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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鸥飞处-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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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这几天我在忙一点私事。”

“私事?”俞步高瞪大了眼睛,这可是天下奇闻!从不知道这孩子还会有什么秘密的。“什么私事?”

“爸,”俞慕槐好尴尬的说:“是我个人的事情,您还是不要问吧!”说完,他又抱歉的笑笑,就一转身走掉了。

俞步高和俞太太面面相觑。

“这孩子在卖什么关子?”俞步高问太太。

“我知道就好了!”俞太太说:“我只晓得他每天夜里从房间这头走到那头,一夜走上七八十次,嘴里念念有词,什么海鸥东飞西飞的,我瞧他八成是在学作诗呢!”

“啊呀!”慕枫失声叫了起来,她是最会大惊小怪的。“海鸥吗?糟了糟了!”“怎么?怎么?”做父母的都紧张了起来。

“哥哥准是害了神经病,那天一见到杨羽裳,他就问人家会不会唱海鸥?弄得别人莫名其妙。现在又是海鸥,他一定是工作过度,害上什么海鸥病了!”

“从没听说过有种病名叫海鸥病的!”俞太太说,又焦急的望著女儿。“这毛病既然是从杨羽裳开始的,我看你还是把杨羽裳再约到家里来,解铃还是系铃人,说不定他再见到杨羽裳就好了!”“哈!”俞步高笑了。“原来是为了一个女孩子!我劝你们母女都少操心吧,如果是为了女孩子,所有的怪现象都不足为奇了!”“怎么呢?”俞太太不解的问。

“我最初见到你的时候,”俞步高慢吞吞的说:“半夜里我一个人爬到一棵大树上坐了一夜,对著星星傻笑到天亮。”

“呸!”俞太太笑著骂:“原来你们是有其父必有其子,又是遗传!”大家都笑了。于是,关于俞慕槐的“反常”,就在大家的一笑之中抛开了。可是,俞慕槐仍然在忙著,仍然见不到人影,仍然深更半夜在房间里踱方步。直到两星期后,俞慕槐才逐渐恢复了正常。但是,他变得安静了,沉默了,常常一个人默默的出著神,一呆就是好几小时。

这天午后,俞慕槐从外面回到家里,一进门就愣了愣,客厅中,慕枫正和杨羽裳并坐在沙发上喝橘子汁,在她们面前,有个瘦高个儿的年轻人,正在指手划脚的谈论著什么。

他的进门打断了正在进行中的谈话,慕枫跳了起来,高兴的说:“刘震宇,这是我哥哥俞慕槐!”一面对俞慕槐说:“哥哥,这是我同学刘震宇,至于杨羽裳,你是见过的,不用介绍了!”

俞慕槐先对杨羽裳抛去一个深深的注视,后者也正悄悄的凝视著他,两人的目光一接触,杨羽裳立即微笑了一下,那张年轻而红润的脸庞像园中绽开的杜鹃,充满了春天的气息。但是,俞慕槐并没有忽略掉她眼中的一抹嘲谑和怀疑,她没有忘记他们最初见面时的尴尬,俞慕槐心里明白。他掉过头来,面对著刘震宇。这时,刘震宇正伸出手来,有些紧张而不安的说:“俞大哥,您好。我们都久闻您的大名了,常常在报上看到您的报导。”他握住了这年轻人的手,仔细的看了他一眼,浓眉,大眼,瘦削的下巴,和挺直的鼻梁,长得不算坏。头发长而零乱,一件没拉拉链的薄夹克里,是件浅黄色的套头衫。艺术系的学生!他不道这刘震宇的艺术成就如何,但,最起码,他身上却颇有点艺术家的派头。只是,俞慕槐不太喜欢他说话的腔调和神情,太拘谨了,太客套了,和他的服装很不谐调,而且带著点娘娘腔。“别叫我俞大哥,”他爽朗的笑著,松开了刘震宇的手。“叫我的名字吧,俞慕槐。我也叫你们名字,刘震宇和——杨羽裳。”念出杨羽裳的名字的时候,他喉咙里梗了一下,好像这是个颇为拗口的名字似的。他的眼睛望著杨羽裳:“我会不会妨碍了你们谈天?”“为什么会妨碍我们呢?”杨羽裳立即说,显出一份很自然的洒脱和大方。“我们正在听刘震宇说,他被警察抓的经过。”“你被警察抓了?”俞慕槐惊奇的望著刘震宇:“希望你没有犯什么偷窃或抢劫罪。”海鸥飞处11/41

“就是为了我的头发!”刘震宇叫著,抓了抓自己的头发,对俞慕槐说:“俞大哥,您瞧瞧看,我这头发有什么不好?现在全世界的男孩子都是长头发,偏偏我们不允许,这不是阻碍进步,妨害人身自由吗?俞大哥,您是刚从国外回来的,您说,国外是不是人人长头发?”

