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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风骤雨-第3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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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星照着雪地,十分明亮。雪填平了道上的沟洼,爬犁在雪上飞走,赶上小汽车。在三匹马的清脆杂乱的蹄声里,郭全海跟胖疙疸唠着,转弯抹角,又扯上匣枪。胖疙疸说:“有是能有。咱可不知道搁在哪儿?咱过门才三个年头,孩子他爹也不说这些。”

郭全海问她那天为啥跟她二嫂子干仗?提起这件事,她就上火。从她二嫂子娘家骂起,一直骂到二掌柜。爬犁跑了五里地,她骂了五里,临了,郭全海插嘴问道:

“你二嫂子能知道匣枪不能?”

胖子听到这儿,心想:“她妈的,我为啥要替她瞒着?”就大声地对郭全海说道:

“她咋不知道?二掌柜干的事,还能瞒着她?”

说到这儿,早到了五甲。爬犁停在胖子娘家的门口。这屋门窗都关得溜严。他们叫开门,点起灯来,胖子的兄弟起来了,他们让他穿好了衣裳。他姐姐跟他小声说了几句话,这小子就爽快地说道:

“你们跟我来。”

郭全海叫老孙头留在屯子里,陪着杜家小儿媳,自己和两个民兵跟这小子奔出屯子,往松林走去。日头冒花了,东方的天头通红一片。闪闪金光映在雪地上,晃人眼睛。走了三里,到一个慢坡,在一棵倒下的大松木下面,那小子用脚拨拨地上的松雪,在冻着的雪堆里露出一块黄油布。民兵上去,抓着黄油布豁劲往外拖,拖出一包东西来,解开来一看,两棵新的九九枪,见了太阳了。枪栓上涂着鸡油,枪筒却锈成焦黄。那小子又引着民兵,在离松木不远的填满积雪的一个窟窿里,起出了五十一排子弹。

爬犁拉着人和枪,往回赶时,郭全海跟杜家娘们闲唠着,有时又扯上匣子。两个民兵唱着:“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爬犁赶上了公路,老孙头扬起鞭子说:“插起枪,想反鞭,这一下看他再反!”

他们回来,屯子里正煮头晌饭。铺着雪的家家的屋顶,飘着灰白色的柴烟,没有刮风,白烟升起来,好像冻结在冷风里的白色的柱子似的,不晃也不动。爬犁拉进农会的院子,张景瑞还躺在炕上,听到人马声,他慌忙从炕上跳下,跑到院子里,帮忙卸下枪。人们都来到农会的里屋,围着看枪。郭全海叫老孙头和跟去的两个民兵回家去睡觉,他自己不困,招呼杜家小儿媳说道:

“你过来,咱们上你家里去。”

杜家胖儿媳跟郭全海走着,她边走边问:

“郭团长,你看我还能找对象不能?我们掌柜的两年没有音信了。”

郭全海没有吱声。看到这位年轻庄稼人一本正经的,也不看她,也不唔的,她也老老实实,不敢说啥了。到了杜家,找到她的二嫂子,她劝到晌午,瘦麻秆子没吐露一句。这时候,白大嫂子和刘桂兰来了。郭全海叫胖女人去睡,要白大嫂子、刘桂兰来劝。不到一个钟头,瘦麻秆子坦白了,说出了匣枪的所在。那是藏在杜家大院的柴火垛子的下边。农会动员二三百人,把柴火搬开,果然找到一棵二八匣子,啥都齐全,光缺撞针和枪子。白大嫂子对瘦麻秆子说道:

“快把撞针和枪子也说出来,你的功就圆全了。”

“这个我真不知道,得问公公他自己。”

郭全海带领一些积极分子,去问杜善人,不到半日,也问出来了。撞针和枪子装在一个灌满桐油的玻璃棒子里,埋在北门外的黄土岗子上。老初使铁锹挖出,棒子砸破了,桐油往外淌。二十五颗枪子和一个撞针,随着桐油,淌了出来。大枪、匣枪和枪子,分埋在四处,顺顺溜溜地,都抠出来了。

引着人们起出匣枪的撞针以后,杜善人坐在黄土岗子的雪堆上,四肢无力,帽檐压在眉毛上,不好意思去瞅人。往回走时,人们乐乐呵呵的,杜善人一声不吱,人们问他话,他也不回答。快进北门了,他才用哭溜溜的嗓门,自言自话说一句:

“我这个心呀,像一盆浆子似的,想不成事了。”

才进屯子,东头一匹黄马奔过来,张景瑞翻鞍下马,气喘吁吁地冲郭全海叫道:

“来扫堂子的来了。”

郭全海冷丁吃一惊,慌忙问道:

“哪个屯子的?在哪里呀?”

