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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送你离开,千里之外……
铃声在耳际悠扬高飞。君岫寒挂了电话,目光直直地盯着展柜后头,那块被及地金丝绒布帘遮住的墙壁。
那墙上,镶着一个大大的壁柜,老秦说早些年里头是用来堆放文档的,博物馆装修过后,这壁柜便成了放杂物的地方。
手机铃声,毫无疑问是从壁柜里传出。
“谢菲……”君岫寒发白的嘴唇惶惶嚅嗫,犹豫再三,她抖着双手掀开布帘,拉住暴露出来的,壁柜上冰凉的铁制把手。
咣当!
沉重的开门声震荡了整个大厅。
君岫寒惧疑的目光落在灰尘仆仆的壁柜里,霎时凝固——
一人多高的宽大空间里,身材娇小的谢菲双臂呈一字型平伸着,像个提线木偶般悬浮在离柜底不满半尺的地方,画着烟熏妆的大眼睛虽然圆睁着,却没有任何神采,混浊无觉地看向前头。她的手机斜躺在壁柜一角,显示屏上的背景灯光尚未熄灭。
君岫寒紧紧捂住了嘴,本能地朝后退去。
忽地,她的脚后跟触到了另一人的脚尖,惊恐之下,还来不及回头,君岫寒只觉后脑上窜过一阵椎心刺痛,似有一根长针破骨而入,左右搅动,生生要将她的头颅搅成碎末。
眼前的一切开始颠倒错乱,君岫寒重重倒在地上,在意识彻底丧失前的刹那,她见到的最后的光景,是那件静立于柜中的嫁衣,悠然穿过厚厚的玻璃,带着猜不透的浅笑,缓缓朝自己飘来……
衣裳也会笑么?!
君岫寒昏迷前脑中迸出的最后一个问题。
鲜艳的石榴红,轻易侵蚀了全部视线……
6
土尘和了枯黄的草屑,在空中飞扬四散,罩了整块凸出于草原的山坡。
逆风中,立了两个男人,身上曲领衫一紫一朱,均是幞头官履,革带束腰,微微眯着眼,并举大袖半遮了脸,在这迷眼的坏天气中,费力地盯着山坡下一处不显眼的凹地。
三五个壮力兵丁手举锄头铁铲,紧张地挖着脚下的土,所站之地,已成一方矩形深坑,黑黄相间的泥土在坑边堆如小山,一口黑色的描金漆木棺椁静躺于侧。
“堂堂公主,竟落个葬身荒野的下场。”年纪略少的朱衣人惋惜地叹气,“皇上未免太绝情……”
年长些的紫衣者像是听了什么犯忌讳的大事,忙严声低斥:“小心说话!皇上岂是你我可以随意说论的!仔细你的乌纱性命!”
朱衣人不以为然,道:“仅凭国师一句朝有妖孽,便杀了自己的女儿。公主何罪?不过天赋异禀能预言将来事罢了,我看那妖道更像为祸朝野的祸害!”
“你……咳……”紫衣人脸色一白,旋即重重跺了跺脚,将自己压抑已久的情绪用这种方式发泄,末了,摇头叹道,“错就错在她不该说出临安被占,帝君成囚这般犯大忌的话啊。皇上对这女儿本就视为异类,赐她侧殿于这荒野之地已是莫大恩惠。如今战火连天,我军败多胜少,加上国师从旁作梗,皇上自然确信贻害国运的是公主殿下,杀之方能救水火正朝纲啊。小小年纪……可怜哪……”
沉默半晌,朱衣人却发出两声冷笑,道:“九五之尊,处死个公主无可厚非。可是何苦要用这下作手段,偷摸行事?!国之将亡,不因公主,却因昏君!”
“此话跟我说了便罢!被旁人听到,你纵有十个头也不够落地!”紫衣者警惕地看看四周后,方才又说道,“公主身藏异禀,皇上眼中视同妖孽,惧多于恨哪!不派那公主最信的人去,只怕事情不成反惹恼公主,多生枝节。”
“呵呵,天武将军,我曾以为他是朝中难得的真英雄……”朱衣人放低袖子,拂去脸上的赃物,不屑地甩开,“却没想到终是个无情孬种。亲手喂心爱之人饮下毒酒,大丈夫是假,伪君子是真。”
“唉,休再多讲了。”紫衣者拍拍对方的肩头,目光投向渐渐暗淡的天际,“只怪红颜命薄。七夕之夜,孤埋黄土……公主殿下,来生莫再入皇室,投个平常人家去罢。”
愈发如浓墨泼上的天顶,隐约有两颗闪烁不止的星子,朝彼此努力靠近着,再眨眨眼,方知是幻觉一场,茫茫苍穹上哪里见得半颗星子,黑得绝望。
刚才微弱下去的夜风,又有了强硬的势头,二人背过身避开讨厌的土渣草末,垂下头,抱臂不语。
许久后,凹地中有人气喘吁吁跑上坡来,朝二人躬身禀报:“大人,墓穴已挖成!”
