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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里的形势不太好,连我的不少门生子弟都在偷偷和唐王的人联系,为自己寻条出路。”叶慧山开门见山说道:“陛下一病不起,朝政也被蔡祟洲这些奸人们把握,御史中丞郭清则一反常态抱病不出,老夫也是独木难支啊!”
他今年刚过完五十岁的大寿,因为保养得当,丝毫未显老态,给人一种儒雅和善的好感。
作为中书令,叶慧山大权在握,朝廷乃至皇帝的公文谕旨,大多都是由他所管辖的中书省草拟签发,就算曾神权在世的时候,也不能不买此人几分面子。
然而现在叶慧山却说出如此丧气的话来,其中未必不是在隐讳表达某种含意。
“这也难怪,陛下病重难起,却始终不肯下旨召回晋王殿下,朝廷的文武官员难免会揣测圣意,推断他打算将皇位传给唐王。”舜煜颐永远是那种温婉优雅,从容自若的模样,“这些日子唐王的党羽在暗中四处联络,拉拢朝臣,已经在为陛下百年之后做准备了。”
钱沛的心底里忽然生出一缕荒谬绝伦的感觉。假如朝中的大臣们知道他们的皇帝陛下也许非但不会死,还很可能改变做人的方式,重新活过,甚至很可能比他们之中任何一个人活的更长,不晓得他们会是怎样的心情?
叶慧山摇头道:“唐王党的气焰越来越嚣张了。翰林院侍读陈丹青只因看不惯甑英明肆无忌惮的贪污受贿,上奏参了他一本,结果甑英明安然无恙,陈丹青却马上被打发到南荒去当驿丞了,对此朝中也无人敢言,若是晋王在京,量他们也不敢这样肆意胡为。”
翰林院侍读是从四品的京官,而驿丞不过是个负责在驿站里接送客人,整理房间,管人吃喝的小角色,连九品芝麻官都算不上,何况去的又是南荒,活下来人也废了。
舜煜颐清澈的明眸里闪烁着智慧的光芒,轻轻道:“晋王殿下的确应该尽早回京,叶叔叔,你能否通过王公公向陛下进言,劝他召回晋王?”
王公公就是掌印太监王瑾贤,也是刚才带领高太医去见禹澄清的那个老太监。
他原本不是太监,而是禹澄清的侍卫头领。当年禹澄清篡权夺位,登上大楚皇帝宝座,群臣论功行赏,只有王瑾贤进宫当了太监,也算得上是奇人奇事。
叶慧山摇摇头道:“难,这种事我只能当面恳请,可自从陛下移驾秋声紫苑,我就再也没有见到过王公公。”
舜煜颐沉吟须臾,看了眼钱沛说道:“唐王党在朝中得势,日益飞扬跋扈也未必是件坏事。无论如何,晋王不宜久留北疆,还是要请陛下亲自将他召回为好。”
钱沛愣了下,心中奇怪:她这话为什么是看着我在说?
他脑海蓦地灵光一闪,明白了舜煜颐的意思。她是在婉转指点他,自己却心甘情愿退居幕后。
钱沛微笑着向舜煜颐点头示意,咳嗽一声就道:“叶大人,您的门生故旧遍及朝野,其中有没有一两位表面看上去是唐王党羽,实际上却是您的心腹?”
