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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学。我把自己的感觉告诉了在考场警戒线外等了两天的爹,爹一下竟说不出话
来。平生第一次,一个老农,像西方人一样,把儿子紧紧地拥抱在怀里,颠三倒
四地说:“这怎么好,这怎么好。”然后放开我,“嘿嘿”乱笑,一溜小跑拉我出
了校门,要带我回家;我说学校还有我的行李,他又放开我,自己先走了,说要
赶回家,告诉我妈和弟弟,让他们也高兴高兴。
复习班结束了。聚了一场的同学,就要分手了。高考有考得好的,有考得坏
的,有哭的,有笑的。但现在要分别了,大家都抑制住个人的感情,又聚到大宿
舍里,亲热得兄弟似的。惟独“磨桌”还在住院,不在这里。大家凑了钱,买了
两瓶烧酒,一包花生米,每人轮流抿一口,拈个花生豆,算是相聚一场。这时,
倒有许多同学真情地哭了。有的女同学,还哭得抽抽搭搭的。喝过酒,又说一场
话,说不管谁考上,谁没考上,谁将来富贵了,谁仍是庄稼老粗,都相互不能
忘。又引用刚学过的古文,叫“苟富贵,勿相忘”。一直说到太阳偏西,才各人
打各人的行李,然后依依不舍地分手,各人回各人村子里去。
同学们都走了。但我没有急着回去。我想找个地方好好松弛一下。于是一个
人跑了十里路,来到大桥上,看看四处没人,脱得赤条条的,一下跳进了河里,
将大半年积得浑身的厚厚的污垢都搓了个净。又顺流游泳,逆流上来。游得累
了,仰面躺到水上,看蓝蓝的天。看了半天,我忽然又想起王全,想起“磨桌”,
想起“耗子”,心里又难受起来。我现在感到的是愉快,他们感到的一定是痛苦,
我像做了见不得人的事一样,急忙从河里爬出来,穿上了衣服。
顺着小路,我一阵高兴一阵难过地向回走。我又想起了爹妈和弟弟,这大半
年他们省吃俭用,供我上学,我应该赶紧收拾行李回家。我又想起李爱莲,不知
她父亲的病怎么样了,她在新乡考得怎么样。我着急起来,决定明天一早去新
乡。
就这样胡思乱想,我忽然发现前边有一拉粪的小驴车。旁边赶车的,竞像是
王全。我急忙跑上去,果然是他。我大叫一声,一把抱住了他。
和王全仅分别了一个月,他却大大变了样,再也不像一个复习考试的学生,
而像一个地地道道的老农。戴一破草帽,披着脏褂子,满脸胡碴,手中握着一杆
鞭。
王全见了我,也很高兴,也一把抱住我,急着问我考得怎么样,我急着问他
麦子收了没有,嫂子怎么样,孩子怎么样,不知谁先回答好,不禁都“哈哈”笑
起来。
一块走了一段,该说的话都说了。我突然又想起李爱莲,忙问:
“你知道李爱莲最近的情况rt_57她爹的病怎么样了?她说在新乡考学,考得
怎么样?”
王全没回答我,却用疑问的眼光看我。看了一会儿,冷笑一声:“她的事,
你不知道?”
“她给我来信,说在新乡考的!”
王全叹了一口气:“她根本没参加考试!”
我大吃一惊,不由停步,张开嘴,半天合不拢。王全只低头不语。我突然叫
道:“什么,没参加考试?不可能!她给我写了信!” .
王全又叹了一口气:“她没参加考试!”
“那她于什么去了?”我急忙问。
王全突然蹲在地上,又双手抱住头,半天才说:“你真不知道?——她出嫁
啦!”
“啊?,’我如同五雷轰顶,半天回不过味儿来。等回过味儿来,便上前一把抓
住王全,狠命地揪着:“你骗我,你胡说!这怎么可能呢!她亲笔写信,说在新
乡参加考试!出嫁?这怎么可能!王全,咱们可是好同学,你别捉弄我好不好?”
王全这时抽抽搭搭哭了起来:“看样子你真不知道。咱俩是好同学,我也知
道你与李爱莲的关系,怎么能骗你。她爹这次病得不一般,要死要活的,一到新
乡就大吐血。没五百块钱人家不让住院,不开刀就活不了命。一家人急得什么似
的。急手现抓,钱哪里借得来?这时王庄的暴发户吕奇说,只要李爱莲嫁给他,
他就出医疗费。你想,人命关天的事,又不能等,于是就……”
我放开王全,怔怔地站在那里,觉得这是做梦!
“可,可她亲自写的信哪!”