二人对视一眼,随这兵丁下到了凹地。
火把的光在风中晃动,映出数张汗津津灰扑扑的脸。
紫衣者眼神复杂地看看那副快被夜色融化的黑色棺木,犹豫片刻,缓缓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小锦盒,打开,取了一张浅黄小纸出来。
“去罢,既然皇上这么吩咐,我们必须照做。”他把黄纸递给神色凝重的朱衣人,“国师的话,皇上视为神谕。你我就不要‘逆天’而行了。”
接过黄纸,朱衣人嘲讽的笑容在火光中闪动:“封妖符……天下还有比这更荒唐可笑的事么?他们当真怕公主变了妖,从墓穴爬出来吃了他们?既畏惧如斯,当初又何苦下这狠手?”
“贴上棺盖罢,莫再多言!”紫衣者微愠,为对方的心直口快。
朱衣人忿然哼了一声,拂袖朝棺椁走去。
不待他靠拢,突地,竟有股强如刀锋冷若冰霜的阴风自新挖成的墓穴里猛窜而出,灭了所有火把,直扑棺椁。
砰一声巨响,早已合好的棺盖竟生生挣断了深深钉入的铆钉,翻开倒立,最后仰倒在棺椁后头的泥地上。一层渗着雪白的青光,从棺椁内升漾而出,流水般盘旋在上方,将整个棺木密密包裹起来,黑暗中,徒生惊心的妖异。
见状,在场众人无不大骇变色,两个胆小的兵丁拔腿便想跑。
“给我站住!”紫衣者毕竟年长,突来的恐惧还不足以淹没他的理智,他怒目看向那两个准逃兵,“没有我的命令,谁敢擅自离开,杀无赦!”
“老师……”朱衣人举着黄纸的手微微抖动,僵硬地转过头,“这……”
紫衣者不作声,略一沉思,一把拿过对方手里的黄纸,定定神,迈步朝棺椁而去。
“小心!”朱衣人生怕他出事,慌忙跟了上去。
离棺椁越近,二人胸前的起伏便越明显。
仅剩一步之遥,紫衣者既像安慰自己的学生,又像安慰自己,喃喃道:“我们与公主素无仇怨,纵是作了冤魂,她也不至向我们下毒手。”
阴风渐渐止住,棺椁的边缘,出现两张被光束照亮的脸孔,以极致的严肃掩藏着心底的虚慌。
“公主……”
良久,两人同声低呼。
棺椁里,躺的是那倾国倾城的人,一身华美嫁衣,衬红失了血色的脸庞,长长睫毛覆在嫩到能看到细细血管的眼皮下,一点亮亮的东西在眼角闪烁,像眼泪。
棺外二人,似被一种莫名的力量冲撞了最纤弱的神经。
“公主殿下……微臣知您心有不甘。可事已至此,您还是……”
紫衣者把着棺木边缘,语重心长的“劝慰”尚未说完,他已自行闭上了嘴巴。
身旁的朱衣人被此时所见,惊得倒退三步——
棺中女子,忽地睁开了眼,没有光泽的漆黑眸子带出冰凉绝望的视线,直望天空。
锵一声脆响,如水晶碎了一地。她的脸,以及所有露在空气中的部位,骤然爬满横纵不一的裂痕,如被重物砸碎的瓷器。
一股比暴风更强劲的力量从棺木中心迸撞而出,龙卷风般将四边的青光搅成了漩涡,而女子碎裂的身体,更被这股力量轰然吸起,从嫁衣中分离出来,眨眼间碎成了一片比灰还细的白点,在外人惊异的眼神中飞舞着,并渐渐失去颜色,跟空气融为了一体,到最后只剩下一道若雾的青烟,猛扎入那件空荡荡留在棺底的嫁衣之中。
棺椁,开始上下抖动,泥地上被压出了越来越明显的印。
浓到扎心的恨意从四面八方压来,紫衣者慌忙退开,捂住胸口,大吼:“来人啦,速速将棺盖合上!”
