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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英殿原是皇帝召心腹大臣们商议政务之所,而景和帝登基后不时卧病,嫌来回走着不便,越性搬在此处住着。武英殿前方有宽阔月台,殿下有双层汉白玉石基座,并环以栏杆,建筑远比别处坚固。此时部属见殿内无人,便将许知言护送进去休息,只在门外守卫搏杀,并传递内外消息。
许知言一时顾不得其他,先去看他父亲。
想来景和帝的心腹之人早被章皇后暗中囚禁或杀害,且章皇后只顾设局引许知言入彀,竟连丈夫的尸体都没顾得上更衣入殓。此时人跑光了,更是只剩了这个往日的天下至尊直挺挺卧在床上,一双眼睛还半睁着,浑浊眼球无神地瞪着屋顶,眼角却是湿湿的,再猜不出临死前在想着什么。
许知言黯然,伸手上前合起他双眼,低低道:“帝王之家,最不值钱的就是人世亲情。”
这般说着,睫间却已掉落泪珠,他急忙擦了,拿白缎将许安仁的尸体覆了。
欢颜的嗓子已经灼烧得沙哑,却道:“是么?我怎么觉得,凭它什么时候,人世亲情都是千金不换的?”
许知言凝视着她,好一会儿才道:“或许,每个人心里都有一段他觉得千金不换的情意。”
这时候,他忽然想,父亲会在想母亲吗?
把天下握于手中又如何?生前死后,再无那个可以给予他温暖的双手与他相握。那等铺天盖地的孤寂和寥落,可曾让他后悔过?
他转头看向依在他身畔哆嗦的病弱女子,扶她到软榻上坐了,柔声问:“还撑得住吗?咱们先休息一会儿。”
欢颜羸弱得眼睛都怄下去了,却摇头道:“我不妨事,你……你快去看看外面情形怎样了。”
许知言点头,却在她跟前坐了,让她靠在自己胸前歇着,却转头吩咐道:“分出人手,尽快找到李随。皇后还有用得着他的地方,不会杀他,应该也来不及把他转移到别处去,多半还在这附近宫里,仔细找找!”
“是!”
“叫人传出话去,皇上因不肯立豫王为太子,已被皇后投毒害死。”
“是!”
欢颜好容易能坐下,便再也支持不住。她伏在他的怀间,越觉身子越来越软,眼皮越来越重,神智也越发模糊,兀自说道:“皇帝唇色青白,脸孔发灰,并无中毒征兆,当是暴病而亡,而非中毒而死。”
许知言哭笑不得,柔声道:“欢颜,你知道你会怎么死吗?”欢颜道:“被人砍死。就在待会儿……”
许知言道:“我怎么觉得你这样的人,绝不会给人砍死,只会笨死?”
欢颜仿佛弯了弯唇角,眼睛却已阖起,竟自昏睡过去。
许知言明知她惊吓疲累之极,已经烧得愈发厉害,此时却再无法为她延医煎药,只得吩咐从人在殿中寻觅,总算找到些清水,遂拿了巾帕浸湿了,拂开她额前乱发,为她敷那滚烫的额。
大约额际伤处还在疼痛,触碰到时她轻轻地颤了下。
许知言皱眉,然后握起她的手腕仔细查看。
这样明显的长久捆缚伤痕,还有突如其来的病,绝不可能像宝珠报来的那样轻描淡写,只是夫妻间偶尔的小吵小闹。
难道他竟如此地识人不明,最后连萧寻也看走眼了?
他默默将她抱紧,皱起了眉。
萧寻必是不许她过来的,可她到底这样一意孤行地冲了过来,和他同生共死。
于她,这到底是福,还是祸?
门外喧闹更盛,有人在外高喊道:“王爷小心!”
数支羽箭穿透窗纱袭入,从许知言身畔飞过;成说急急从门口赶来相护时,只闻“砰”地一声,殿门已被踹开,竟是敌人连着砍倒门口数名侍卫,冲了进来;后面锦王部属发现不对,拼死过来相护,却在殿内和人打作一团。
成说挡在许知言跟前,急急道:“王爷,他们宫外的援兵到了!”
许知言眸光一暗,问道:“我们还能拖多久?”
成说为难地动了动唇,还没来得及说话,便有人持刀奔袭而来,慌忙上前拦住,斗作一处。
人间世,只婵娟一剑,磨尽英雄(三)
又有亲卫急急赶过来,向许知言道:“王爷,我等杀开一条血路,先护送你离开这里!”
许知言看向昏睡的欢颜。
亲卫急道:“这姑娘先放下吧,带着她……我们断断走不了!”
许知言道:“那便不走吧!”