“我只到过东南亚,”俞慕槐似有意又似无意的看了杨羽裳一眼,“说实话,香港的男孩子都留长头发,至于泰国和新加坡的男孩子,却都是短发,”他注视著杨羽裳,笑著问:“是吗?”杨羽裳坦然的笑了笑,摇摇头。

“别问我呀,我可不知道。”她说:“我没去过泰国和新加坡。”俞慕槐转回头,再看向刘震宇。

“我不觉得长发有什么不好,但是整洁却非常重要。我教你一个留长发的办法,或者警察就不会抓你了。”

“什么办法?俞大哥?”刘震宇大感兴趣。

“你把头发干脆再留长一些,然后整整齐齐的梳到头顶,用簪子簪著,或者用块方巾系著。”

“这是做什么?”“复古呀!瞧瞧古画上,中国的男人谁不是长发?不但长,而且长得厉害,只是都扎著头巾。我告诉你,男人短发只有几十年的历史,抛开梳辫子的满清人不谈,中国自古长发,连孔夫子都是长发呢!”“对呀!”刘震宇用手直抓头。“我怎么这么笨,没想出这个好理由去和警察辩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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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劝你别去和警察辩论!”俞慕槐说,突然叹口气。“问题就在于是非观念随时在改变。如果你拿这套道理去和警察说,警察反问你一句,中国古时候的女人还都裹小脚呢,是不是现在的女人也都该裹小脚,你怎么说?”

“啊呀,这倒是个问题!”刘震宇又直抓头了。

“其实,说穿了,长发也好,短发也好,只是个时髦问题。”俞慕槐又接著说:“我们现在的发式,完全是从西洋传来的,只为了我们推翻满清的时候,欧美刚好流行短发,我们就只好短发了,假若那时候是长发呢,我们有谁剪了短发,大概就要进警察局了。这是件很滑稽又很有趣的问题。欧美的长发短发,就像女人的裙子一样,由长而短,由短而长,已经变了许多次了,我们呢,却必须维持著六十年前的欧美标准,以不变应万变!”“对呀!”刘震宇又叫了起来:“这不是跟不上时代吗?”

“我们跟不上时代的地方,何止于区区毫发!”俞慕槐忽然有份由衷的感慨。“像交通问题,都市计划的问题,教育问题……头发,毕竟是一件小而又小的小事!小得根本不值一谈!”“但是,俞大哥,”刘震宇困惑的说:“你到底是赞成男孩子留长发呢?还是反对呢?”

“我个人吗?”俞慕槐笑著说:“我不赞成也不反对,我认为只要整洁,长短是每个人自己喜爱的问题,我们所该提倡的,是国民的水准,只要国民的水准够,不盲目崇洋,不要弄得满街嬉皮就行了。硬性的把青年抓到警察局剪头发,总有点儿过分。因为留长发构不成犯罪。”

“俞大哥,”刘震宇叫著:“你为什么不写一篇文章来谈这问题呢?”“我怕很多人没雅量来接受这篇文章呀!”俞慕槐开玩笑的说:“君不见电视电影遭剪处,皆为男儿蓄长发!我何必自惹麻烦呢?何况,我自己又没留长头发!”

慕枫和杨羽裳都笑了起来。慕枫从没有看到哥哥这样神采飞扬而又谈笑风生的。相形之下,那个刘震宇就像个小傻瓜似的。偏偏那刘震宇还是直抓著他那把稻草头发,嘴里不停的说:“俞大哥……”慕枫忍不住,就从沙发上跳起来说:

“刘震宇,我哥哥已经说好了大家叫名字,你干嘛一个劲儿的鱼大哥猫大哥,叫得我鸡皮疙瘩都起来了!依我说呀,你的头发问题根本不值一谈。留长头发好看的人尽可留长发,留长头发不好看的人也要跟著留长头发就叫宝气!你呀,你还是短发好看些!”“是吗?”刘震宇惊喜的问:“那么,我明天就去剪短它!”

“哈哈!”杨羽裳笑了个前俯后仰。“还是俞慕枫比警察有办法些!”刘震宇的脸涨红了。俞慕槐望著那笑成一团的杨羽裳。今天,她穿著件短袖的大红色毛衣,短短的黑色迷你裙,腰间系著一条宽皮带,脚上是双长统的红色马靴。整个人充满了一份青春的气息,那微乱的短发衬托著红润的面颊,乌黑晶亮的眼珠和笑吟吟的嘴角,满脸都是俏皮活泼相。这是个标准的大学生,一个时髦的、被骄纵著的大小姐,他在她身上找不出丝毫叶馨和海鸥的影子来,除了那张酷似的脸庞以外。他凝视著她,又不知不觉的出神了。她忽然抬起头来,发现了他的注视,他们的眼光接触了。她迎著他的目光,没有退避,也没有畏缩,她的眼睛是清亮的,神采奕奕的。他忽然说:

“你什么时候把头发剪短的?”