王全说:“那是她的苦心、好心、细心。唉,恐怕也不过是安慰你,怕你分
心罢了。你就没想想,她户口没在新乡,怎么能在新乡参加考试呢?”
又是一个五雷轰顶。是呀,她户口没在新乡,怎么能在那里参加考试?可我
怎么没想到这一点?我好糊涂!我好自私!我只考虑了我自己!
“什么时候嫁的?”
“昨天。”
“昨天?”昨天我还在考场参加考试!
我牙齿上下打颤,立在那里不动。大概那样子很可怕,王全倒不哭了,站起
来安慰我:
“你也想开点,别太难过,事情过去了,再难过也没有用……”
我狠狠地问:“她嫁了?”
“嫁了。”
“为什么不等考试后再嫁?哪里差这几天。”
“人家就是怕她考上不好办,才紧着结婚的。”
我狠狠朝自己脑袋上砸了一拳。
“嫁到哪村?”
“王村。”
“叫什么?”
“吕奇。”
“我去找他!”
说完,我不顾王全的叫喊,不顾他的追赶,没命地朝前跑。等跑到村头,才
发现跑到的是郭村,是李爱莲娘家的村。就又折回去,跑向王村。
到了王村,我脚步慢下来。我头脑有些清醒了。我想起王全说的话,“已经
结婚了,再找有什么用?”便不禁蹲到村头,“呜呜”哭起来。
哭罢,我抹抹眼睛,进了村子。打听着,找吕奇的家。到了吕奇的家门前,
一个大红“薛’’字,迎面扑来,我头脑又“轰”地一声,像被一根粗大的木头撞
击了一下。我呆呆地立在那里。
许久,我没动。
突然,门“吱哇”一声开了,走出一个人。她大红的衬衣,绿的确良裤子,
头上一朵红绒花。这,这不就是曾经抱着我的腰,管我叫“哥”的李爱莲吗?这
不就是我曾经抱过、亲过的李爱莲吗?这不就是我们相互说过“永不忘记”的李
爱莲吗?
但她昨天出嫁了,她没有参加考试,她已经成了别人的媳妇!
但我看着她,一动没有动。我动不得。
李爱莲也发现了我,似被电猛然一击,浑身剧烈地一颤,呆在了那里。
我没动。我动不得。我眼中甚至冒不出泪。我张张嘴,想说话,但觉得干
燥,心口堵得慌,舌头不听使唤,一句话说不出来。
李爱莲也不说话,头无力地靠在了门框上,直直地看着我,眼中慢慢地、慢
慢地涌出了泪。
“哥……”
我这时才颤抖着全部身心的力量,对世界喊了~声:
“妹妹……”但我喊出的声音其实微弱。
“进家吧。这是妹妹的家!”
“进家?“…·”
我扭回头,发疯地跑,跑到村外河堤上,一头扑倒,“呜呜”痛哭。
爱莲顺着河堤追来送我。
送了二里路,我让她回去。我说:
“妹妹,回去吧。”
她突然伏到我肩头,伤心地、“呜呜”地哭起来。又扳过我的脸,没命地、
疯狂地、不顾一切地吻着、舔着,用手摸着。
“哥,常想着我。”
我忍住眼泪,点点头。
“别怪我,妹妹对不起你。”
“爱莲!”我又一次将她抱在怀中。
“哥,上了大学。别忘了,你是带着咱们俩上大学的。”
我忍住泪,但我忍不住,我点点头。
“以后不管干什么,不管到了天涯海角,是享福,是受罪,都不要忘了,你
是带着咱们两个。”
我点点头。
暮色苍茫,西边是最后一抹血红的晚霞。
我走了。
走了二里路,我向回看,爱莲仍站在河堤上看我。她那身影,那被风吹起的
衣襟,那身边的一棵小柳树,在蓝色中透着苍茫的天空中,在一抹血红的晚霞
下,犹如一幅纸剪的画影。
后来,我进了我国北方的一所最高学府。玉阶飞檐,湖畔桃李,莘莘学子。
但我的眼前始终浮动着、闪现着塔铺的一切一切。我不敢忘记,我是从那里来的
一个农家子弟。
蓝 鱼 儿
蓝鱼儿不是鱼,是蓝鱼儿。她正在院子里切红薯。她是个三十多岁的胖女
人,不难看也不好看。切成块的红薯渗出许多汁液,粘在她的指头上,像抹了一
层丰厚的奶油,用舌头一舔,立刻就能感到一种粘稠的甜味。蓝鱼儿就这么做。
她不时地伸出舌头,在手指头上舔一下,然后把舌头收进去,嘬嘬嘴唇,享受着
