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辨的腐味,正从墓底的泥土和自骨中阴冷地渗透出来。
Co
老支书把干丧盒子递下去:
“快,先把玉香挪进来,先挪头。”
人们七手八脚地蹲下去,接着,是一阵骨头和木头空洞洞的碰撞声。这骨头
和这声音,又引出些古老而又平静的话题来:
“都一样,活到头都是这么一场……做了真龙天子他也就是这个样。”
“黄泉路上没老少,牺惶的,为啥挣死挣活非要从北京跑到咱这老山里来死
呢?”
“北京的黄土不埋人?”
“到底不一样。你死的时候保险没人给你开大会。”
“我不用开大会。有个孝子举幡,请来一班响器就行。”
老支书正色道:“又是封建。”
有人揶揄着:“是了,你不封建。等你死了学公家人的样儿,用火烧,用文
火慢慢烧。到时候我吆上大车送你去。”
一阵笑声从墓坑里轰隆隆地爆发出来,冷丁,又刀切一般地止住。老支书涨
头涨脸地咳起来,有两颗老泪从血红的眼眶里颠出来。忽然有人喊:
“呀,快看,这营生还在哩!”
四五个黑色的头扎成一堆,十来只眼睛大大地睁着,把一块红色的塑料皮紧
紧围在中间:
“是玉香的东西!”
“是玉香平Et用的那本《毛主席语录》。”
“呀呀,还在哩,书烂了,皮皮还是好好的。”
“呀呀……”
“嘿呀……”
一股说不清是惊讶,是赞叹,还是恐惧的情绪,在墓坑的四壁之间涌来荡
去。往日的岁月被活生生地挖出来的时候竟叫人这样毛骨悚然。有人疑疑惑惑地
发问:
“这营生咋办?也给玉香挪进去?”
猛地,老支书爆发起来,对着坑底的人们一阵狂喊:
“为啥不挪?咋,玉香的东西,不给玉香给你?你狗日还惦记着发财哩?挪!
一根头发也是她的,挪!”
墓坑里的人被镇住,蔫蔫的不再敢回话,只有些粗重的叹息声显得很响,很
重。
大约是听到了吵喊声,院门前的那只纺锤停下来,苍老的手在眼眉上搭个遮
阴的凉棚:
“老东西,今天也是你发威的日子?”
挖开的坟又合起来。原来包坟用的砖石没有再用。黄土堆就的新坟朴素地立
着,在漫山遍野的黄十和慈祥的夕阳里显得宁静、平和.仿佛真的再无一丝哀
怨。
老支书把村里买的最后一包烟撕开来,数了数,正好,每个人还能摊两支,
他一份一份地发出去;又晃晃酒瓶,还有个底子;于是,一伙人坐在坟前的土地
上,就着烟喝起来。酒过一巡,每个人心里又都升起暖意来。有人用烟卷戳点着
问道:
“这碑咋办?”
“啥咋办?”
“碑呀。以前这坟底埋的玉香一个人,这碑也是给她一个人的。现在是两个
人,那男人也有名有姓,说到哪儿去也是一家之主呀!”
是个难题。
一伙人闷住头,有许多烟在头顶冒出来,一团一团的。透过烟雾有人在看老
支书。老人吞下一Fl酒,热辣辣的一直烧到心底:
“不用啦,他就委屈些吧。这碑是玉香用命换来的,别人记不记扯淡,咱村
的人总得记住!”
没有人回话,又有许多烟一团一团地冒出来。老支书站起来,拍打着屁股上
的尘土:
“回去,吃饴铬。”
看见坟前的人散了场,那只旋转的纺锤再一次停下来。她扯过一根麻丝放进
嘴里,缓缓地用口水抿着,心中慢慢思量着那件老伴交代过的事情。沉下去的夕
阳,使她眼前这寂寥的山野又空旷了许多。沉静的思绪从嘴角的麻丝里慢慢扯出
来,融在黄昏的灰暗之中。
吃过饴铬,两个老人守着那只旋转的纺锤熬到半夜,而后纺锤停下来。
“去吧?”
“去。”
她把准备好的一只荆篮递过去:
“都有了,烟、酒、馍、菜,还有香,你看看。”
“行了。”
“去了告给玉香,后生是属蛇的,生辰八字都般配。咱们阳世的人都是血肉
亲,顶不住他们阴间的人,他们是骨头亲,骨头亲才是正经亲哩!”
“又是迷信!”
“不迷信,你躲到三更半夜里干啥?”