“民信屯的,进了农会的院子。”

郭全海撇下起枪的人们,往农会跑去。他早听说过扫堂子的事,是外屯的贫雇农来扫荡本屯的封建。他想,这是不行的。他们爷俩在元茂屯住了两辈子,杜家有枪,还不太清楚,要不是他儿媳告发,还起不出来。本屯的人对本屯的情况还是这么不彻底,外屯的人更不用提了。要来扫堂子,准会整乱套。他赶到农会,民信屯的三十多张爬犁,都停在门外,二百多个男女,打着一面红绸子旗子,敲着锣鼓,都进了农会的院子。郭全海一面打发一个民兵到三甲去问萧队长,一面含笑招呼民信屯的人们道:

“到屋吧,外头好冷,快到屋暖和暖和。”

人们都拥进农会的上屋。元茂屯的贫雇农也都赶来看热闹。民信屯的贫雇农团长找着郭全海说道:

“听说你们屯子唐家大地主还没有斗垮。咱们屯子有他一块天鹅下蛋地①。他也剥削过咱们。咱们是来扫堂子的。早听说过,贵屯革命印象深,请不要包庇本屯的地主。”末尾一句话,说得郭全海脸一沉,心里老大不乐意,好久说不出话来。

①四围都被别人的地包围着的地。

这是他的老毛病,冷丁受了气,或是着忙了,都说不出话来。站在一边的老初立起眼眉说:

“谁包庇地主?”

这时候,民信屯的贫雇农团的陈团长身后,转出一个长条子,取下他的套头帽子,脑盖直冒气,抢着说道:

“谁放着唐抓子不斗?”

郭全海的气消了一些,从容说道:

“唐抓子也正在斗呀。”

长条子还是叫道:

“放着大地主不斗,这不是耍私情,包庇坏根吗?”张景瑞把从五甲起出的大盖,横举起来,在长条子跟前晃了一下道:

“包庇坏根,还能起出这玩艺来吗?”

老孙头起初看见一下来这许多张爬犁,民信屯的人都挎着大枪和扎枪,口口声声说是来扫堂子的,吓了一跳。扫堂子这话的意思,他是明白的,跳大神的扫清家宅的孤魂野鬼,叫扫堂子。他寻思民信屯的人敢来扫堂子,不定咱们屯子干错了事了,官家不乐意,叫他们来的。他站在人们的身后,不敢朝前站。这时候,他瞅瞅大伙,见谁也不怕。张景瑞也能顶几句。他胆大了,慌忙挤上去,从张景瑞身后探出头来,冲民信屯的贫雇农团的陈团长嚷道:

“亏你还当团长呢,啥好名不能叫?叫扫堂子。杜善人的老佛爷也给咱们砸歪了头了,你们还使大神的话。依我说,你们屯子比咱们慢一小步。”

这时候,郭全海怕两下顶嘴,把事闹大,走去拉着陈团长的手,挤出人堆,走到外屋。他蹲到灶坑边上,取下别在腰里的烟袋,装一锅子烟,在灶坑里对上火,给陈团长抽着。两个人就唠起嗑来。在县上开积极分子会议时,他俩见过面,彼此认识,因此郭全海一开头就扯到本题:

“你们来斗咱屯的地主,帮咱们翻身,咱们是挺欢迎的,就怕你们不彻底,整乱套了。”

陈团长说:

“咱们两个屯子开个会,一块堆合计一下好不好?”郭全海说道:

“咋不好呢?”

这时候,窗外院子里,红旗飘动,锣鼓喧天。民信屯的人,把他们的红旗,挂在房檐上。元茂屯也学他们样,取出红旗来,插在院里粮食囤尖上,民信屯的人,敲打着锣鼓,元茂屯也敲打锣鼓,还添上喇叭。元茂屯的妇女陪着民信屯的妇女,到西屋生起一堆火,她们烤着手脚,烘着衣裳。脸庞都热得通红。民信屯的妇女低低嘀咕了一会,就齐声叫道:“欢迎元茂屯的姊妹们唱歌。”

刘桂兰满脸通红的,站在炕上,指挥大伙,唱了一个“蒋介石越打越泄劲,咱们越打越刚强”。唱完,正要回敬民信屯,拍手打掌请她们也唱一个歌,郭全海嚷着开会,就都上东屋里来了。

郭全海站在炕上,正在说话:

“民信屯的贫雇农来咱们屯子,帮咱们翻身,欢迎不欢迎?”

几百个声音回答:

“欢迎!”

郭全海又问:

“欢迎咋办呀?”