兵丁们不敢有违,硬着头皮一拥而来,抱起棺盖砰一声盖上。
紫衣者趁势而上,一把将手中黄纸贴到棺盖正中央,随即跳开到一旁。
黄纸上龙飞凤舞的字迹凸现出血色的光彩,将整个棺椁都映成一片暗红,颇似染了一层将干未干的血迹。
棺椁如一条垂死而动的鱼,还在不甘地抖动,棺内仿佛还传出咚咚的撞击。
在场的兵丁已吓得抱作一团,只有他们口中的两位大人,还顾念着自己的体面,强撑着站立。
跳动的棺木,寂静的山坡,成了最诡异的对立。
一直到天上的一角探出几颗暗淡的星子,地上的人心理已濒临崩溃的极限时,棺椁在又一次重重跌落在地后,静止了,贴在上头的符纸已经没了踪迹,只在恢复本色的棺盖上留下一道四四方方的浅印。
又等待许久,确定棺椁是真的“安分”后,紫衣者擦着额际的冷汗,朝手下呵道:“还愣着作什么,还不将棺椁葬入墓穴!快!”
又惊又乏的兵丁不敢耽搁,纷纷支起发软的腿,移到棺椁前,互相看看,却迟迟不敢下手触碰。
“混账东西!还在磨蹭什么!”紫衣者怒了,“再不动手,定让你们身首异处!”
兵丁们一哆嗦,咬咬牙,一鼓作气抬起棺椁,快步走到墓穴里,将这几乎吓破他们胆的大家伙安放在了正中间。
火把重新点燃,土石飞起,锄铲大动,兵丁们疯了般朝墓穴里填着土。
黑黑的棺椁,慢慢消失在厚厚的土层中。
深深的墓穴,在最短时间内被填为一片平地。
“大……大人……”领头的兵丁跑到紫衣者身边,指着那块平地,结巴着,“那个……已经……已……”
话音未落,那块埋了他物的平地猛地窜起了一阵狂风,卷起面上尚未压实的砂土狠狠抛向空中,又纷纷落下,四溅开去。
啊!
兵丁里头又爆发出一阵惊呼。
紫衣者与面色泛白的朱衣人对视一眼,迈步过去。
看着那块不平常的平地,他二人的脸色比之前任何时候都严峻。
黑黄混乱的地上,散落的砂土清晰地摆成了八个大字——
此恨绵绵,誓无绝期。
呆立半晌,紫衣者转过身,只说了一句:“我们走!”
兵丁们像得了大赦,把手中工具一扔,也不顾什么主仆先后,个个连滚带爬地跑出了凹地,后头,是他们的两个踉跄跑动着的大人。
君岫寒用力揉着眼睛,刚刚发生的一切,一幕不差地看在她眼里。
埋头看着脚下踩着的青草软泥,又看四周罩于夜色下的茫茫草原,丢了魂般愣住了。
这是哪里?刚刚那些又是什么人?
啪啪的脚步打乱了她的思绪,身边突然窜过几个满脸惊恐的兵丁,紧跟着,又跑过刚刚见到的那两个紫朱衣衫的男人。
是他们?他们是从哪里跑过来的?
“喂!你们等等!”
君岫寒猛一倾身,伸手去抓落在后头的紫衣者。
可是,她的手却从对方的胳膊中一穿而过。
君岫寒呆呆看看只触了一捧空气的手掌,没有勇气追逐,眼睁睁见那群人渐渐消失于前方。
“谁……我在……哪里……”
辨不出方向,挪不动脚步,她孤立于山坡,喃喃自语,被遗弃的绝望绕紧。头顶上,藏匿许久的月亮露了半边脸。
身后,突然飘来一阵摇晃的光,无数燃烧的蜡烛被风触动的模样,一缕幽暗的檀香在飘忽的光影里悄悄弥漫。
回头,飞檐拱角下,四盏素色灯笼清光怡人,八角凉亭翠玉为栏薄金雕花,轻垂四周的雪白纱帐被红丝束起,曼妙摆动。一方纯黑香炉摆于凉亭正中,淡烟袅袅,模糊了后头的两个人影。亭外,大片叫不出名的奇花异草争鲜斗艳,将泻地如银的美妙月色都比了下去。
如此情景,本该是人见皆惊的仙境之色,可在君岫寒看来,却不啻于阴曹鬼地。
一条无形的界限,将她所见的世界一分为二,面前,是花好月圆的凉亭夜景;身后,是沙尘翻飞苍茫无际的荒原,如两幅毫不相干的画,各撕开一半拼凑一起,而她,正正站在它们的交界线上,进不得退不得。
“这是皇上要我转交于将军的东西。”
亭内,有人说话。薄烟后,走出个衣襟斜敞,发髻松散的赤脚男人。面孔是模糊的,怎么看也看不真切,只有他手上捏的白瓷瓶,不仅看得清楚,更眼熟得很。
明明离得很远,君岫寒却有近在眼前的错觉,如同刚才看到凹地里那番情景一样。
悠然飞升的烟被一卷而过的黑色披风打得四散而离,暗处,那高大的背影伸出了手,却在停在离瓷瓶半分的地方犹疑不前。
几声冷笑拂过。
“素来以为天武将军是提得起放得下的豪杰,没想到却为公主那妖女心软。”
被耻笑的人一言不发,手掌依然停留原处。
“此女不亡,我朝难振天威。若将军为皇上除掉这祸水,可想过他日会有何等锦绣前程?!”赤脚之人惋惜地晃着脑袋,“皇上曾向我透露,早有意将最宠爱的七公主下嫁将军,如此佳偶,难道还敌不过一个被遗弃在外的妖孽?!”
