是博得名声而已。
窦建德不管群臣所想,只是一挥手,手下推着个盖着白绸地车上来。车子咯咯,似乎载物极重,群臣凛然,暗想这不知道是什么杀人利器。不承想苏定方掀开白绸,有银光闪烁,车上装的竟是满满的银锭。
窦建德轻声道:“本王只想保一方平安,无意和尔等为敌。尔等既然来了,想留地可以留下,本王不会亏待,想走的请便,这里就是诸位盘缠。本王知道诸公或不在乎这点财物,只是聊表存心。去西京也好、去东都也罢、就算去草原义成公主处、本王均会派兵护送你们过河北。到底何去何从,还请诸公自己定夺。”
群臣诧然,从未想到竟是这种结局,众人有迟疑、有怀疑、有感谢,一时间无法做出抉择。窦建德的目光却是落在棺椁上,隐有悲痛,“江都军皆可离去,可宇文化及与国连姻,父子兄弟受恩隋代,身居不疑之地,而行弑逆之祸,若不诛之,本王亦是无法向天下交代。定方……”
“属下在。”苏定方快步上前道。
“宇文化及弑君,当诛九族,将宇文兄弟,子侄尽数绑了,明日午时斩于市集,以儆效尤!”窦建德轻声道。
宇文智及听了,有如五雷轰顶,径直晕了过去,宇文化及怒道:“窦建德,你好毒,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原来他还有两个儿子,也在江都军中,窦建德此举,无疑将宇文家斩草除根。
窦建德转过身去,淡然道:“宇文化及,本王无愧于心,何惧鬼神?死到临头,不知道你还有何话想说?”
四三五节 刀起刀落
窦建德破魏县,擒宇文化及,败江都军,轻描淡写。
他这个人说话平静,没有仰望过哪个,可也不轻视哪个,就算对擒住了隋臣,对想杀宇文化及,也是客客气气。
可谁都看的出来,他做下的决定,斩钉截铁,不容置疑!
宇文化及听说还有说话的机会,哈哈大笑起来,生命的最后关头,既然卑微也不能活命,为何不高傲的去死?
“窦建德,你要为天下大公,你以为你是谁?”
“我是窦建德。”长乐王淡淡道。
宇文化及舒了一口气,“我想告诉你一点,你杀了我,以后一定会后悔!”
群臣暗自摇头,没想到宇文化及到如今还是大言不惭,虚言恫吓,窦建德却是望了宇文化及良久,这才沉声道:“你说的可能对,我或许会后悔,但是现在,我还是要斩你!”
宇文化及没有愤怒,只是释然,“死对我来说,并非最坏的结果。”
窦建德轻叹声,“宇文化及,无论你以前如何大逆不道,但是今日的宇文化及,总算没有让人轻视,我会让人给你痛快的一刀。”他就要转身,宇文化及突然叫道:“等等……”
“何事?”窦建德问道。他从出现到如今,处理事情都是有条不紊,不卑不亢。可他对谁都一个态度,那就是郑重。
宇文化及沉声道:“你即是隋臣。当然知道死囚地规矩。”
窦建德回道:“你有什么请求?如能做到。不违常规。我当为你做到。”
“我临死前。只想再和裴侍郎说几句话。”宇文化及冷静道。
窦建德望向了裴矩。询问道:“裴侍郎。你意下如何?”
裴矩道:“我不反对。可不知道……宇文将军要对我说些什么?”
“这是你们之间地事情。无需他人知晓。”窦建德道:“明日斩了宇文化及后。诸君可以下了决定。我很快要回转乐寿。还请诸君速速抉择。”
他说完后,已消失不见,群臣面面相觑,如果不是眼前还有银光闪闪银子。几乎以为是梦一场。几个兵士前来,将宇文兄弟押走,却有一人斯斯文文的走过来道:“诸位大人,不才宋正本,长乐王让我带各位到行馆休息。”
众人又是一惊,没想到眼前的就是窦建德手下的第一谋士宋正本。
窦建德河北起义,手下猛将文臣亦是众多,刘黑闼、苏定方、王伏宝等猛将都是有万夫不挡之勇,而窦建德击溃薛世雄后。势力迅疾而起,占据河北大半领土,听说均是宋正本出的主意。
窦建德得义成公主赐官。在乐寿开坛自称长乐王,下设百官,这个宋正本极被看重,所以被封为纳言,可以说是位高权重。
宋正本如窦建德般,都是不卑不亢,带领众人到了行馆后,吩咐下人照顾,然后转身离去。众人见行馆并无兵士把守。对窦建德想放他们更信了几分。
有的本想偷偷溜走,可想着兵荒马乱,孤身一人,若是遇到盗匪,说不定会客死他乡。再加上窦建德看起来还不错,不妨留下看看形势再定!如果窦建德真的势力恢宏,就算跟随他,也是大有可能!