好大一会,没有人吱声。老孙头的嘶哑的声音从一个角落里透了出来:

“咱们也上他们屯子扫堂子去,帮他们翻身。”

大伙都笑了,连民信屯的人也笑得闭不上嘴。郭全海笑着说道:

“这倒不用了。民信屯比咱们先迈一步。他们是来斗唐抓子的。我寻思唐家斗过两茬,底产有也不多了。这大冷天里,他们来回跑一趟,实在辛苦,咱们得匀出点啥,送他们带走,唐抓子在他们屯里也有一块地。大伙说说,匀啥给他们?”老初说:

“唐家有两丈柈子,匀给他们吧。”

民信屯的长条子说道:

“你们把金银、粮食、衣裳都起去了,只剩下点柈子,这不是刨了瓤子,剩下皮给咱?”

两个屯子又吵起来了。男对男,女对女地吵嚷着。民信屯的妇女欢叫道:

“欢迎元茂屯,不包庇地主。”

白大嫂子上火了,从炕上蹦下地来叫嚷道:

“谁包庇了?起出枪来,还算包庇?”

民信屯妇女接口道:

“欢迎元茂屯,帮助咱们挖唐抓子底产。”

白大嫂子还要回答,郭全海使眼色叫她不要再说啥,自己站在炕沿上,一面摆手,一面叫道:

“都别吵吵,咱们穷人都是一家人,有事好商量,不能吵吵,叫大肚子笑话。这天下都是咱们的。咱们元茂屯少要点果实,也没关系。你们牲口缺草料,唐抓子的院子里的两个谷草垛,外加二三百块豆饼,都是给咱们农会留下的,你们先拿去。”

这时候,民信屯的贫雇农团长也站起来说道:

“民信屯的人听着,元茂屯的穷哥兄弟们待我们像一家子似的,还要匀果实给咱,这果实是他们农会留下做生产用的,咱们能不能要呀?”

民信屯的人雷轰似地分好几起回答:

“不能要!”

“决不能要!”

“人家的果实归人家,咱们坚决不能要!”

这么一来,原来是彼此相争的两个屯子,逐渐变得彼此相让了。两个屯子的积极分子集合在一块,合计了一会,结果,元茂屯的人逼着民信屯收下一垛谷草,一百块豆饼,补足他们冬季的牲口草料。临了,郭全海站在炕沿上宣布:“才刚打发人去问萧队长,萧队长回信说:唐抓子的底产还是归咱们来整。信上又说:‘扫堂子是呼兰的经验。这办法对呼兰长岭区兴许还合适,咱们这儿行不通。可是,来扫堂子的民信屯的人,也是好意,两下不能起冲突,元茂屯的人要好生备饭,招待客人。’咱们早准备下饭了,没啥好吃的,大渣子大酱管够。老爷儿①快落了,请吧。”

①太阳。

吃罢饭以后,民信屯的人搁爬犁拉着豆饼和谷草,人们踏着雪,往回走了。元茂屯的人打着锣鼓,唱着歌,送到西门外。四九天气,刮着烟雹,冷风飕飕的,一股劲地往袖筒里、衣领里直灌。眼都冻得睁不开。两脚就像两块冰。人们的胡须上挂着银霜,变成白毛了。

第12节

民信屯来扫堂子以后,元茂屯的人又在唐抓子的屋里院外,起出好些东西来。从别的地主们的院套里,马圈里、鸡窝里、障子下,以及一切想象不到的地方,起出各种各样的财物、粮食和衣布。有些地主,明知他们的日子不会再来了,却敌视穷人,宁可把财富扔在地下,沤坏,霉掉,烂完,也不交出来。他们失败了,财宝枪枝先后露面了。地主们的心,都像杜善人说的:“像一盆浆子似的了。”

富农李振江,老百姓管他叫“地主尾巴”。这一年来,他使尽计策,掩盖着自己的面目,在院子里喂猪,在上屋里养鸡,装作勤恳、诚实和可怜的模样。儿童团瞭哨,却发现他悄悄地跟地主们来往,把打听到的屯子里的情形,告诉现在已经不好活动的他的侄儿李桂荣。

这回工作队到来以后,李振江的八匹马,六匹拴到了贫雇农的槽头。对这事情,他是分外怀恨的。但他好像藏在窟窿里的长虫似的,一时伏着不动,等待钻出的时期。划阶级,定成份以后,他又到处转。屯子里斗错了中农,他喜在心尖,寻思中农都会来靠近他了。

