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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她左脚先迈门呢,还是右脚?”
“这有什么讲究?”
“右脚先迈,先养姑娘,左脚先迈,先养小子。”
新娘新郎走到门口时,老孙太太赶上来叫道:
“新娘子,别踩滴水檐呀,踩着了,婆家不发。”
不知是因为冷呢,还是咋的,刘桂兰脑瓜都懵了。没有听到老孙太太的叫唤,就迈进门了,站在门边的年轻媳妇和姑娘们都叫起来:
“左脚,左脚先迈进去的,先养小子。”
他们昏昏迷迷来到了洞房。老孙太太忙把一个高粱袋子铺在炕沿边地上,叫道:
“让新郎上炕。”她指着高粱袋子添着说:“踩踩这个,步步升高。”挂在炕前的枣红花缎子幌子放了下来。新郎新娘盘腿坐在炕头上。一个青年媳妇在给新娘子梳头。炕上还坐着三对抱孩子的媳妇,她们不说话,也不笑。刘桂兰坐在炕上,脚才慢慢不冷了。她低着头,想起老孙太太的这些规矩,忍不住笑着,郭全海和她,都不信这些,可是老孙太太说:“不行礼,那不成了搭伙一样了?”
行了礼,拜了天地,还要干啥呢?刘桂兰想:“由他们去吧。”她迷迷糊糊,听人摆布。
洞房是赵大嫂子给他们布置起来的。天棚上挂着一个大吊灯,八仙桌上点着一对高大的红蜡烛。桌上的鲁壶①、茶碗,都盖着红纸剪的纸花。西墙,原是贴三代宗亲的地方,现在贴着毛主席和朱总司令的肖像。炕梢墙上贴两张红纸,上书“和谐到老,革命到底”八个大字,右边一行小字:“郭全海刘桂兰新婚志喜”,左边落的款是:“萧祥敬赠”。
①瓷茶壶。
里里外外,人们挤得满满堂堂的。老吹鼓手来唱完喜歌以后,执事的妇女端着两樽酒,一樽给新郎,一樽给新娘,叫喝一口,交换着酒樽又叫喝一口。吹鼓手吹着进酒的海笛。小嘎们都挤上前来。他们仰着脸庞,瞅着他们喝完交杯酒,还是不散。老初挤过来张罗什么,小嘎们净往他的身边挤,老初叫道:
“小嘎都回家睡去,三星晌午了。”
老孙头也站在门口,说道:
“这些小崽子,将来你们都有这天的。这会子忙啥?”孩子们笑着,只是不走。郭全海下炕张罗客人们吃饭。西屋是女客房。老田太太和赵大嫂子作陪客。老田太太说:“这会子真省事了。早先那规矩才是大呢。穷人别想娶媳妇。还没过门,就要八口猪。又是过节猪,又是过年猪,还有开锁猪。讲究的,得双猪双酒,彩礼衣裳还不算。穷人往哪去整这些财礼?”
赵大嫂子也应和着说道:
“这会子这些都免了,真好。”
老孙太太不同意她们的意见:
“规矩还是有点好。要不价,不是成了搭伙一样了?”赵大嫂子说:
“翻身以后的大规矩是对相对中,不比咱们那时候,见也没见过:碰得巧就好,碰不巧,两口子不对心眼,一辈子的事。”
老孙太太也同意这话:
“对相对中好,省心,先把姑爷的脾性模样,都打听好了,免得往后闹别扭,保媒的也省事。”
年老的年轻的妇女都唠起来:
“这会子,没过门,还能见到,还能在一块工作。”“没有看见的,也能打听得明明白白。”
“咱们做姑娘的时候,谁要是打听姑爷,可不要把人笑死。”
“不打听,要是嫁个跛子呢,要是嫁个不成材的,不劳动的呢?”
“只好认命呗。”
“在早,妇女也是旧脑瓜,嫁汉嫁汉,穿衣吃饭,婆家能供她衣食,就千依百顺,打骂都由人。如今,谁试一试压迫屋里的看吧,妇女会就找上门来斗你了。”
“在早还有童养媳……”
这话没说完,老孙太太做个眼势,叫说这话的人放低声音,自己又低声地说道:
“咱们这位,可不也是童养媳?”
年轻妇女们交头接耳,低低地递着小话:
“你说,她这算是红媒呢,还是白媒?”
