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值班的人说:
“你们把门牌看清楚,这是人民医院,治人的。”
随手就关了门。因为让人搅了瞌困,在门后面还骂骂咧咧:
“这帮人,哪是人,是牛,畜牲!”
大队支书急得没有法子,忽然想起镇上派来的工作组长。
工作组长咳咳咔咔地披了棉袄出来,站在院子半夜的寒风中打哆嗦,一边抖
一边说:
“只有找曹婆子试试了。”
“行得么?”大队支书也不由打个寒噤。
“你说怎么办呢?不是救牛要紧么。”工作组长也许是冷的,用力咬了咬牙巴
骨。
大队支书跟着工作组长,做贼似的摸到曹婆子的屋,细细唤开了门。
曹婆子听了原委,二话不说就跟着走。
曹婆子蹲在黑地上,伸手探了探牛腿,说:
“没有事。”
然后,她站起来,让大家离牛远些,自己站了个桩子,两只手缓缓地平端到
胸口上。天黑,大家看不清她的脸,只听她出了口长气,猛然又蹲下去,轻轻地
却极有力地“喔嗬”了一声,先前在地上瘫了一大摊子的牛,竟随了那声低低的
发喊忽地又站起来。
“抬回去歇两日,会好的。”
曹婆子淡淡地说,像刚才来时一样,消失在黑暗中。
一群壮年汉子,站在黑地里,久久地呆:牛腿骨原没有断,是髋骨那里脱了
臼。一个半老的女人,把条牛腿复位,竟像拍个巴掌那么容易。曹婆子的神话,
看来真不是虚传。
但众人对她并没有多少感激。曹婆子这样老实听话,也是有隐情的。曹婆子
同她师弟依旧打断腿骨连着筋,藕断丝连。她师弟后来在城里的大医院当伤科医
生,据说还是科室负责人。每年春上,他都偷偷到镇上来一趟,会曹婆子。每回
都是夜里来夜里去,自以为做得隐秘,不晓得镇上有的是眼睛毒的人。
镇上的街道办合作医疗的时候,那个在下边大队当过工作组长的副镇长曾经
提出是不是可以让曹婆子出来开伤科做跌打,用其一技之长。但因为那些风言风
语,镇上其他管事的都不同意。说这个女人是火烧冬茅心不死,不能用。医院是
人命关天的地方,若是贫下中农遭了阶级报复,哪个负责?
副镇长也就只有缄口。
过了好多年,大家才晓得,曹婆子要报复的只是一个师弟。
师弟为了自己能当政府干部,让师姐成了地主分子。伤透了心的师姐只有对
他下手。毕竟是女人,心肠软,手没有下绝,她只在师弟胸口上轻推了一掌,师
弟当时什么感觉也没有。一年之后,他才觉出胸IZl那块地方发麻发紧。然后就全
身作冷.喘不过气。记起去年师姐面无表情的那一掌,晓得师姐点了他的命穴。
不赶紧找到师姐,活不过几天。趁还能走动,他只有涎着脸偷偷潜到镇上来,找
到被管制的师姐,又是叩头又是下跪,让师姐放过他一条小命。师姐每次都冷冷
地不做声,等他叩头叩得鼻青脸肿了,哀求得声咽气绝了,才伸出手,在他胸口
那儿轻拂一掌。他便顿时复原。但师姐并不让他根治,第二年同样的El子,他只
有再来,再叩头,再下跪,再鼻青脸肿,再声咽气绝。他也无法去告,告了,他
的日子也就到了头。几十年来,他就一直受着这折磨。师姐已经成了“曹婆子”,
他也成了退休的“老局长”。
因为跟师姐的关系,退休前局长对镇上一直很照顾。想方设法帮镇上办了一
家药厂。退休后镇上聘他当了厂长。药的销路也就一直很好。后来却让人查出,
这家药厂多年卖的都是假药,只有关门。
第二年春上发病的El子,师弟最后一次到姑塘镇来。曹婆子任他满地打滚,
也不肯出手。他只有回市里去找医院,医院查不出病,让他去上海。上海给他开
了膛,切片化验,说是胃癌。把'21子缝起来,让他回去办后事。师弟死后,家属
给小镇的师姐曹婆子寄来了讣告一~生前,他每次来小镇,都说是来看望师姐。
曹婆子很仔细地看完那张纸的字,便在酒精灯上把那张纸点着,一直到它烧成了
一团焦黑。算是最后了了师姐弟的情分。镇上人猜了多年的一个谜,也终于大
白。
神探老叶