亲卫呆住悛。
许知言却不似玩笑,淡然地看着越迫越近的搏杀,轻轻把挡住欢颜面庞的黑发抚到后背。
这般暧。昧难言的温存举止,他在血肉横飞中做来,就像世家公子携美人漫步花前、谈笑月下那般自然,如此地优雅从容,自有一种常人难以企及的风。流蕴藉。
又有人逼到近前,森然刀光照亮了他的面颊,侍从慌忙阻止,而他只是将欢颜揽得更紧些,往日清明如宝珠的双眸,此时沉郁却冷静,再无丝毫惧意笮。
有亲卫中剑,一溜血珠飞出,溅在他的袍子上,慢慢洇开,如一朵朵的朱砂梅。
他轻轻一抖,玉青披风已斜斜飘落,正覆在欢颜身上。
再有血珠落下,便飘在了披风之上,再也不会弄污欢颜的衣衫或长发。
又有刀剑袭来。
身边的亲卫拼死救护,几乎是在用自己的身体作盾牌,冀望能保他无恙。
生死一线间。
他无法断定他们还能支撑多久,他只愿他尚有呼吸的最后一刻,还能保住怀中女子的安宁。
挡在前方的亲卫终于倒下,无力地最后看他一眼。
敌人闪着寒意的剑锋飞快刺来,许知言平静地看着那刺目的寒光,将欢颜向旁侧挪了一挪,让出心脏的位置,以免刺杀他时,误伤了她。
本就是押上身家性命的一场赌搏,他愿赌服输。
唯一可怜的,是他怀里这个无辜的女子。
她本该安然无恙地在另一个男子怀抱里过她一世尊荣无忧的生活。
这年轻盛放的生命,他便是倾尽所有,终究无法呵护周全,不得不由着她凋谢于他的怀中?
他看着袭到自己胸前的剑尖,怅然叹息。
“王爷!”
那厢来不及相援的部属们在惊叫……
剑尖堪堪刺到他衣襟,蓦地一道流光窜过,如青莹莹的闪电,毒蛇般飞快扎入杀他的那人后背!
地上的亲卫一息尚存,用尽最后力气将那人狠狠一拉,拉得他仰面扑倒在地,再不能伤着许知言。而那人犹自翻着眼睛,去寻那个飞来一剑让他功败垂成的高手。
他看到了一个冷若冰霜凝立于门前的年轻男子。
许知言也看到了,微微地诧异。
来者竟是萧寻!
他脱手飞出长剑,恰在千钧一发时救下了许知言,却再未像从前那般笑嘻嘻上前唤声“二哥”。哪怕背后刚刚捅过许知言刀子,他的微笑和呼唤依旧可以坦然自若。
没有长久的敌人,也没有长久的朋友,所有的行止,都不过是权衡之后的该做或不该做。
或许也只有这样的人,才能活得更长久。
许知言理解,所以即便被萧寻计算,即便已公然对立,他依然保持着他的欣赏。
但近日萧寻好像越来越不能维持他原来的风度了,哪怕是流于表面的风度。
他没有微笑,甚至没有上前招呼,整个人像用冰块雕琢而成,那样冷森森地站着,看向许知言怀里的欢颜。
许知言淡淡地笑了笑,低头晃动怀中的女子,柔声道:“欢颜,欢颜,萧寻来了!”
欢颜早已烧得迷糊,闻言微不可闻地呢喃道:“阿寻……”
双臂已伸出,环住许知言脖颈。
许知言微微皱眉,抬眼看向萧寻。
萧寻顷刻间脸色惨白,失魂落魄地定定站着,手指动了动,竟没再迈开一步。
身后,有宫卫袭上,狠狠一刀砍向他。
“太子小心!”
大卢正在一旁搏斗,见萧寻愣愣的,慌忙冲上前,将他狠狠一推,虽稍稍避开了正面刀锋,却还是被劈中,衣衫立时破开一条大口子,鲜血涔涔而下。
大卢、小蟹等都是大惊,慌忙奔过去护住,连声唤道:“太子小心!大敌当前,太子请珍重!”
这日,欢颜忽然不管不顾地冲出府去,人人意外;随即发现欢颜不仅毒倒了夏轻凰,还毒倒了萧寻,顿时人人惊惶了。
好在萧寻内力深厚,虽不能动弹,并未失去神智。他素来在欢颜身上用心,虽不懂医术或蛊术,对于欢颜带来吴国的瓶瓶罐罐大致知道些用途,遂以目示意从人找来几样可能装着解药的瓶子,也不管会不会引发其他不适,先各取一粒来吃了,居然真给他解了毒,渐渐能活动手脚。
他能转动舌头时,第一句话便道:“立刻召集人手,准备入宫救人!”