被灯笼的光芒映得惨白的手掌,微微一动。
“而今朝野上下皆知国有妖孽,黎民百姓苦于战火,将军若还与那妖女有瓜葛,坏了名节事小,惹龙颜大怒甚至贻害国运的话,这后果便……”
“够了!”
裎亮的盔甲下有拳头攥紧的咯咯声。
“呵呵。两条路,何为死路何为贵路,将军是聪慧之人,当比谁都清楚。这瓶紫清酿,将军要是不要?”
光洁的瓷瓶在他手里骨碌碌地滚动,瓶身上闪过挑衅的光。
“里头……下了怎样的毒?”
那手掌终是将瓷瓶握到了自己手里。
“皇上赐的是鹤顶红。”模糊的脸上,似有洋洋笑意,“不过我觉得不好。”
一个小小锦囊从怀中掏出,点点碎绿抖落在他掌纹纵横的手上,似是被压碎的某种草叶。
“水莽草,误食者三日内必心痛而亡,死后亦入不得轮回,加上我的灵符,这妖女将生生世世被禁于地下。你我皆不必担忧她死后作祟,呵呵,干干净净。”
手指一滑,瓷瓶差点从手中滚落。
“去罢。”大袖一挥,赤脚之人下了逐客令,“妖女生性多疑不近生人,唯有将军能当此任,莫教皇上失望才好。”
香炉里的烟渐渐浓了,人面,凉亭,花草,一如刚才有人说的那般,被埋得干干净净。
君岫寒瘫软地蹲到地上,心口的疼痛又阵阵袭来。
已成迷雾的烟幕中,突地走出个人,大步流星朝她奔来。
是他?!
那个在草原上让女人饮酒,刚刚又从那赤脚男人手里接过瓷瓶,却总是看不清面容的男人。
即使到了此刻,与他对面相接,君岫寒依然看不到他的模样,他们之间被一股异常的力量扰乱着。
男人离她越来越近,眼见着便要朝她身上撞来。
君岫寒想躲开,身子却不听使唤。
就在二人相撞的瞬间,一阵锐利沉重的气流狠狠穿过君岫寒的身体,强大的冲力将她扑倒在地,竟沿着那斜坡滚落了下去。
天旋地转间,恐怖的念头涨满心头——
自己会一直跌落,直到坠入地狱。
君岫寒无助地挥舞着手臂,期盼着有人能拉她一把。
女人的泪眼,男人翻飞的黑披风,还有那从锦囊里抖落出的碎绿叶子,和着天地倒转的草原夜色,交替着在她眼前闪现……
7
应了她心中惶恐的求救,一只粗糙冰凉的手,握住了君岫寒的手腕,阻止了困于半昏迷中的她无休止的下落。
身体终于停在了某处,手掌下是一片湿润松软的触觉。
君岫寒睁开眼,一张人脸模糊摇动,渐渐清晰。
“秦老师?!”
当她完全看清眼前人时,整个人似被注入强力的兴奋剂,惊喜地挺身坐起,一把抓住老秦的手臂,嗓子因为过分激动而哽咽不止,“是你么?真是你么?”
“是我呀。小君。”老秦一如平日的和蔼,扶了扶眼镜,低头看她明显发抖的手指,“怎么……怕成这样?”
君岫寒的眼泪在眶里打转,拼命摇头:“我做了好长一个梦……可怕的恶梦……看到草原山坡,还有棺材嫁衣……还有亭子……”
她语无伦次的描述在视线从老秦身上飘移到他们四周的景色时,噶然而止。
君岫寒本以为自己看到的,该是办公室里斑驳的墙壁和老旧的文件柜,因为老秦那么真实地蹲在自己面前,足以证明她已经从梦里醒来才对。
可是,她看到的依然是一望无际的草原,还有草原上那片分不出是昼还是夜的迷蒙天色。
老秦和她一样,成了这个“世界”里的一员。
君岫寒触电般缩回手,颤声道:“秦老师……你……你怎么在我的梦里?不对,你一定不是秦老师!!”
“你并没有做梦呀。”老秦整理着被君岫寒捏出褶皱的衣袖,站起身,微笑着看向远方,“这是你早该回来的地方,天武将军。”
君岫寒愣愣地看着他,傻人般口吃着:“你……你说什么?……你在叫……叫谁?”
老秦的声音低沉却不混浊,“天武将军”四个字她听得清清楚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