“寒假里。”她不假思索的说,才说出口就愣了一下,她惊愕的扬起头来。“你怎么知道我以前是长头发?”

俞慕槐微笑了。“我只是猜想。”他说:“为什么剪短呢?长发不是挺好吗?这时代岂不奇怪?男孩子要留长发,女孩子却要剪短头发!”

“我才不愿意剪呢!”杨羽裳嘟了嘟嘴。“都是我妈逼著剪,硬说我长头发披头散发的不好看,我没办法,只好剪掉了!”

“难得!”俞慕槐扬了一下眉毛。“这时代这样听母亲话的女儿可不容易找到呢!”杨羽裳迅速的盯了他一眼。

“你好像在嘲笑我呢!”她说。

“岂敢!”他笑著,笑得有点邪门。“别误会,杨羽裳。杨羽裳,这名字满好听的,穿著羽毛衣裳,哎呀!这不成了鸟儿了吗?”“俞慕枫!”杨羽裳转向了慕枫:“听你哥哥在拿我开玩笑!你也不管管,以后我不来你家了!”

慕枫看看杨羽裳,又看看俞慕槐,微笑著不说话。俞慕槐对杨羽裳弯了弯腰,笑著说:

“别生气吧!当鸟儿有什么不好呢?又可以飞到西,又可以飞到东,又可以飞到海角天涯!那么优游自在的,我还希望能当鸟儿呢!”他的脸色放正经了。“我并没有取笑你,杨羽裳,你的名字真的取得很好。很可惜,我的父母给我取名叫慕槐,我还真希望叫慕鹏,慕鹤,或者是慕鸥呢!真的,我正要取个笔名,你看那一个最好?慕鹏?慕鹤?还是慕鸥?”

杨羽裳认真的沉思了一下。

“慕鸥。”她一本正经的说:“念起来最好听,意思也好,有股潇洒劲儿。”“好极了。”俞慕槐欣然同意:“你和我的看法完全一样,就是慕鸥吧!”慕枫再看看杨羽裳,又再看看俞慕槐,她在前者的脸上看到了迷惑,她在后者的脸上看到了兴奋。这才是用妹妹的时候呢!她跳了起来:“喂,哥哥,你瞧天气这么好,杨羽裳本来提议去碧潭划船的,给你回来一混就混忘了。怎么样?你请客,请我们去碧潭玩,还要请我们吃晚饭!怎样?”

俞慕槐看看杨羽裳,她笑吟吟的靠在沙发里不置可否。他拍拍慕枫的肩,大声说:“我就知道你这个刁钻的小妮子,一天到晚打著算盘要算计我!明知道我今天发了薪,就来敲我竹杠来了!好吧,好吧,谁叫我是哥哥呢!去吧!说去就去!”

慕枫狠狠的瞪了哥哥一眼,心想这才是狗咬吕洞宾呢,人家帮他忙,他还倒咬一口,天下那有这样的事!这个哥哥真是越来越坏了!当著杨羽裳的面,她不好说什么,趁著走进去拿手提包的时间,她悄悄的在俞慕槐耳边说:

“你尽管去占口角便宜吧,等晚上回家了,我再和你算帐!”俞慕槐笑而不语。他的眼光仍然停驻在杨羽裳的身上。杨羽裳站起身来了,大家一起向屋外走去,俞慕槐故意走在最后面。他欣赏著杨羽裳的背影,小小的腰肢,长长的腿,好苗条而熟悉的身段!他忽然叫了声:

“叶馨!”杨羽裳继续走著,头都没有回一下。倒是慕枫回过头来,奇怪的问:“哥哥,你在叫谁?”“叫鬼呢!”俞慕槐有点懊恼的说。

慕枫退到后面来,在哥哥耳边说:

“拜托拜托,你别再犯神经好吧?”