收夜工是一天里最疲最累最打不起精神同时又最轻快的时候,似乎积压了一
生的劳苦,都在这时候突然解脱。每日断夜边该收工未收工,特别难挨。手上的
血泡、肩膀上的破皮、腰和脚都约好了似的一下痛起来,痛得钻一t2;。但独独这时
候,村长就像偏偏跟人也跟自己作对一样,死也不肯喊声收工。挨得时间长了,
难免有怨声。大家就唆毛苟唱歌:
日头扁扁往下丢,
叫声老板把工收。
路上行人歇了店,
湖里篷船弯了洲。
脚酸手软难抬头。
这是长工歌。毛苟晓得好多这样的歌。他老子和他老子的老子,都是远近出
名的打歌子的人。从_十.改,到合作社,到公社化炼钢铁吃食堂,他们唱歌都唱出
了风光。把老词改成时兴的词,到处唱,从乡里唱到县里,唱到省里。后来碰到
三年自然灾害,肚子饿瘪了,才歇了唱。倒是毛苟记住了很多。他们传给他的,
都是老词。新词是干部改的,他们总觉得改的不如不改的。
毛苟唱老词,认真追究是可以揪出来批斗的。但没有哪个有心思追究。村长
听了毛苟的歌,想起来喊了收工。大家像鬼追一样收了家什,一窝蜂往回涌。回
到工棚,大家连手上脚上的泥巴也来不及洗,又慌慌张张地拿了各自的碗筷,往
厨房挤。一个个就像饿牢放出的饿鬼.饿狠了,端了盛满的碗,各自找了合适的
地方坐下,这是一天里最享福的时候。
工棚里却传来一长声让人惊心动魄的杀猪似的嚎叫。
正在灶台上给人打菜的烂眼给这声嚎叫吓得浑身打了个激灵,手上的勺子咣
当一下掉进锅里。
那声嚎叫的确让人毛骨悚然。
是毛苟。
毛苟回来,发现自己地铺头上锁得铁紧的那只先前装农药的木头包装箱不见
了。起先他以为是哪个或拿东西或故意开玩笑,他不在的时候给他移了地方。后
来他发现住几十号人的工棚任何一个角落都没有他那只木头箱子。他才慌了。他
唱惯了歌子的,一旦嚎起来,声音自然嘹亮。
这次围湖造田工程,预计在年关前结束。回去,已经订了好几年亲的毛苟就
要跟女方圆房。临出来参加这次会战前,家里把所有的四百块现钱都让他带上,
预备返回时经过县城,给就要进门的媳妇买身像样的衣服。他把箱子随时小心锁
着。每天收夜工回来,先看看箱子。等人出去吃饭,他打开箱子看看钱还在,一
颗悬悬的心落了实,又锁上箱子,才去灶屋。晚上睡觉,他的头就紧靠着箱子。
那只箱子装着他夜夜的好梦,装着他一生世的幸福的保证。他Et日时不时唱歌,
也因为有这个着实的保证。
工棚里外一下安静下来。所有人都噤了声,铁青了脸。四百块钱的分量,对
这里个个都是要命的。四百块钱忽然没有了,个个都有嫌疑。
村长说,:“在场的人一个都莫走动,等乡里来人。”
在工地指挥部管保卫的乡派出所叶所长没有多久就一晃一晃地打着电筒,高
一脚低一脚地来了。
乡派出所就两个人,一个刚分来的警校学生,一个老叶。老叶并不是所长。
因为上边并没有给乡派出所派所长,老叶也快到退休的年纪了,大家觉得他够所
长的份,就封他做“叶所长”。
起先鬼都不相信老叶当过警察。若说他做过地痞,做过贼,或是坐过牢,劳
改过,大家反而不疑。
老叶长了一副坏相。黑皮,精瘦,脸、颈、肩膀,都是歪的。眼睛一只高一
只低,三角形,都很小,眼皮子老是耷着,像睡着了。一旦睁开,里边就放出阴
毒的光。这光一旦盯住你,你会觉得心里发虚,背脊上冰凉,像一条蛇在爬。
不过老叶从不认真看人,总是打哈哈,哈哈操!哈哈你好!哈哈扯卵蛋!他
跟谁都一混就熟,一转身就又好像谁都不认得。他说什么都是有口没心。打扑
克,明明调主,他说成甩牌;明明红桃,他说成黑桃。轮到他洗牌,他就三下两
下胡乱拢成一堆了事。这就只有老输。输了,他一句不哕嗦,把衣服、裤子的口
袋都翻转来,圆珠笔、香烟、打火机、钱——都是些乱七八糟的零角票子,摊到
桌上,认罚,“都拿走都拿走,操!”没有可罚的了,就钻桌子。让他钻几回就钻