那甜味。这样不会造成浪费,也能调剂调剂她做这种营生时单调的心情。她把它
们切好后,用开水煮着当饭吃。那时候,人们大都吃这种东西。炼钢铁吃大灶
后,紧接着是困难时期,庄稼连年歉收,人们只能吃这种东西。许多人一边吐酸
水一边往下瘦,瘦得失了眉目,鬼一样。蓝鱼儿与他们有些不同,她也吐酸水,
却不见瘦。她是那种喝凉水也上膘的女人。如果你能看见蓝鱼儿舔指头嘬嘴唇的
样子,你也就不会惊讶她为什么喝凉水也上膘了。她像嘬一样亲爱的东西,喷喷
有声,那股子甜昧和唾液搅在一起,顺着喉咙往下滑的时候,她的脸上就会绽开
一个天真无邪的笑。好像只要能让她这么嘬下去,她就很满足一样,满足一辈
子。你只能在孩子嘬他妈奶头时才会看到这种神气。
蓝鱼儿就是这么个女人。
“喷、喷。”蓝鱼儿又在指头上嘬了两下。这回,她没有立刻去切红薯。她听
见门外有脚步声。叽啦叽啦。她知道是她男人仁俊义。仁俊义趿拉着一双棉鞋,
抄着手从大门里走进来,靠在檐墙的棱角上,心事重重地看着蓝鱼儿。有什么难
缠的事正让他发愁。
“甜死了甜死了。”蓝鱼儿给她男人说。她说的是她手指头上的白色汁液。
“不信你嘬嘬。”她划拉着五根手指头。仁俊义看着蓝鱼儿的手,没吭声。蓝鱼儿
以为他想嘬,又有些不好意思。“想嘬就嘬一El没人看见的。”她说,“看见了又
怎么的?嘬手指头又不是嘬奶头。”蓝鱼儿的心里涌起一股温热的情感。“过来,”
她朝男人捞捞手,“过来呀。”又捞捞手,看着仁俊义。仁俊义的眉头展开了,眼
睛里射出一种奇异的光彩。她很熟悉她男人的这种神情。他要跟她做什么事的时
候,眼睛里就会有这种光彩。就是这种光彩缠着她,让她跟他一起过穷难日子
的,把穷难日子过得有滋有味。仁俊义离开檐墙朝她走过来了。蓝鱼儿心里涌起
的那股温热的情感立刻搅动起来,一直搅到她大腿上,让大腿上的肉突突跳。她
想他也许会把她提起来,夹在胳肢窝里,放到屋里的炕上去。他总是这么一声不
吭地夹起她,把她甩在炕上,然后撕扯她的衣服,撕扯得一丝不挂,然后骑她,
像骑着马一样在土炕上疯跑。她喜欢他这样。仁俊义一声不吭往她跟前走。她看
着他。她感到她的身子正在发软,要软成一团面了。她已经忘记了她的手,忘记
了她手指头上奶油一样的红薯汁液。
仁俊义没有夹她。她很快就知道了,仁俊义不是冲着她的身子,而是冲着她
的手走到她跟前的。仁俊义捏着她的手翻过来翻过去看了好长时间。仁俊义说蓝
鱼儿我跟你一炕睡了几年咋没发现你的手这么灵巧。蓝鱼儿愣了半晌才醒过神
来,才想起他男人正在夸她的手。她把手从他男人的手心里抽出来,也翻来覆去
看了一阵,说:就是,你这么一说我也觉到了。她放下切刀,抬起另一只手看。
“真的,像老头乐。”蓝鱼儿说。
就这么,他们同时发现了蓝鱼儿的那双手,像“老头乐”①一样的手。仁俊
义的嘴里吐出来一串声音,仁俊义说有了有了日他娘愁得人心慌这下有了。没等
蓝鱼儿说话,仁俊义就从大门里跑了出去,啪啦啦啦,给院子里拍出一溜鞋脚
声。
仁俊义一口气跑进了队委会。那时候,村长刘洪全和省上来的周盯队正在抽
闷烟,仁家堡四清三个月没清出一个贪污分子,在公社县上都失了脸面。嫌疑最
大的保管员旺旺死不认账。刘洪全急得直抠脚脖子,恨不得撬开旺旺的宽板牙
齿,把眼珠子塞进旺旺的喉咙看看旺旺的心。刘洪全甚至到旺旺的草棚屋里求过
旺旺。刘洪全说旺旺你多少承认点,全世界的村子都有贪污的人咱村上没有咋
成?难道咱村是天上掉下来的白屎巴牛?难道你忍心让咱村这么落后着不跟全社
全县的人一起奔社会主义?你忍心你?好意思你?旺旺把白眼仁一翻,说:你不
忍心你承认去,你是村长你好意思你?刘洪全像凉水噎住了喉管,仰仰脖子打了