叶慧山点头应道:“有。”
“那就让他们上一道奏折,就说太子既已无病愈之望,为大楚百世千秋之计,恳请陛下尽早改立太子,以安江山社稷。”钱沛缓缓说道:“不必明确举荐谁,只要在奏折里评述两位皇子的长短功过即可,对唐王一定要大吹特吹,赞扬他礼贤下士深获群臣之心,尤其是在陛下养病期间勇于任事决断果敢,从而为万岁分忧解难,委实孝心可嘉。
“当然,也要提到玉清宗和曾皇后跟唐王渊源深厚,对他寄予厚望,以此说明他在朝在野都能获得各方势力强力支持,将来登基必是水到渠成,不致酿成朝局动荡。”
钱沛顿了顿,继续道“我们还可以遣可靠之人,请鲜文阁为这出大戏编个戏本,弄得天下皆知,更是让他们头疼。”
叶慧山轻拍膝盖,颔首赞道:“好,好主意!对晋王殿下自然也得评说几句,但要明褒暗贬,以陛下的睿智定不难看出其中含义。这份奏折一上,那些趋炎附势之徒势必蜂拥而上保奏唐王,如此陛下为了稳定京师局面不让唐王党失控,他肯定会下旨召回晋王,以制衡唐王。”
“这样还不够,起火仍需浇油,才能促使陛下早下决心。”钱沛补充道:“大人不妨多找几个像陈丹青那样的清流,冒死上书弹劾唐王党权臣,被贬被关的人越多,陛下就越坐不住。”
“正是!”叶慧山不禁对这年轻人多看两眼,抚掌道:“陛下是一代雄主,即使病重在床,又岂能容忍唐王党一枝独大,垄断朝纲。”
钱沛可不会把话说那么隐晦,直白道:“就是这个道理,老子没死,哪轮得到儿子来当家作主?真要是死了也就罢了,万一又活过来了,做儿子的一个迫不及待,还不下黑手干了老子?只要让老……陛下这么想,事情就成了。”
叶慧山连连点头,对钱沛显然亲近了许多,两人又对细节做了商讨,拟定了各种应对计划,直到半夜里才道别。
钱沛准备先送舜煜颐回家。在他和叶慧山商议的时候,舜煜颐基本上没插话,只在旁边安安静静坐着。
“你可好,偷懒休息。”他笑着对舜煜颐说道:“我嗓子都快哑了。”
舜煜颐晓得钱沛是在用他的方式对自己表示感谢和欣赏,浅浅一笑道:“我包一斤茶叶,你带回家去泡吧。”
“就这样啊?”钱沛大为失望,“还当你会邀请我进屋喝茶。”
舜煜颐对钱沛的这类疯言疯语总是置之一笑,“你猜晋王殿下写给叶大人的密函里是什么?”
“我怎么猜……”钱沛身子一震,一字字道:“我们刚才讨论的事!”
舜煜颐在马车里点点头,“让门生保奏唐王为太子这种事,若不知道晋王殿下的意思,叶慧山岂会仅凭你我一席话就毫不犹豫答应下来?”
恶人自有恶人磨,看来是该让晋王尽早回京了……钱沛心里在想,这对假父子也算是棋逢对手将遇良才,只是打得还不够热闹,还需要有人火上浇油才对。
此次皇宫之行,钱沛已深刻意识到要对付禹澄清,单靠自己一个人的力量是远远不够的。
现在还有可能成功的办法,就是利用儿子的雄心壮志,让他和老皇帝斗个你死我活。
此外,单靠一个儿子还不行,幸亏这个儿子的背后有智藏教的支持,更要紧的是,玉皇宗就是毁在智藏教和玉清宗的手里。
钱沛压抑了整晚的心情渐渐舒缓开来,如果说在来叶慧山府邸赴宴之前,他拥有的仅仅是信念和决心,此刻则拥有了更多的希望。
前途多艰险,但终究有路可行。
第七章 老娘舅
叶中书雷厉风行一呼百应,第二天就有两份出自不同朝臣之手的奏折递进宫中,虽然说老皇帝病得很重,但奏折还是坚持看的,尤其是重要奏折。
奇怪的是,他看过奏折后既没有龙颜大怒,也没有欣然同意,而是来个留中不发。
这是什么意思?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就算这墙加宽加厚加锁,消息依旧很快传了出来。
于是朝臣们开始串门开会,许多人都为被旁人抢走了拥立首功而懊恼不已。
既然首功没抢到,那次功、次次功还是要的,倒不一定是为了能在唐王面前多捞一点儿资本,怕就怕假如自己不参加行动,这位二皇子异日登基做了皇帝,从御书房里调出这些奏折来一一对照过后,自己就得像某某人那样去干打扫房间的活了。
于是到了第三天,来自四面八方的奏折如同雪片一样飞入宫中,迭起来足足有两尺多高,它们的像是某会议记要模板,俱都为国家为黎民慷慨陈词,不惜冒死进谏,恳求陛下改立太子以固国本。
当然,另类的奏章不是没有,至少有两份,分别弹劾卫将军唐觉虎和刑部尚书甄英明,这两份特立独行的奏折命运很不好,只在皇宫里转了一圈,就被转发到大楚丞相蔡崇洲和大理寺卿何家欢的手里。
毕竟皇上病重,有些事能让臣下们分担就分担一点吧。
两位高层人士一碰头,立刻得出一致结论:诬告,这绝对是诬告。