“我跟你们不一样!”
t。啥不一样?反正我知道玉香牺惶哩,在咱窑里还住过两年,不是亲生闺女
也差不多……”
女人的眼泪总是比话要流得快些。
男人不耐烦女人的眼泪,转身走了。
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很黑。
那只枣红色的纺锤又在油灯底下旋转起来,一缕一缕的麻又款款地加进去·
蓦地,一阵剧烈的咳嗽声从坟那边传过来,她揪心地转过头去。“吭一一吭一一”
的声音在阴冷的黑夜深处骤然而起,仿佛一株朽空了的老树从树洞里发出来的,
像哭,又像是笑。
村中的土窑里.又有人被惊醒了,僵直的身子深深地淹埋在黑暗中,怵然支
起耳朵来。
陈建功
丹凤 眼
——谈天说地之二
都说北京女的比男的多,可京西不少的小伙子就是搞不着对象。
怎么,他们都没个模样儿,歪瓜劣枣似的?要不,就是不争气,都是吃饱混
天黑的主JL?错啦。不信你就去看看。出了三家店,漂亮小伙儿有的是!身高膀
圆的,眉清目秀的,拨拉脑袋就是一个!这里面,有劳动模范,有革新能手,也
有吹拉弹唱,样样精通的。要是在北京城里,也能把姑娘们迷得魂飞神散呢。可
他们是在京西,他们是井下挖煤的,是矿工。这就糟啦!姑娘们一听说干的是这
一行,十有八九皱眉头,哪怕面前站的是十全十美的小伙子,回答也是两个字:
“不成!”
就因为这个,矿区的小伙子们搞对象不知碰了多少钉子。一来二去的,有的
小伙子开始恨上身上这件工作服了。变着法儿也得把上面印着的“××矿”这几
个字给抹了——走大街上怕人笑话,寒碜呀。有的小伙子还总结出一条“恋爱经
验”:“先不能让她知道你是矿工,等把她‘俘虏’了,再亮‘番号’!”于是就有
那么一位,在城里的一次舞会上认识了一位姑娘。人家问他在哪儿工作,你猜他
回答什么?他说:“在黑色冶金粉末研究所工作。”多妙!……这笑话多啦。我可
不敢再说了,京西的小伙子得向我提抗议:别净糟践我们!京西净是这号自轻自
贱的人?有血气的小伙子也有的是!
没错儿!有血气的小伙子有的是。“人家看不起咱,咱自己还看不起自己?
挖煤怎么了?比别人矮半截儿?就欠给他们来次‘能源危机’,都把咱矿工当宝
贝了!”说这话的,是燕南煤矿的采煤工辛小亮。他最容不得别人说他干的这一
行不好。据说有一回有几个姑娘下井参观,领她们下来的工会干事一边走,一边
抱歉似的说井下条件如何如何不好,让她们留神。辛小亮听不入耳了,说:“这
儿又不是万寿山,不怕崴了西太后的脚!”把那位伙计憋了个大红脸。工友们笑
他说:“你呀,甭想得人家姑娘的欢心,就抱着井下这些风锤电钻的过一辈子
吧!”可不,别人给他介绍了四五回对象,全是第一面就吹了。至于人家一听说
是矿工,连面都不见的,那就没数啦。辛小亮呢,挺挺儿地戳在那儿,还是个一
米八的大汉!甚至比从前越发骄傲,越发牛气起来了!特别是见了姑娘们,眼皮
抬都不抬。食堂里卖饭的姑娘们,矿灯房里发灯的姑娘们,没有不怕他的。他太
损呀。到开饭时间了,你窗口晚开了一步,他就在外面敲开盆儿了:“卖饭呗!