他可以无视许知言的死活,却不能无视欢颜的死活。
千军万马刀光剑影中,欢颜拖着病体,便是会用点毒,许知言自顾不暇之际,她又怎么保得住自己小命?
而他冒然改变主意,得罪了已经建立的同盟,也未必见得能讨好被他算计的锦王,最终的结果必然是猪八戒照镜子——两面不是人。
这样的举止,要多愚蠢有多愚蠢。
可他无法考虑太多,他无法想象他安然坐于屋中时,她正被人砍杀着死去。
欢颜没办法看许知言死,他也没办法看欢颜死。
他清楚自己日后一定会后悔;但若欢颜死去,若欢颜死去……
他慌乱地根本不敢去想象,只是顷刻间下定决心,一定要救她,救她,救她……
不管付出怎样的代价。
他来得很及时,但他宁愿自己来得不是那么及时,便不会这样毫不犹豫地一剑飞出救人。
环着许知言脖颈的雪白胳膊刺着他的心,那张在厮杀里安谧沉睡的面庞刺着他的眼,而腕间的两圈青紫,那样分明地昭示了他的残暴无情,她的背弃有理。
他的眼圈红了。
背后的剧痛,到底抵不过另一种心如刀割。
他到底一败涂地,他到底失去了她。
也许,他从未真正得到过她。
看着大卢和小蟹在自己跟前晃动的惊急面庞,他蓦地转身,夺过身畔敌人的宝剑,狠狠劈向对手。
瞬间身首异处,尸体向前奔出两步才砰然倒下,一腔子的殷殷热血喷射而出,染红了大殿的包金九龙门槛……再挥剑,震惊于同伴的惨死尚未回过神来的又一禁卫几乎被砍作两截……
他看都不看那些尸体一眼,一身血淋淋地挥剑奔出了武英殿,凛冽的杀机和霸气让他像来自十八层地狱的夺命修罗……
成说已回到许知言身边护卫,眼看着萧寻奔出殿去,骇然道:“这人疯了!”
许知言沉吟着问:“他什么时候来的?”
成说道:“应该刚刚冲进来。这时候宫内外都乱着,大约也分不清谁是谁的人。但他往日和豫王走得很近,他们那边认识他的人应该不会拦,来得算是快的了!”
“带的人多吗?”
“估计也才百来人,身手虽不错,可豫王那边已调进大批御林军入宫,人数委实太多……”成说犹豫片刻,低声道,“目前皇宫内外,可能已都在豫王掌控之中,便是萧太子帮咱们,只怕也顶不了多久……他怎会突然改变主意?虽对咱们大有好处,可也许只是……”
也许只是白白当了异国皇位之争里的牺牲品。
以他的才识和心机,居然也能做出这样愚蠢的事来,着实让人目瞪口呆。
有萧寻的人冲到殿前相护,总算保得殿内一时无恙。几名亲卫再次关了殿门,努力将试图攻入的敌人尽数斩于门槛之外。
成说挑开窗纱观察着殿外形势,神色越来越焦急。
他道:“外面……真的顶不住了!”
这时,忽听得“轰”地一声巨响,顿时把人震得耳中嗡嗡作响,连整座殿宇都似在基石在颤抖起来。
人间世,只婵娟一剑,磨尽英雄(四)
成说惊讶时,许知言眸中忽然大放异彩,终于将欢颜放到榻上卧了,将凉湿的巾帕覆在她额上,又为她盖了自己的披风,才急急站起身说道:“成说,守着她!”
成说愕然道:“王爷,你去哪里?”
许知言没说话,快步走到门口,用力拉开殿门。
大片阳光扑到他身上,将他那玉青色的衣袍撒了一层浅浅的金光。
他的衣角有血迹,他的脚下踩着大片血泊,但他沉着地负手而立,看着依然有一种纤尘不染的超脱气度悛。
而他凝视远方时,好看的唇角已漫开一丝浅淡微笑,清亮眼眸顿如珠辉明漾,光彩夺目之中,无声地闪烁着刀锋般的凌厉,让他愈发雍容贵气,令人不敢逼视。
那些为杀他而来的禁卫们见他出现,却是又惊又喜,待要冲上前去时,已闻得外面杀声振天,竟如雷鸣般滚滚而来。
萧寻立于丹墀之上,砍走逼近自己的对手,顺着许知言的目光眺望过去,心头顿时一跳,冷热交错煎熬般的情绪瞬间纷呈笱。
前方白石铺就的大道上,金戈铁马伴着滚滚烟尘,一支劲旅仿佛自天而降,挟着翻江倒海之势汹涌奔来。
高高举起的紫青帅旗,用金线绣着“慕容”二字!