“你放心吧!”俞慕槐笑著说。“我保证不再犯神经了。”

天气和暖而舒适,太阳灿烂的照射著,他们一伙人走向了阳光里。海鸥飞处12/41



六月来了。天气逐渐燠热了起来。

一清早,杨羽裳就醒了,但她并没有起床,用手枕著头,她仰躺在床上,侧耳倾听著窗外的鸟鸣。窗外有棵可以合抱的大榕树,上面有个鸟巢,那不是麻雀,杨羽裳曾仔细的研究过,那是一种有著绿绒绒的细毛的小鸟,纤小而美丽。现在,它们正在那树上喧嚣著。呵,晴天,鸟也知道呼晴,看那从窗帘隙缝中透露的阳光,今天,一定是个美丽的好天气!懒洋洋的伸伸腿,又懒洋洋的伸伸手臂,她的手碰著了垂在床头的窗帘穗子,用力的一拉,窗帘陡的拉开了,好一窗耀眼的阳光!她眨眨眼睛,一时间有些不能适应那突然而来的光线。但,只一忽儿,她就习惯了,而感到血管中有种崭新的兴奋在流动著。侧转身子,她的目光投在床头那架小巧玲珑的金色电话机上。电话,响吧!你该响了!

“如果明天天气好,我们到郊外去走走,我知道你明天没课。早上,等我的电话吧!”

他昨晚说过的,而现在是早上了!阳光又那么好,这该是最理想的郊游天气吧!她瞪视著电话机,电话,你注意了,你应该响了!可爱的,可爱的电话铃声,来吧,来吧,来吧……可爱的电话铃声!她把手按在电话机上,侧著头,仔细的倾听,见鬼!她只听到窗外的鸟鸣!

翻了一个身,她把头埋进枕头里,不理那电话机了。在电话铃响之前,她不想起床,即使起了床,又做什么呢?还不是等那电话铃声。该死!她诅咒:电话机,你不会响,你是个死的,没有生命的东西!你该死!电话机!你是物质文明中最讨厌的产物!因为你从不知道什么时候该响,什么时候该沉默!阳光越来越灿烂了,鸟鸣声越来越清脆了。女佣秀枝在花园里哼著歌儿浇花,她几乎可以听到洒水壶中的水珠喷到芭蕉叶上的声响。花园外,街车一辆辆的驶过去,多恼人的喧嚣!她乏力的躺在那儿,几点钟了?她不愿意看表,用不著表来告诉她,她也知道时间不早了。她已经在床上躺了几百个世纪了,而那该死的该死的该死的电话机,依然冷冰冰的毫无动静!干嘛这样记挂这个电话呢?她自问著。他又有什么了不起?论漂亮,他赶不上欧世澈,论活泼,他赶不上欧世浩,论痴情……呸!谈什么痴情呢?他对她表露过一丝一毫的情愫吗?没有!从没有!尽管他约她玩,尽管他请她吃饭,尽管他带她去夜总会,尽管他用摩托车载著她在郊外飞驰……但他说过有关感情的话吗?从没有!

他是块木头,你不必去记挂一块木头的!但,他真是木头吗?不!他不是!他那深沉的、研判的眼光,他那稳重的、固执的个性,他那含蓄的、幽默的谈吐,他那坚忍的、等待的态度……等待!他在等什么呢?难道他希望她先向他表示什么吗?该死!俞慕槐,你该死!你总不能期待一个女孩子先向你表示什么的!俞慕槐,你这个讨厌的、恼人的、阴魂不散的家伙!我不希奇你,我一点都不希奇你!等你拨电话来,我要冷冷静静的告诉你,我今天不和你去郊游,我已另有约会,我将和欧世澈出去,是的,欧世澈,他就是我可能以身相许的那个男人!但是,可恶的电话机,你到底会不会响?她恼怒的坐起身子,发狠的瞪视著那架金色的小机器!这电话机是父亲送她的十八岁生日礼,一架仿古的小电话机,附带有她私人的专线。“女儿,”父亲说:“十八岁不再是小女孩了,你大了,成熟了,好好的交几个朋友,认认真真的生活。以后,你能不能不再胡闹了?”胡闹!父亲总认为她是个不可救药的疯丫头,“对人生从没有严肃过”,父亲说的。但是,为什么要那样严肃呢?为什么要把自己雕刻成一个固定的模型呢?人生,应该活得潇洒,应该活得丰富,不是吗?电话机,这架有私人专线的电话机也曾给她带来一时的快乐,翻开电话号码簿,随便找一个人名,拨过去。如果对方是个女人接的,就装出娇滴滴的声音来说:“喂,是王公馆吗?××在家吗?不在!那怎么可以?!他昨晚答应和我一起吃饭的!什么?我是谁吗?你是谁呢?王太太?!啊呀,这个死没良心的人!还好给我查出了他的电话号码!他居然有太太呢!这个混帐,哼!”

啪的一声,把电话挂了,后果她可不管了!如果是个男人接的,就用气冲冲的声音对著电话机叫:

“王××吗?告诉你太太,别再惹我的丈夫!下次如果再闯到我手里的话,当心我要你们好看!”

同样的,一说完就把电话挂了,然后揣摩著这电话引起的纠纷,而暗暗得意著。母亲知道了,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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