卖饭呗!……真他妈白吃饱儿!矿上养着你们干什么!干不了趁早回家抱孩子
去!……”从井下出来,矿灯房的姑娘收他的灯,常来常往的,有时冲他笑笑,
他反倒瞪人家:“谁跟你笑,瞅你漂亮?!”一句话能把小姑娘噎出眼泪……这还
不算什么。最气人的是,他给矿上的姑娘们起了不少“雅号”。这家伙聪明,外
号一起就准。食堂卖炒菜的姑娘老板着脸,斜着眼睛翻人,他背后管人家叫“憎
恨”;卖馒头的姑娘新近把头发烫成了“大花”,他就管人家叫“花卷儿”;四号
卖饭窗口的姑娘其实是很漂亮的一位,特别是那双眼睛,水汪汪的,眼角微微向
额上翘着,标准、美丽的丹凤眼,这位辛小亮倒好,偷偷叫人家“吊Itl曼JL”……
食堂的姑娘们早有耳闻,气得咒他“找一个丑八怪”!这可咒不着他,反正他是
决心打一辈子光棍儿啦。其实小伙子漂亮,乱蓬蓬的NJL头下面一副白净的方脸
庞,老爱眨巴着眼睛高声说笑,潇洒又粗犷。他干活儿不惜力不说,拿起什么活
计都有点机灵劲儿。要是不犯“嘎”,怎么也能交上女朋友的。谁知别人介绍了
好几个,他死活不肯去见面了。这可把他妈急坏了。就这么一个宝贝儿子,眼瞅
着连孙子也抱不上了。每次介绍人登门,总让辛小亮给噎走。他妈不知为这跟他
抹过多少回眼泪,生过多少回气。有一回,他烦了:“妈,您别说啦,我这耳朵
都起茧子了!我去见一面还不行!”他妈说:“你早明白一点,我给你准备八抬大
轿!”他说:“那我可跟人家来实在的。”他妈说:“我让你拐骗人去了?”得,他
这“实在的”叮真够“实在”啦。一见面,女方说:“听说你在矿上工作?”他
说:“是啊。”女方又问:“下井吗?”他说:“当然下井。”女方下一句话还遮遮掩
掩的哪:“那……现在井下安全搞得不错了吧?”这位辛小亮倒好,嘎劲儿上来
啦:“不安全。净死人!我们矿上,净是寡妇!”这不是胡说八道吗!可他这招儿
真灵,不但对象吹了,打这以后,介绍人也不大上门儿了。他妈不更抓耳挠腮
了?有什么办法!整天找茬儿跟那个退休的老伴儿生气:“就知道喝茶喝茶,找
那些糟老头子‘敲三家儿’、‘拱猪’……儿子的事你就屁也不放一个!还像个当
爹的?……”辛师傅过去也是个老走窑的,少不了那份幽默劲儿:“那你说咋办
吧。我这就准备绳子。你指点着,相中哪一位了,后半晌我给你捆一个回
来……”
辛大妈心急火燎,见了家属区里“他婶”“他姨”的,少不了唠叨儿子的
“对象问题”。这嘴皮子是不会白磨的。这不,这天傍晚,热一i5快肠的乔奶奶又上
门儿啦。
乔奶奶住柳花台家属区,离工人新村好几里地远,一双“白薯脚”(雅称
“解放脚”)一颠一颠地赶来也真不易。辛大妈见乔奶奶一身新,…iL;里就明白了几
分,高高兴兴地招呼她进里屋喝茶。两个老太太在里面嘀咕了好一会儿,然后把
辛小亮叫进来了。
“小亮,乔奶奶特意为你的事跑来一趟。我听着,那姑娘挺不错……”
“哪儿的呀?”辛小亮举起双掌,按住两边的眼窝,使劲儿揉着,又上上下下
在脸上搓了好几把,撇嘴笑着,那样子活像开始犯困了。
乔奶奶说:“那姑娘过去在京棉三厂。这不,家里只剩一个老母亲了。调回
矿上上班,照顾她妈。现今在食堂卖饭哪……”
“哦。倒近。辛小亮还是一副睡眼迷瞪的样子。辛大妈恨不得过去给他一条
帚疙瘩。
乔奶奶笑了:“近还不说。那姑娘真不赖呢。听说在食堂得算顶漂亮的。双
眼皮儿,细皮嫩肉……”
“得,得,谢谢您了!”辛小亮耷下眼皮,摆手把乔奶奶的话截住了,“乔奶
奶,您快别说了。老远的,您跑这一趟也不易……真对不起您,我得扫您的兴
了。我呀,您就找那些猪不吃、狗不啃、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主儿介绍给我得
嘞。您说的这位,咱消受不起。那是给矿上的小科长们啊、写材料的小白脸JLt'1
啊、头头脑脑的儿子们啊预备的。咱可没那个福分……”
“你还不知道是谁,就……就把人家回啦?!”辛大妈火了。
“甭问。问也白搭。人家肯定看不起咱们。咱也不高攀人家。一见面准崩。
让乔奶奶再白受累,咱也不落忍……”说着,他站起来,冲乔奶奶笑笑。走了。
“瞧我这孩子!瞧我这孩子!……”辛大妈气得直哆嗦,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好。
“没啥!没啥!搞对象嘛,还不得由着他们?谁不得挑个可心的!强扭的瓜