“还没上头,算红媒。”
“要不价,咱们郭主任还能要她?他连碰也没有碰过妇女呀。”
男客房是隔壁张家的西屋。满屋客人坐在那儿嗑雪末籽①,唠家常嗑。新娘迈进门,保媒职务就完了,两个媒人,老孙头和老初都坐在那儿。老孙头舞舞爪爪地又在唠着他的开锁猪:
“穷赶车的,上哪去整双猪双酒?我把一个养不肥的小壳囊送去,爱要不要。老岳母吵骂一通,也只好换上自己的肥猪,那肥猪倒是很乖巧,叫它站在锁神柜跟前,把酒浇它的耳朵,它又动耳朵,又晃脑瓜。打那时候起,我就知道,我这个命呀,又好又不好。”
老初插嘴问道:
“往年你不是常说:你命里招穷,外财不富命穷人?”老孙头忙说:
“往年是往年,今年是今年,你当年年都一样?小家省子年年呆一个窝里?早先要双猪,没有双猪,也得送一个,没有肥猪,也得送个小壳囊。如今刘桂兰啥也不要,还带半垧地过门②。这会子,啥都变了,命也变了,人也变了。”
①向日葵籽。
②北满分地时,未嫁姑娘也分半垧地,过门时带往婆家。老田头点点头笑道:
“嗯哪,这都是翻身的好处。穷人都娶上媳妇,光叫那些不劳动的坏种,去当绝户头。”
老孙头笑眯左眼说:
“我要是没有老伴,也能娶上一个带地的娘们。”
老初笑着说:
“快叫老孙太太来,听听他这话。”
男客屋里正说说笑笑,喇叭和海笛又吹响了。男男女女都拥挤出来,瞅着新人分大小,认亲友,吃子孙饺子。屋里院外,乱马人哗地,直闹到小鸡子叫第三遍,东方冒红花。
第28节
半个月后,萧队长带着警卫员老万,带着一个紧急的任务,为了取得一个典型的经验,又来到了元茂屯。到农会见了农会主任兼党的支部书记郭全海,就笑嘻嘻地说道:
“成了家了,恭喜恭喜,我来迟了。”完了又逗着乐子:“怎么样?小刘也不出门了?做了新娘子,有了爱人,就不工作了?”
郭全海脸庞红红地说道:
“那哪能呢?她领着妇女,在编草帽。头年这屯子涝不少地,今年春耕前,人吃马喂都不够,得发动妇女,整点副业,到外屯外县去掏换点粮草。”
萧队长打断他的话:
“你先别谈这个,粮草好整,政府还能放一点。有一件重要的事,咱们得合计合计。咱们全县,特别是咱们这个区,这个屯子,宗宗样样工作都还不大离。往年打胡子,头年起枪挖财宝,都是有名的。扫堂子也没出岔子。侵犯过中农,这是一个错误,北满都犯了这个错误,咱们纠偏也还不算慢。就有一桩事,咱们落后了,你猜是啥?”
郭全海掏出别在腰里的赵玉林的蓝玉嘴烟袋,塞满一烟锅子黄烟,上外屋去,蹲在灶坑边,扒开热灰去对火。他早猜到他们屯子落后的是啥,但是他不马上说,点着烟袋,待了一会,才回来说道:
“参军的少了。”
萧队长笑道:
“猜对了。那么,依你说咋办?”
“这回要多少?”
“我先问你,这屯子有多少军属?”
“三十九家。”
“也不算少,不过现在是大兵团作战,要的兵员多。这回要是还能扩到这么多,就能赶上人家了。人家呼兰长岭区,扫堂子是出了岔子,参军倒好,长岭一个区,一个星期里,有一千多个年轻人报名参军,挑了又挑,挑出一个营,就叫长岭后备营,多么光彩。”
郭全海坐在炕沿,耷拉着脑袋,一声不吱,烟袋抽得吧哒吧哒响。萧队长凑近他一些问道:
“有啥困难吗?”
郭全海说道:
“困难不能少,”说着,他抽一口烟又说:“可也不要紧。分了房子地,还有牲口,家扔不开了。”
萧队长说:
“有困难,就得克服。你先去找人来开个小会,完了再开个大会。呼兰的经验是开家庭会议,妻劝夫,父劝子,兄弟劝哥哥,都有效力。”
郭全海起身去找人。走到门口,他又回身转来说:
“张景瑞、白大嫂子、赵大嫂子都提出了入党的要求。”萧队长问道:
“你们小组讨论过吗?他们对党的认识怎么样?”
“讨论过,白玉山回来过年,跟白大嫂子谈到参加组织的事,跟她解释了共产党是干啥的。”
萧队长说:
“她现在的认识呢?”
“她说,共产党是为全国老百姓都翻身,为了大家将来都过美满的日子,不是火烧眉毛,光顾眼前。她认定了这个宗旨,决心加入共产党,革命到底。”
“张景瑞他们的认识呢?”