鉴于这两个诬告嫌疑犯的品衔高低和案情轻重,两位大人很快就决定秉公执法,依照章程把诬告案转交刑部审议。
就这样素来清廉耿直,忠诚可嘉的刑部尚书甄英明甄大人还回避了该案,由刑部侍郎代为主审,当天夜里刑部差役出动,把那两个是非不分胆大包天的家伙揪进了天牢。
同一天晚上,明玉坊总号宾客盈门,钱沛正式出任大掌柜。
还是同一天晚上,绣衣使总管卫铮、金吾将军莫大可、羽林将军公孙哲、镇国将军耿铁丹被秘密召入宫中,两个时辰后方始离去。
到了第四天,第五天,忠臣良将们发现自己举荐唐王殿下的奏折如石沉大海,得不到预想中的响应,这充分说明意愿表达还不够强烈,于是大家纷纷发扬锲而不舍的精神,在昏黄幽暗的灯光下剖肝沥胆奋笔疾书。
他们唯恐自己的分量还太轻,又想到了同窗、同年、同乡,还有同窗同年同乡家里的七大姨八大姑们,最后连外地的官员们也一起被动员起来,向皇帝进谏。
也许觉得这么下去纸张浪费实在太严重了,身居宫中的皇帝陛下终于发了一句话:从即日起,类似奏折一律不再呈入宫中,全部交由御史中丞郭清登记在册。
自古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写奏折皇帝可以不看,但说话总要听吧,翌日清晨,虽然没有早朝,但两百余名在京官员在各部门尚书和卫将军唐觉虎的带领下,来到皇宫东面的朝阳门外金水桥边,齐刷刷跪满一地。
开国三十余年,太监们总算开了眼界,头一回见到如此盛况,这些朝廷高官大员们身着朝服,不言不语,手托各自的奏折,有组织有纪律的扎根在皇城脚下,大有皇帝不出面那就跪死的玩命架势。
大家都是忠臣,自然不能让他们寒心,中午时分眼见宫里毫无动静,唐王殿下在蔡丞相的陪同下来到朝阳门前,当众作揖恳求群臣散去,莫要陷自己于不孝不忠。
唐王发表的一番抚慰之词,就像吹响了冲锋号,群臣们非但不听劝告,反而跪得更加坚决。
唐王是个有情义的人,他甚至热泪盈眶的亲手为唐老将军按摩跪得发肿的膝盖,众人见状铭感肺腑,立志抵死不退,也不知从谁开始,一人哭众人皆哭,一时哭声震天。
老皇帝终于被哭声震动,旨意也随之到来,召唐王和蔡丞相入宫,命群臣即刻散去,可有哪个傻瓜愿意在这个节骨眼上撤退?
不知是哪个聪明人想出好主意,命人回家取来被褥糕点,提前为宿营做好充足准备,大伙儿见贤思齐,竞相效仿,有那心思细腻的人连蚊帐都一块带来了。
忙碌停当,万事俱备只欠东风,然而东风没来,台风先到了,唐王和蔡崇洲面无人色的走出皇宫,众人涌上前去询问情况。
唐王和蔡崇洲摇摇头,一言不发,陪同两人出来的掌印太监王瑾贤用他独有的公鸭嗓子嘹亮唱诺道:“圣旨到——”
于是刚刚从地上爬起来的大臣们顾不得膝盖红肿痛麻,又直挺挺重新跪下,聆听皇帝的旨意。
圣旨的很简单,就是说臣工闹事让皇帝很生气,三品以下官员每人杖责二十;三品以上大员罚俸一年,如果还有胆敢在宫外闹事者,流放三千里。
接着如狼似虎的御林军立刻摩拳擦掌冲了上来,他们两个对一个,不由分说把三品以下的官员拖了出去,留下那些丢了一年年薪的高官发抖,银子都是小问题,屁股和脑袋才是关键。
说到底皇位是老禹家的,小命才是自个儿的,集体活动要参加,可真要去徒步三千里,陪那个倒霉蛋陈丹青抓蚊子当下酒菜可不成。
要不是这份圣旨的适时提醒,他们差点忘记了伴君如伴虎这句话,流传千古的至理名言,总有它存在的道理和理由。
皇上只是生病,可老虎的本质不会改变,老虎想吃人,自己干什么要主动举手?
只有活着才能做忠臣,死了的叫冤魂。
当下二十多位三品以上大员,怀着满腔白日不照吾精诚的悲愤,从地上爬起来。
但没有关系,道路是曲折的,前途是光明的。
皇帝老了总是要死,这皇位不交给儿子交给谁?大儿子成了废柴,小儿子在千里之外的北疆喂蚊子,最大的可能只集中在一个儿子身上,那还犹豫什么?
在短暂的失落之后,对局势做过分析的群臣们又重新振奋起精神,准备投入下一次战斗。
然而有一个人的心情不仅不振奋,简直就是颓丧。唐王殿下是仅有两个亲眼见到国泰帝发怒之人的其中一个,他知道这份圣旨与其说是脱了群臣的裤子集体打屁股,还不如说是打自己的耳光并记严重警告一次。
他不敢为受罚的党羽求情,更不想面对一双双疑惑的眼神,在交代了几句场面话后,埋着头忐忑不安的匆匆离去。
回到王府后,他郁闷难解,府里却来了一位客人。
唐王原本没有心情见客,可当他听说这位客人来自燕云郡,立即改变了主意。
结果那位客人见到唐王的第一句话是:“殿下,在宫中陛下对您说了什么?”