不甜……”乔奶奶是个开通人,咯咯笑着,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了。话是这么
说,她这一路可犯愁啦,回去怎么回女方的话呀。姑娘是她老邻居孟家的闺女孟
蓓,二十四岁了。前儿个,孟家老太太托她给闺女张罗,她一口应承下来了:
“行,行啊大妹子。别人家的闺女咱不敢说,您这姑娘还愁找不着婆家?我包你
得个满意的姑爷!”谁承想,第一个,就撞上了辛家那么一个嘎小子!怎么跟孟
老太太说呢。说辛小亮连名儿也不打听,就一Fl回绝了?那可太伤面子了。人家
闺女那么漂亮,漂亮姑娘脸皮子全薄啊……乔奶奶到底是乔奶奶,来到孟家,倒
也没什么为难的了。她告诉孟老太太那小伙子并不合适,个头儿不高,脸庞儿也
不精神.和孟蓓站一块儿不般配!“赶明儿我给您找个合适的!把咱家小蓓介绍
给那个辛小亮,太亏!闹不好,见第一面下来,咱小蓓就得气得背过气去!”三
言两语,把孟老太太说得乐散了架儿,既开心,又熨帖。等闺女下班回来还当笑
话唠叨个没完。没想到闺女听了,却撇了嘴,气哼哼地把手里的茶杯往桌上一
推,说:“都是您都是您!多管闲事!”闹得孟老太太忽然摸不着头脑了。以前,
她也给闺女张罗过,虽说闺女也不乐意让她管,可从来也没发过这么大的火呀。
孟蓓回到自己屋里,也奇怪刚才为什么要发那么大的火。慢慢的,她明白
了,自己是在生辛小亮的气。俗话说,吊眼的姑娘难斗。这话不好听,可有点儿
道理——丹风眼的孟蓓确实不是那么好糊弄的!听妈妈一讲,她就明白乔奶奶在
瞎说。辛小亮,她太认识啦!个头儿绝不低,脸庞儿绝不难看。哼,那家伙肯定
说出了什么难听的话,乔奶奶回来不好一五一十地转达,找个话茬儿搪塞罢啦。
她哪想到,孟蓓还没调回来时,就见过这位辛小亮。岂止见过,他肚子里憋什么
坏水,对姑娘们抱什么态度,她都知道!
那是去年春节前,她从城里坐火车回矿,陪妈妈过节。车还没从永定门站开
出的时候,她就听见靠背那边的座位上,两个小伙子在聊天。和自己一板之隔坐
着的,是个高声大嗓的大块头,坐在椅子上很不老实。聊得高兴了,爽性用膀子
一下一下地撞靠背,好像浑身有劲儿没处使。有时,他仰面大笑,把那支楞着又
粗又硬头发的后脑勺倒过来,头发触到孟蓓的头上,气得她躲了好几回。他对面
坐着的一位,是个“活宝”.岁数小,声音细,不断和自己的朋友开玩笑。开始,
孟蓓倒不注意他们聊些什么,只听他们讲什么“到北京钓鱼”啦,“鱼没钓着,
惹一肚子气”啦。孟蓓心里奇怪:“大冬天的.到北京钓什么鱼!”听着听着,她
捂着嘴偷偷笑了:什么“钓鱼”啊!敢情这是矿工的“行话”,说的是“交女朋
友”!孟蓓倒是从小在矿区长大的,还没听过这么个讲法儿哪!再听下去.那粗
声大嗓的小伙子在讲“钓鱼”的经过。那个“活宝”呢,不时地插科打诨.逗
他。他们的话,惹得孟蓓好几次险些笑出声儿来。有一次,她实在忍不住了,装
做取开水,跑到车厢间的过道儿里,笑了好一会儿!一
“瞧瞧,为这么一趟,我妈忙活得骨头都酥啦!逼我穿上这么一身不说,还
教我哪:到了北京,别露怯,显出咱没见过世面。记着,人家爸爸是煤炭部的干
部,你可别叫人家‘大爷’,得按城里的规矩,叫‘伯父’……”
“嘻嘻……”大概是“大块头”学他妈的口气学得太像了,“活宝”笑起来,
“结果怎么样?一进人家门,舌头就转筋了吧?”
“瞧你,咱窑工让人瞧不起,可并不是武大郎卖豆腐,人辰货软!到了她家,
咱也不卑不亢,人模狗样的哪!”
“得得得,牛气不小,怎么灰溜溜回来了?”
“灰溜溜?告诉你,别说她长那模样儿咱不待见,就是天仙似的,我也不
要!”
“狐狸吃不着葡萄,说葡萄是酸的。”
“烂葡萄!哼,见一面不要紧,得做几天噩梦,折我十年寿!……八成是城
里找不着人家了,处理给我啦。可她家老头儿老太太还觉着便宜了我这个傻小子
哪!亏那老头子还是煤炭部的,把咱窑哥们儿挤兑得够呛。说什么‘过了三家
店,家雀儿都是黑的’。还说‘你样样都好,就是工种不好’。又吹!说马上要想
法子把我调出井下……把我气得鼓鼓儿的,一i5说:你们倒样样都好。就是心Itl曼JI;
不好!良心大大地坏了!要不碍着介绍人的面子,不损他两句才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