江都群臣其实一直都瞧不起窦建德,这是不争的事实。这就像贵族落魄成叫花子。还是瞧不起天生地叫花子一样。
那种优越感,根深蒂固,极难消弭!
但是今日,江都群臣蓦然发现,窦建德虽然穿着破衣,布衣而起漳浦,已远比他们高贵太多。他们从未想到过,窦建德比他们还像贵族,那种气质。并非天生。而是经过后天的千锤百炼。
李渊百忍成金,萧布衣百炼变钢。而窦建德却可以说,百磨终成大器。
窦建德自称隋臣,可他在群臣眼中,实在算不上什么臣子,因为他不过是隋臣中最卑贱的那种。窦建德家世代务农,当过最大的官就是个里正。何为里正?隋朝有文,民间五百家为乡,设置乡正一人;一百家为里,设置里长一人。
窦建德以前不过是上不了台面的一个人!
这种官,说是芝麻小官都是高抬他,可就是这样的一个里正,百经磨难,千番艰难,到如今,成了分割大隋天下地一个霸主,可与萧布衣、李渊分庭抗礼。
大浪淘沙,洗尽千古风流,隋末大乱以来,巨盗没有千余,数得上名号也有百来人之多,而如今,还能存活下来的巨盗,能让人重视的已不过十数人,这些人最终能活下来,当然有他过人的本事!
就算是天下群盗盟主李密,聚众百万,兵动东都又能如何?他宛若颗璀璨的流星,划出极美丽灿烂的一刹,但是坠落的亦是无可奈何。
瑰丽的、注定要短暂,而平实的、才能长久不衰。
很多人觉得窦建德和李密相似,却很少有人注意,窦建德和李密却有极大不同。
李密地本质其实还是个贵族,而窦建德的根基就是布衣。萧布衣那种布衣,却是糅合在二人之中的变异。
李密有才,不是一般地有才,他能轻易的号召出雄兵百万,他能轻易的指挥动百万的百姓,这点少有人做到,可李密世袭蒲山公,还是世代贵族,骨子里面有种天生的骄傲,从来没有瞧得起这些百姓!
这种贵族的傲慢和偏见,就算是李密都是不能避免。
他高傲,所以他寂寞,他宛若鸡窝中的一只凤凰,整日和鸡为伍,看不起这些鸡,却只能指挥这些鸡。但是最后的时候,才悲哀的发现,无论他这只凤凰多么有能力,多么想展高飞。可却带不动那些最多只能离地三尺地根基跨越千山万水。最后他一败涂地,但是高傲的他终于最后还是振翅飞了下,他宁可高傲的去死,也不愿卑微的去活,所以他孤傲而又孤单的死去,他自瓦岗起义。就从未融入到他赖以生存的根基去。
可窦建德却和李密有极大不同,他势力最少地时候,身边不过只剩下几个人。
但是他是布衣,纯正的布衣,他了解百姓的想法,他能把自己完全融入到了河北这片土地,他能把自己完全融入百姓之中。一颗沙石微不足道,但是千山万水都被沙石铺就,那已变成很难征服地大漠。所以就算是萧布衣、李靖想要对河北开战的时候。都是再三思量,寻找时机。
对河北开战,对窦建德开战。等于向河北的百姓开战!
李密地百万大军,可以一朝烟消云散,但是窦建德十数万大军,却是铁板一块,再加上百姓基础,很难撼动。
窦建德被人陷害,揭竿而起,当初和他一起造反的孙安祖、高士达等人都比他要有名,可最后活下来的却是只有窦建德。可他还是卑微如草芥。少有人注意。就算张须陀、杨义臣也没有把他太放在眼上,可这时候不引人注意的他又做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那就是窦建德只凭二百多死士,趁大雾袭击薛世雄的营寨,击溃了薛世雄地数万正规军!自从以后,窦建德地锋芒再也掩饰不住,他数年的积累终于爆发出来,这次轻易击败江都军,擒住了宇文化及。所有地人都以为他会自豪,会高高在上,可是窦建德的表现又让所有的人诧异。
他还是谦逊平静一如既往。
他自认是隋臣,对于以前那些作威作福地隋臣,他并没有迫不及待的骑在他们头上,他甚至对他们还有尊敬。
无论对杨杲、还是对于杨广,所有人的感觉是,他的尊敬并非做作。
杨广若是在天有灵,知道最后为他讨个说法的。不是他信任的七贵、不是他的表亲李渊、不是他的侄子萧布衣。而是他一直瞧不起的布衣里正窦建德,不知道他作何感想?
他肯定心中五味瓶打翻。酸甜苦辣咸一应俱全!
群臣现在就是这种感觉,讪讪中,多少带有些期待,他们流亡了太久,也想要个安定。无论明日如何,他们最少知道,今晚、可以睡个安稳觉了。
群臣舒舒服服地睡了,因为他们又有了归宿,乱世之中,能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