几回,从不讨价还价:“哪个叫我穷得卵子打得板凳响,钻就钻!”这样乱钻的时
候,他并不计较对象,跟干部打是一样,跟民工打也是一样。看着他像条瘦狗似
的满地爬,众人总是开怀乱笑,跟着他“暾瞅”地起哄。他爬得一本正经,决不
耍滑头。爬完了,起身拍拍手,又坐回到桌上:“操,老子非要看看爬到什么时
候。”。
鬼也不相信他当过警察。
他却确实当过警察,而且当时还当得有些名气,人称“神探老叶”。传说中
就没有他沾手破不了的案子。好几宗惊动全省全国的团伙盗窃、诈骗、强奸、杀
人案子多年破不了,都是他去卧底才连窝端掉的。一直到大祸l临头,那些人也不
肯相信贼眉鼠眼的老叶是政府的人。老叶立了几次大功,就派到公社当公安特派
员。后来成立了派出所,又当了所长。
老叶犯错误是在一九六。年。公社放了高产“卫星”,上面来了收粮。到处
都搜过了,还是有个生产队瞒产私分。那个队从湖边往里走,要翻好几座山。就
因为山高皇帝远,平时极少有干部去。老叶去了,把一个生产队的男女老少都召
集到谷场上,挤挤地围蹲成一堆。他就蹲在他们中间。跟他面前的生产队长就只
隔一管烟的距离。他先交待了来意,很简单的几句话:“有人告你们瞒产私分。
你们自己交出来。、不交,就捉人。”然后他就跟大家一样蹲下去,再不做声。一
只高一只低的眼睛闭起来,眼皮子耷下去,像是睡着了。没有多久,大家还真听
到了他长一声短一声的鼾声。
三伏的Et头,极辣。地晒得冒烟。人蹲着,一动不动,就像在灶里烧。不久
就有人吃不住了,哼起来,想爬起来或换个姿势。只要有一点动静,老叶的眼皮
子就往上一撩,从里边放出阴毒的光。所有的动静就立刻僵住。
过了中午,已经有人晕倒,尸一样趴在地上。旁边的人也不敢动桩。老叶突
然把鼻子逼到他对面的生产队长的鼻子上,不晓得从哪里摸出一把枪,顶住生产
队长的胸口,尖叫一声:
“谷在哪里?”
生产队长一下仰面翻倒,脸色煞白,张大嘴抖了好久,只说不出话,伸着一
只指头,手抬起来,又落了下去。
这动作说明,谷是有的。 。 、
老叶这才叫起来,喊声“散会”。然后就从地上提起生产队长,让他带路。
这个生产队确实瞒了产、藏了谷,预备留做队里人下半年和明年春上的口
粮。因为炼铁,二季晚稻没有栽。一年就只有这次收成了。
老叶这次立功的结果,是第二年春荒这个队有十好几口人饿死。后来又追究
责任。老叶被开除党籍,撤销所长职务。再后来又甄别,通知恢复他的党籍和所
长职务。老叶说,党员我还做,所长就算了,留个公职,拿工资吃饭养家吧。
上面见他坚持不受,只好作罢。也没有再派所长来。
老叶从那回以后,人蔫了许多,也见老了许多。只是因为生性好动,也闲不
住。跟哪个都能混成一团,没有个正经,没有个干部样子。有人提醒他。他说:
“干部什么样子,有规定么?你那样假斯文就叫干部样子么?是伢儿没见过大人
卵!操!”这回上工地,他很少呆在指挥部,总是在工地和工棚里乱窜。走到哪
个工棚就在哪个工棚吃饭、睡觉、打扑克、讲荤话。许多人都是这样跟他混熟
的。
但一遇到正经事,他的样子就还是很吓人。一颗歪瓜裂枣似的头上,眼角、
嘴角一律恶恶地拉下来。眼皮子耷着,忽然亮一下。亮光一落到哪个人身上,哪
个人心里就发虚,背脊上冰凉,像一条蛇在爬。
一盏马灯悬在工棚中间的顶梁上,油不够了,灯光很小。外面的风不时撼着
棚子,那灯就摆动起来,灯光像随时会灭。昏昏的灯光就这样摆着,晃过一棚子
的黑脸。大家都屏住了气息。偶尔有人咳一声,又赶快扼住。
“四百块钱的分量,大家都晓得。不是我老叶要做恶人,政府和群众都不会
放过。是懂事的,就自己交出来。这里不好交,就明天背了人交给我,我~定保
密,放他一马。人生一世,哪个能保证自己不做错事。如果没有人交,那就对不
起,明天晚上,也就是二十四小时以内,我就一个棚子一个棚子验血。验出来
的,那就莫怪我狠!”