富裕中农胡殿文,划成小富农,割了尾巴。胡家四匹马,农会征收了两匹。这么一来,谣言又像黑老鸹似地飞遍全屯。有的说:“中农是过年的猪,早晚得杀。”有的说:“如今的政策是杀了肥猪杀壳囊。”这些谣言起来以后,全屯的中农都来农会,自动要求封底产,有的说:“把我家也封上吧。”有的说:“反正都得分,趁早把我家封上。”还有的跑到老初家里,要求他道:“老初,我家还有一条麻花被,你们登记上吧。”人们谣传着,有两匹马的,要匀出一匹,有两条被子的,要匀出一条。开贫雇农大会,中农都不叫参加,他们疑心更盛了。中农娘们走到隔壁邻居去对火,站在灶屋里,就唠开了。“眼瞅地主斗垮了,榨干了,光剩下咱们了。”

“嗯哪,眼瞅轮到咱们头上了。”

有的中农,干活懒洋洋,太阳晒着腚,还不起来。下晚不侍候牲口,马都饿得光剩一张皮,都爬窝①了。

①爬在马圈地下起不来。

有的中农,原先是省吃俭用的,现在也都肥吃肥喝了。“吃吧,吃上一点,才不吃亏。”他们起初把肥猪杀了,顿顿吃着大片肉,往后,壳囊也宰了。他们说:“咱给谁喂呀?”有的中农,也学地主样:装穷。他们把那稍微好点的东

西:被子、棉袄、甚至于炕毡和炕席,都窖起来。十冬腊月天,土坯炕上,不铺炕席,也不盖被子,孩子们冻得通宵雀叫唤,老娘们也都闹病了。

李振江娘们,原先不敢出头露脸的,这会子也出来串门。她走到中农的家里,装做对火、借碗,起初光是唉声叹气,啥也不说,往后,她假装惊讶地说道:“哎哟,这大冷天,你们被子都不盖?”经她一点,中农意见更多了。

萧队长从三甲来信,要农会反映中农的情况。郭全海找着妇女小组和儿童团,问到上面这一些情形,自己骑上马,跑到三甲,报告萧队长。他在那里参加了一个党的活动分子会,萧队长分析了情况,并且告诉同志们,团结中农,是今后的重要的工作。各个屯子,要派军人家属和积极分子,了解中农,倾听他们的意见,防止坏根拆散贫雇农和中农之间的亲密的团结。

回到屯子里,郭全海布置了这个工作。

旧历年关,眼瞅临近了。屯子里还是像烧开的水似地翻滚。各个小组算细账,斗经济的屋子里,灯火通明,黄烟缭绕。天天下晚,熬到深夜,熬到鸡叫。

中农刘德山跟李大个子出担架去了。刘家女人是一个勤俭老实的娘们,干活顶个男子汉。早先,她也参加了妇女小组,往后,耳朵里灌进些谣言,她有点犯疑,不敢迈步了。屯子里斗了伪满牌长①、富裕中农胡殿文以后,她越发毛了,再不敢到农会里去。

这以后,李振江娘们常来串门。李家女人叼个大烟袋,一来就上炕,一只腿盘着,一只腿蹬在炕沿。她们唠着嗑。李家女人一张嘴,就叹气:

“唉,如今的世事,谁也不知道明天又该怎样了。”

①牌长相当于甲长。

刘德山的女人平静地说道:

“反正我不怕,狗剩子他爹上前方去了,咱们也算参加了。”

李振江娘们冷笑道:

“你那算啥?还是要斗,你瞅,如今在农会里掌权当令的,有中农吗?”

刘德山女人点一点头道:

“嗯哪,没有中农。”

李振江女人凑拢去说道:

“他们开会干啥的,都瞒得丝风不透,咱们底厚一点的人家,啥也不摸底。”

刘家女人说:

“嗯哪,早先开会还有人来吆喝一声,如今也没有人来叫了。”

“开当紧的会,不叫咱们,派车派饭,都有咱们的一份。”“嗯哪。”

李家娘们看见刘大娘听信她的话,就进一步编造:

“派车派饭还不算啥,前屯还抓中农去蹲笆篱子呢。”刘德山女人的娘家是在前屯,也是中农,听到李家女人这句话,猛吃一惊。可是不一会,她清醒一点,就不相信了,她娘家的兄弟,昨天还来过,没有说起这件事。

她问道:

“谁蹲笆篱子了?”

老李家女人胡乱编说道:

“老施家。”

老刘家女人抬头瞅着她说道:

“老施家?咱们屯子里没有姓施的呀。”

老刘家女人过门二十来年了,还是管娘家的屯子叫“咱们屯子”。李振江女人露了马脚,慌忙说道:

“没有老施家?那我记错了。反正这个政府的政策,咱们摸不清。”

刘德山女人同意她末尾的话,点一点头。李振江女人影影绰绰地又说了些小话,就叼着烟袋,一跛一跛地走了。在她身后,在老刘家的脸上和心上,留下一个阴阴凄凄的暗影。她寻思着,胡殿文的家底,也不过跟她家一样,就是多一个牲口,可是也斗了,不定老李家的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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