竟是慕容氏兵马!
本该驻守在北疆的慕容氏兵马,天外来客般降临于皇宫之中,且是由临邛王慕容启亲自率领!
原来他到底料错了。
许知言的确没有把握赢,但锦王府从一开始便注定了不会输!
章皇后和豫王联合重臣控制京畿,在皇宫内外的搏弈中占着绝对优势,但京中实力再强,也万万无法和手握重兵的慕容氏相提并论。
可慕容启镇守北疆,没有圣旨根本不能擅自领兵回京,否则便是天下侧目的谋逆大罪。
景和帝卧病却还没到病危的地步,在章皇后等看来,慕容启便是在军中享有再高的威望,也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擅自调兵。
一旦除掉许知言,京中帝位确立,慕容启便是再怎么不服,也将师出无名,绝不可能打到京城来为女儿女婿报仇雪恨。
故而,章皇后和豫王等,包括萧寻在内,虽权衡过慕容启在朝中的影响力,却从未将他远在边疆的兵力计算在内。
但他偏偏冒着身败名裂被天下人唾弃的危险,带着重兵秘密赶回了京城!
这必然是慕容雪在得知景和帝命不久远、许知言又因萧寻的掺和而胜率极低后说动父亲孤注一掷的豪赌!
这场搏弈,不仅许知言押上了身家性命,慕容家同样也倾其所有。
赌景和帝会在发现慕容启用兵之前死去,赌许知言可以登上皇位,将慕容家擅自调兵的滔天大罪轻轻揭过。
萧寻本就有些疑心,慕容雪既然早就知道皇帝命在旦夕,怎会在这关头争风吃醋,甚至大吵一架离京而去?
原来她根本就是借此机会带小世子出京,外人看着夫妻离心,有机可乘,可她只是在逃过京中众人眼目后,跑去和父亲会合,只等京中有消息传出,立刻调动兵马攻入京城!
许知言尚在京中,吸引了众多对手的目光,当然万分危险。随着慕容雪的离去,他更加孤掌难鸣,连原来的支持者都开始疏远他,看着无疑是砧上鱼肉,任人宰割。
若不是萧寻赶来为他赢得一点时间,他也的确已经横死于动。乱之中。
但即便他死了,慕容启父女不想被继任的皇帝问罪,手中兵马便成了弦上之箭,不得不发。
只要除掉豫王、英王等皇子,掌控了京中大局,即便身为皇帝嫡长子的许知言遇害,还有小世子在。
保四岁的嫡长孙许思颜继位,纵然有人非议,倒算不得十分出格。
许知言手无缚鸡之力,但面对着即将到来的失败或死亡时,居然那般安详,大约也是因为料定小世子可以安然无恙吧?
何况他最爱的女子不顾一切地奔到他跟前,愿和他同生共死……
萧寻忽然红了眼圈。
背部的伤口被秋风吹着,正撕裂般疼痛。
而更痛的,是心口。
仿佛有什么龟裂开来,如被一块被击得粉碎的坚冰,那样地冰冷和刺痛着。
慕容启的兵马已经吼叫着像潮水冲入宫来,部分奔向武英殿保护许知言,部分直冲后宫,当是冲着藏于中宫指挥行动的章皇后和豫王等人而去。
景和帝的心腹大太监终于被人找出,一边整着衣冠一边奔出,向许知言行了礼,然后扬着公鸭嗓子尖厉地叫道:“皇上遗旨,诏锦王继位为帝,临邛王辅政!!”
许知言扫过阶下混乱状况,说道:“今日之叛乱,首谋者诛,胁从者概不追究!”
旁边便有随侍高声叫喊道:“新帝有旨,今日之叛乱,首谋者诛,胁从者概不追究!”
稍远处有人应声将话语远远传出:“新帝有旨,首谋者诛,胁从者概不追究首谋者诛……”
“新帝有旨,首谋者诛,胁从者概不追究首谋者诛……”
武英殿前的厮杀声渐渐零落。
跪地称臣者有之,束手就擒者有之,茫然被杀者有之,落荒而逃者有之……
所能确定者,豫王一系已不成气候,慕容氏将士看着即将成为天下至尊的自家姑爷,兴奋地齐声高吼:
“锦王千岁,千岁,千千岁!”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翻云覆雨,只在顷刻间。
一线九重天,一线黄泉路。
试问如今之大吴,乃谁家之天下!
萧寻望天而笑,已是不胜凄凉。
愿赌服输。
他同样愿赌服输。
可这一仗,他输得太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