“张景瑞认为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没有共产党,就没有元茂屯农民的翻身。不加入共产党,单枪匹马,啥也干不成,加入了共产党,永远跟着毛主席走,啥也不怕。赵大嫂子说:‘我们掌柜的是共产党员,我要不跟他学习,不怕苦,不怕死,一心一意为人民,就对不起他。’”
萧队长说:
“回头我找他们一个个谈谈。”
郭全海又说:
“还有一个也提出了要求。”
萧队长早猜到了八九分,却故意笑问:
“谁呀?”
“刘桂兰。”
萧队长笑着点头。他知道中国农村的特点,一家出了一个革命的,那一家子,就多少染红,甚至于全家革命。而刘桂兰的确也是一个在早最苦,现在是明朗健全,积极肯干的青年妇女。他没有再问,就说道:
“办完参军,我们跟着要整党建党,这几个人我都要一个一个找他们详细谈谈。你先去吆喝李大个子他们来,开个小组会,布置一下,再召集积极分子会议。”
积极分子的会开过以后,屯子里掀起了参军的运动。大会、小会和家庭会议,黑天白日地进行。过了三天,报名参军的,还只有三个,一个是共产党员,才出担架回来的李大个子,一个是要求入党的张景瑞,还有一个是老初。老初是快四十的人,送去一定验回来。张景瑞呢,家有一个参军了,他后娘到农会来找萧队长,说是张景瑞爸爸年纪大,又有病,家里没有劳动力,请求把他留下来。萧队长原想叫元茂屯成为一个参军模范的屯子,来推动全区全县的这个工作。可是现在呢,看样子是要失败了。这一天,天上有云,日头有时冒出来,有时又缩进云堆。屯子里外,风不再是呜呜叫着的刺骨的寒风,刮在脸上也不感觉冷。萧队长出南门溜达,融了雪的漆黑的地里,露出了星星点点的绿色。春天出来最早的荠荠菜①和猫耳朵菜②,冒出叶芽了。地里有一群小嘎,在挖野菜,锁住也在内。萧队长叫锁住过来,他抱他起来问道:“你在干啥?”
“妈说,挖点荠荠菜做馅儿饼吃。”
①一种春天最早生长的小叶子野菜。
②一种野菜,叶子有点像猫耳朵。
萧队长放下他来,赶巧太阳隐没在云里,小锁住唱道:
太阳出来毒毒的,上山给你磕头的。
他说:“这么一唱,太阳就会钻出来。”可是,唱了半晌,太阳还是没有冒出头,萧队长笑着说道:
“锁住,你这法儿不灵了。”
锁住笑着跑走了。萧队长走回屯子,在公路上溜达。公路上,上粪的车子来来往往,打柴火的大车从山里回来,车上的漆黑的柴火堆得高高的。融了雪的焦黄的洋草屋顶上,飘起了淡白色的炊烟,南门里的一家小院里,一个年轻小伙子,穿着皮袍,在马槽边,使根棒子,在拌马草和马料,马喂得大腿溜圆,深黄色的毛皮,油光闪闪。那小子望着马嚼草,入了神了,没有看见萧队长,萧队长也不惊动他。另外一家院子里,靠东下屋,有一个穿着红袄,剪短的头发上扎着大红绒绳的新媳妇,正在劈柈子。萧队长也没有进去。他又走了几家,青年男女有的正在编炕席,有的铡草,有的遛马,有的喂猪。生活都乐乐呵呵,和和平平,忘了战争了。
下晚,萧队长又找农会的干部合计,看怎么办?他们召开一个大会,军属讲了话。临了,郭全海也讲了话,他说:“这天下是咱们贫雇中农的天下,还得叫咱们贫雇中农保。蒋介石还没有打垮,咱们就脱袍退位,光顾个人眼前的生活,要是反动派再杀过来,咱们怎么办?”
大伙不吱声,白大嫂子跳起来说道:
“我要不是妇女,早报上名了,一个男子汉,呆在家里,窝窝憋憋的还行?”
一个年轻人说:
“都去参军,把地都扔了?”