老叶说完,就摆摆手宣布散会。然后到附近的几个工棚去开会,讲同一回
事。
这一夜,工棚里像死了人一样。平时,疯酒划拳的、打牌下棋的、摸摸捏捏
的、耍嘴皮子穷快活的,都歇了手,早早钻了被窝筒子。开始还听到几声嘀咕,
骂哪个造锅巴孽的,弄得大家不自在;说验血是如何的灵,真要有事,二十四小
时之内血色肯定不正常,等等。然后就没有话。只有毛苟把被窝蒙住头的哭声,
外面撼着棚子的风声。
不久,一棚子人就都睡死了。连毛苟也哭累了,叽叽咕咕地说起梦话来。
只有烂眼,钻被窝钻得最早。却一直没有睡着。半夜以后,听听工棚里一片
此起彼伏的鼾声,他摸摸索索地爬起来,出了工棚。外面比棚子里倒要亮些。天
上有星光从阴云的缝里漏下。他撒了泡尿:打了个冷噤,没有返回工棚,去了灶
屋。
烂眼在黑暗中摸到一个小蜡烛头,点着。盛了碗清水,放到案板上。把一只
指头伸到嘴里,狠命一咬。 ‘
血是浓浓的一串,很沉重地落到碗里,随着涟漪洇开。
烂眼木木地坐着,看着那碗清水渐渐变成不均匀的红色。
好久,烂眼才忽然发现,蜡烛头照不到的案板对面,不晓得何时坐了一个
人。他显然已经坐了一会儿,正耷着眼皮子像在打瞌睡。
“莫怕。我不会难为你。”
老叶突然开口说起话来,只是眼睛没有睁开,放出阴毒的光。.他就那样闭着
眼睛,不看烂眼,像说梦话:
“我只问你一句.那只木头箱子呢?”
烂眼的身子在案板那边一点一点矬下去,
擦着满眼眼屎的烂眼,嘤嘤哭起
来:
“我娘烂脚,烂了十几年,你晓得的。现在烂出一个洞,再不送城里的医院.
就会烂死了。没有钱,医院不收人……”
“你就拿人家的钱?人家就不要过日子了?”
烂眼说:
“我实在没有法子。”
老叶叹了口气,站起来:
“我晓得不会是别个。这回我跟你垫上。下回你要是还没有法子,先跟我打
声招呼。只要拿得出,我还跟你垫。”
“你是我再生爷娘,钱我要还的……”
烂眼一下从条凳跌到地下,连滚带爬。
老叶没有理他,径自出了灶屋。
第二天一早,上工前,村长宣布:
“大家都把心在肚里放落实。血不验了。叶所长一夜之间就把案子破了。是
个过路贼,流窜作案。那只箱子就丢在坎下的垄沟里。衣服什物都在,四百块钱
也追回了,现在交回毛苟。”把钱交给毛苟的时候,村长顺便在毛苟后脑壳上狠
劈了一巴掌:“这回小心把卵子在胯裆里夹紧。再掉了,老婆也要跟人走了。”末
了又叮一句:“回头记得谢叶所长。”
毛苟脸通红,嘴巴乱抖,连说:
“记得,记得。”
众人哄笑。
那一天,大家除了笑毛苟,就是说老叶。都说:神探老叶,真是名不虚传。
老 四
天黑之前,点了最后一排炮引子,几个人跑回隐蔽地,蹲下来的时候,都很
开心。最多还有两天,这里的鬼差事就该结束了。半个月来,别的采石队都有人
死的死,伤的伤,惟独三队,大家都活得好好生生的,不是洗澡时下手重了些,
连鸟毛也不会少一根。
每年冬天修圩堤,最背霉的差事就是采护坡的石头。组织采石队,跟招工、
选干、征兵一样,只不过政治标准完全相反。除了一个负责专政的队长。里面没
有一个好货色。一帮臭鱼烂虾。命说不上贵贱,做这件又苦又危险的事,再适合
不过。
他们队里惟独能看得开些的,是老四:寿数有一定的,要死卵朝天,不死万
万年,由不得自己的。比方他自己。觉得早该死的,却总死不了,闲下来的时候
常为此叹息,颇有些因为自己活得长忧愁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