个嗝,说:旺旺你驴日的,你驴日的说得好。刘洪全给周盯队说:旺旺的嘴比猪
蹄子还硬,得吊到二梁上试试。周盯队说不成,共产党不是国民党,不兴打骂逼
供。刘洪全说旺旺就是看准了这一条才把嘴封严的,你看古戏上咋演的,断官司
没有不用刑的。周盯队说我看过古戏,一动刑就出冤案,那叫屈打成招。周盯队
不叫周盯队,是工作组派到队上村上专门负责四清的那一类人,村上人就叫他们
① 又叫“痒痒挠”,老年人常用来挠痒痒,故名“老头乐”。
盯队。周盯队是个认真的人。周盯队说想想再想想总能想出个办法。他们连开了
几天几夜诸葛会,眼睛被烟熏成了鸡屁股,没想出办法。旺旺还是不招。仁家堡
的四清工作就这么僵住了。他们谁也没想到民兵队长仁俊义的婆娘蓝鱼儿的那双
手。
“有了有了日他娘有了。”仁俊义一进队委会就这么说,激动得嘴唇乱颤悠,
不小心就会掉下来一样。
刘洪全和周盯队梗着脖子,直着眼,等仁俊义往下说。仁俊义不说了,伸手
拿起火炉上的茶缸喝了几口茶叶水。他喝得很仔细,边喝边吹着飘在茶水上的茶
叶。他大概喝进去了一截茶叶梗,不时用舌尖抵着,嚼着,咂着里边的深味。刘
洪全不耐烦了。
“你有个完没你?”刘洪全说,“再嚼就把茶叶屎嚼出来了。”
仁俊义的脸上立刻浮现出一副自得的神情。仁俊义说村长这你可就外行了虽
然你年长可喝茶是外行,不会喝茶的叫喝会喝茶的叫嚼你不懂吧?刘洪全说你把
茶缸放下有真屁就放空空屁我不喜听。仁俊义这才吐了嚼烂的茶叶梗,开始说正
经事。
“我婆娘的手像老头乐。”他说。
刘洪全和周盯队差点没背过气去。刘洪全说Et你先人去仁俊义,我以为你想
出好办法了你说你婆娘的手。周盯队是念过书的人,话说得比较斯文。仁俊义同
志,周盯队说,你把四清工作搞得很色情啊。
仁俊义眨了几下眼。他不懂周盯队的话。
“色情?我不懂,我就听过骚情。”仁俊义说。
“噢噢,”周盯队说,“色情骚情差不多。咱不能把四清工作搞成骚情吧?”
“当然当然。”仁俊义说,“咱不能打人吊人咱能不能胳肢人?”
这回,眨眼的是刘洪全和周盯队。他们不懂仁俊义的话是什么意思。
“打人吊人犯政策让人笑该不犯吧?咱胳肢他。人能抵得住打不一定能抵得
住胳肢你们信不信?人能经得起哭不一定能抵得住笑你们信不信?你们不信我
信。”仁俊义说。他神情严肃地看着刘洪全和周盯队。
刘洪全和周盯队神情迷茫,把仁俊义看了好大一会儿,然后,扭过头互相
看。他们突然想开了仁俊义的话。他们禁不住从嗓子眼里喷出来两声笑,然后就
嗓门大开,抖出来一串笑声。他们一定想到了某种情景。他们笑得弯腰曲背,满
脸涨红,笑困了肚皮,笑得肠子绞在了一起。
“啊哈哈哈,仁俊义你个狗熊。”刘洪全流着眼泪说。
“哦嗬嗬嗬,仁俊义同志。”周盯队捏着袖El上的一枚纽扣说。周盯队穿的是
那种袖口上有三枚纽扣的衣服。
他们对仁俊义有些刮目相看了。伟大的时代常常会出现这种情形,突然之间
就会有一个平凡的人让人刮目,大吃一惊。
他们都觉得这件事值得一试。他们立刻叫来了蓝鱼儿。蓝鱼儿浑身散发着一
股红薯的气味。蓝鱼儿把她那双浸满红薯汁液的手伸在了仁家堡队长刘洪全和四
清工作队周盯队的眼皮底下。仁俊义没有说错,那确实是一双灵巧的手。他们甚
至有些迷惑,一个浑身是膘的女人怎么会有这么一双灵巧的手,胖女人的手都像
发面一样,手指头和手腕粗短膨胀,手腕上打着肉褶,像勒着一圈线。蓝鱼儿的
手腕和手指头偏偏很长,像葱。五根指头并拢起来,关节稍一弯曲,就真是一对
老头乐了。没有哪一双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