白大嫂子说:
“你们去参军,咱们来生产,管保一根垄也不叫扔。”老田太太也说:
“咱们上年纪的,还能喂猪养鸡,整副业生产,帮补过日子。”
小猪倌也起身说道:
“咱们半拉子,也组织起来,薅草拔苗,挑水打柴,两个就顶一个男劳力。”
郭全海坐在角落里,低头抽烟,没有再吱声。大会散了以后,又有五个人,来报名参军,除掉一个长大骨节的,其余四个,都是年轻结实的小伙子。但是预定的目标是四十个人,如今离离拉拉的,还只有六七个人报名,相差还太远。萧队长又召集了一个积极分子会,研究参军的热潮还没有到来的原因。萧队长叫各人多想些办法,明天再开大会。
当天半夜,刘桂兰上农会来找郭全海。萧队长从炕上爬起,划着火柴,点起油灯。在灯光里,瞅着刘桂兰的红棉袄说道:
“他早走了。没有回家?是不是到李大个子家去了?你去找找看,别着急,不会丢掉的。”
刘桂兰一面往李大个子家里走,一面张望着道旁的小屋,家家的窗户门都关得溜严,院里黑漆寥光的,没有人影,没有声音。到李家铁匠炉门口,门窗关了,也没有声音。刘桂兰高声问道:
“大个子,见着郭全海没有?”
问了几声,大个子才醒转来回答:
“没有呀,是小刘吗?怎么的,丢了人了?”
刘桂兰脑瓜急懵了,但也没有法,只得先往家里走,看他回去了没有。
郭全海开完积极分子会以后,走到老王太太家,参加他们的家庭会议。这家子有兄弟俩,他寻思,兴许能动员一个人参军。老王太太开首没吱声,郭全海催她劝劝她儿子,她就说道:
“二小子是欤B匠,脚长大骨节,去也验不上。大小子呢,跟主任一样,才刚办事。”老王太太说到这儿,偷偷瞅瞅郭全海,看见他脸红,又添着说:
“唉,年轻的人,主任也不是不明白,好容易娶门媳妇。咱也难开口。”
老王太太絮絮叨叨地,还说了一些,不知道是真心话呢,还是讽刺话?
郭全海从她家出来,没有回家,也没上农会。他信步往小学校走去。小学校的教员早睡了,课堂里没有灯光,空荡荡的,没有一点点声音。他坐在小学生的书桌上,手里搬弄着赵玉林的遗物,小小的蓝玉嘴烟袋。从老王太太的言语和眼色里,他知道了这回参军不容易动员的道理:都恋着家了。而他自己又不能起模范作用。他想起了赵玉林为大伙,把命豁上了。老赵也有媳妇,还有小嘎呢。他寻思着,这几天来,他说话没劲。自己恋着家,光叫人家去,人家嘴头上不说,心里准不服。想到这儿,好像是刘桂兰笑着进来了。“你来干啥?”“你不能去呵,咱们在一起才二十天。”说着,她哭了。把头伏在他波罗盖上,他心又软下来了。冷丁地哗啦一声响,一只花猫从天棚上跳在一张书桌上,把桌上一个墨水瓶打翻,掉在地上砸碎了。他睁开眼睛,心里清醒了,眼前没有刘桂兰,他还是坐在小学校的空荡荡的课堂里,他掏出赵玉林的小烟袋,放到嘴里。小蓝玉嘴子触着他嘴巴,他瞪着眼睛说道:“忘了你是共产党员了?家也不能舍,才娶了亲,就忘了本了?你不去参军,恋着家,叫刘桂兰拖住,完了跟着花炮走,叫人扔掉你。”
他抬手摸摸滚烫的脸庞,从桌上跳下,再没有想啥,就往农会走。刘桂兰才走,萧队长还没有吹灯,他叫他进来,笑着说道:
“怎么的?你们两口子,那个去了,这个又来,倒是怎么一回事?你没有回家,上哪儿去了?”
郭全海没有回答萧队长的这一连串的问题,坐在炕沿,嘴里叼着没有装烟的烟袋。萧队长知道他有话要说,就等着他,半晌,郭全海才道:
“政委,我参军去。”
萧队长从炕上跳下,有一点感到意外地说道:
“你?”
郭全海移开烟袋,平静地回答:
“嗯哪。”
萧队长又说:
“这屯子的工作咋办?”
郭全海站了起来说:
“你另挑人,李大个子,或张景瑞都行。”说罢,他就往外走。
萧队长叫着:
“别忙,别忙,还有一句话。”
但郭全海走出了院子。萧队长跑到门口连声叫唤道:“郭全海,郭全海。”
脚步声远了,没有人回答。萧队长回到里屋,好半天也没有躺下。他寻思着:郭全海是他培养两年的这个区里的头等干部,他历史清白,勇敢精明,机灵正派。他是想要把他培养成为区委书记的。现在他要参军了,他舍不得放他。但一转念,他想起了郭全海的果决的勇武的神色,回头又责怪自己:把好干部留在自己工作的地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