唐王双目无神道:“父皇说只要他活着,就不会改立太子,至于身后事……届时自有安排。”
“如此说来。”客人轻轻一笑,“殿下,您上晋王的当了。”
唐王愣了愣道:“何以见得,他如今远在宝安府,距此千里之遥。”
客人嘿嘿低笑,回答道:“路虽远,但只需一个授意,京城里自然就有人设下陷阱,造成殿下今日之被动局势。”
唐王多少明白了,勃然大怒道:“是谁在背地里使坏,我杀了他!”
客人悠然道:“其他人皆不足畏,但有一个人,也只有唐王殿下您亲自出马才能解决,因为这人的身分特殊,朝野上下谁也不敢冒犯了她。”
唐王诧异道:“你说的是……”
客人微微颔首,回答道:“正是。据我所知,将晋王的指令带回京师的那个人如今就在明玉坊里担当总号大掌柜,您这边的人谁敢动她?”
唐王不说话了,慢慢眯起一双眼睛,从眼缝里进射出阴冷的光缕。
第二天风和日丽,皇宫内外显得格外清静,有鉴于近两百位朝臣都撅着屁股在家养伤,汹涌澎湃的立储之争看似消停了下来。
这些天钱沛过得特别悠闲。人家唱戏,他就站在一旁看戏,每天早晨他先到明玉坊总号露露脸,聊聊天,下午就不见了人影,到了晚上,各式各样的饭局便接踵而至,至于饭后的余兴节目,就看他兴致如何了。
昨天他从灵颐坊取回了尸灵,顺带着又去了一次天兵坊,拿回了改造后的赤龙神枪。经过天兵坊最著名的五位大师连手锻铸,赤龙枪被熔入了大量紫稀金和雪玛瑙,并在枪身上加持了三座灵符法阵,如今这柄枪的威力几乎不亚于天下刀。
一切皆好,稍微不太顺心的事大概就是钱沛一直没能见着太元圣母,也就无法送出晋王的最后一封密函,据说这老尼姑正在闭关修炼什么“普渡慈航大法”,假如她再不露面,头一个要被普渡的怕就是晋王了。
至于智藏教的头号人物,当朝国师圣元上人,比他师妹太元圣母还要牛,在大须弥山万佛洞隐居参禅已近三十年,上次在公众面前出现,还是国泰帝的登基大典上,因此目前智藏教的教务基本是由“三元”中的金元法师执掌。
钱沛打算今天下午就去大须弥山碰碰这老和尚。
智藏教的影响力远不止于佛门,其门下直系僧俗弟子过万,善男信女更是如同恒河之沙,朝中既有笃信佛教的文官,更有许多智藏教俗家弟子出身的武将,比如平逆将军黄柏涛、镇南将军费德乐等人,都是从大须弥山里走出来的。
假如能得到智藏教进一步明确的支持,对皇储争夺无疑会产生不可估量的影响。
钱沛同时暗中通过莫大可和卫铮等人,不断收集有关朝局的情报,尤其是宫中的动向,他把通过各种管道得的情报搜集起来,一份抄给舜煜颐,由她利用明玉坊的通讯网络以最快速度发给晋王,另一份则交给了尧灵仙。
当然,在所有的情报中钱沛最关心的还是老皇帝的情况,可惜无论是绣衣使总署,还是尧灵仙掌握的太监宫女网民,都难以获得真正有价值的情报,倒是莫大可上次进紫禁城觐见回来后又升了官,换上了从二品的官服,仍旧掌管京师金吾卫。
那老皇帝究竟有没有下旨召回晋王呢?来自中书令叶慧山的回答是不知道。钱沛有点犯嘀咕,但眼下他却没工夫去多想这些,因为几十位娇美动人的京城名媛正在挑选各人喜爱的秋赏大会试戴珠宝。
这任务是钱沛主动申请来的,但他没有想到在试戴现场自己会遇见一个熟人。
其实钱沛早该想到的,作为舜煜颐的好姐妹,曾蕴韶没有不来捧场的道理。
她穿了一身素白长裙,是所有人中表现的最沉默的一个,假如不是亲眼所见,旁人很难想象,一年前她还曾经是个欢笑嬉闹,无忧无虑(无法无天)的小女孩。
除了舜煜颐,几乎没有几个同伴愿意和她说话,可即使面对舜煜颐,她也极少开口,并且未曾露出过一丝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