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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斯林的葬礼-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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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没打算拖过八月节,〃梁亦清笑笑说,〃按期交货,两头儿都合适!〃

〃师傅,买咱们宝船的洋人已然来了,恐怕就是来取货的!我刚才在汇远斋瞅见他了。。。。。。〃

〃蒲老板是专做洋庄生意的,他们那儿洋人来得多了,你认得谁是谁?〃

〃是啊,起先我也没在意,瞅见一个黄胡子、蓝眼睛的洋人出去,蒲老板一直送到门口,两个人叽里咕噜说着洋话。。。。。。〃

〃你又听不懂人家说的洋话!〃

〃那当然。我就在里边儿等着,听他们柜上的几个徒弟在小声儿议论,说亨特先生刚才问宝船做得怎么样了,您听这话音儿,说的不就是那个黄胡子吗?〃

〃嗯,也许。蒲老板跟人家怎么说的?〃

〃这,我就不知道了,汇远斋的买卖,我也不好打听,蒲老板对徒弟管得很严,他们什么事儿都不当着我说,就是背后听了这么一耳朵。〃

〃没事儿,洋人来得正好,我这儿正等着他取宝船呢!〃

〃师傅,那个亨特先生直接上咱们这儿来取货吗?〃

〃不,咱们交给蒲老板,合同是跟蒲老板签的嘛!蒲老板再交给洋人。〃

〃为什么蒲老板一直不让那个亨特先生跟咱们见面儿呢?〃

〃那当然,这宗买卖是蒲老板的嘛!〃梁亦清看了徒弟一眼,〃你今儿是怎么了?老是'亨特先生'、'亨特先生'!〃

〃我?〃韩子奇笑笑说,〃我想知道,咱们这宝船,亨特先生给的是什么价儿!〃

〃那当然就不止两千了,要是都归了咱们,蒲老板图个什么呢?〃

〃他得从里头赚多少?〃韩子奇对此感到极大的兴趣。

〃那,咱就不管了。〃梁亦清并不关心这个数目,〃买卖人,总是将本求利,连担挑儿卖菜的还赚钱呢,赚多赚少,是人家的能耐!〃

韩子奇的眼睛却炯炯放光:〃依我看,光咱这件宝船,蒲老板就能净赚上万的利!〃

〃你怎么知道?〃梁亦清觉得徒弟今天说话有点儿离谱。

〃我瞅了瞅他们柜上的买卖,亲眼见有个洋女人买走了我雕的一只玉瓶,花了五百现洋!可是蒲老板从咱们手里进货才花十几块钱!您算算,这翻了几番?〃

梁亦清半天没说话,末了,平静地吁了一口气,说:〃咱跟人家不能比啊!人家是买卖人,动口不动手;咱是手艺人,动手不动口。三百六十行,各占一行,谁也甭眼红谁,谁也甭小瞧谁。做买卖的,兴许一口吃成个胖子,发了大财,腰缠万贯,穿金戴银,要是流年不顺,一阵风兴许就给吹倒了爬不起来,砸了饭碗子,他连个糊口的本事都没有;手艺人呢,凭手艺吃饭,细水长流,甭管遇上什么灾荒年月,咱有两只手,就饿不死!〃

〃师傅,人生在世,不是有口饭吃就得,咱们奇珍斋总得有个长远打算,不能老是这么埋头做活儿,让人家拿咱们的手艺、血汗去赚钱!〃韩子奇觉得师傅的想法未免太窝囊了。

〃那,你想怎么着?〃梁亦清听着徒弟竟有几分教训他的味道,感到不悦。

〃我想。。。。。。想撇开汇远斋,跟洋人直接做买卖!〃韩子奇两眼注视着师傅,说出他心中琢磨已久、刚才一路上才理出点儿头绪来的大胆设想。

梁亦清茫然地瞅了瞅徒弟,好似听他在说梦话。〃那哪儿成?蒲老板是咱们的老主顾,咱不能见利忘义,戗人家的行!我们梁家从不干不讲信义的事儿!〃

〃师傅,您可真是个老实人!〃韩子奇叹了口气,〃蒲老板跟咱们来往,图的是赚钱,有什么信义啊?他要是讲信义,恐怕钉今儿汇远斋还不如奇珍斋的铺面大!听人家说,蒲老板早先什么都没有,从打小鼓、收破烂,一步步创出了字号,把别人的行戗了,他也从没觉着脸红!做买卖,就是认钱不认人,谁的能耐大,谁就独霸一方。您瞅人家瑞蚨祥,前几天师娘让我去买布,我听那儿的伙计说来着,瑞蚨祥原先也就是在布巷子里卖点儿山东土布,后来瞅准了洋货有利可图,就花八万两银子的本钱办了绸布洋货店,现如今成了'八大样'的头一个!人家只要觉着自个儿合适,就于,顾谁的面子了?跟谁讲信义了?〃

梁亦清没想到这孩子的心现在变得这么野,信马由缰,倒是什么都敢想!就冷笑着说:〃你也想试一试?可是,跟洋人做洋庄买卖,你懂洋文吗?〃

〃洋文有什么?那不也是人说的话吗?蒲老板也不是天生就会说洋话、念洋文的,也是学的嘛!我三年能学会您的手艺,再花三年还怕学不了那点儿洋文?〃韩子奇的心就像一只风筝放了出去,线越扯越远了。

〃小奇子!〃梁亦清突然从水凳儿前站起来,严厉地叫了一声。

〃师傅。。。。。。〃韩子奇一惊,从无边的幻想中被拉回来了,惶恐地看着师傅。三年来,师傅还是第一次这么发火儿,也是第一次喊他这个早已被〃韩子奇〃取代了的乳名!

梁亦清脸色阴沉,沾着玉屑、抹着汗水的额头上,青筋暴起,一双疲劳过度的眼睛布满血丝:〃这是谁啊?我怎么都不认识了!三年的工夫儿,你出落得好能耐!把我的手艺都学到手了,瞅不起你的穷师傅了,奇珍斋搁不下你了?告诉你,你在我这儿还没出师呢!〃

〃师傅,这,我知道。。。。。。〃

〃你知道什么?人家说:梁亦清待徒弟就像待儿子!可别的铺子呢?你知道人家的徒弟是怎么个当法儿?起早、贪黑、挨打、受骂,整个儿一个使唤人、听差的、打杂儿的,三年没摸着水凳儿的有的是,手艺都是偷着学的!为什么?手艺行里有句老话:教会徒弟,饿死师傅!可我梁亦清傻呀,没把你当外人,没跟你留这个心眼儿!我没儿子,后辈里没指望,怕的是到我老了,眼也花了,手也不听使唤了,脚也蹬不动水凳儿了,没人给我一碗饭吃,那时候指望谁?指望你!所以才把全副的手艺、家传的绝活儿都传给了你!谁知道,你还没等到出师,就口吐狂言了!〃

韩子奇完全没有料到师傅会这么大动肝火地训斥他,他咽下了憋在喉头的话,恭顺地垂下头去,静静地听凭师傅数落,两串热泪顺着脸腮缓缓地流下来。师傅的话,使他在心中回顾了三个春秋的难忘历程,他感激师傅,没有师傅的收留,他也许至今还是一个流浪儿,也许在追随吐罗耶定巴巴前往远方朝圣的途中,早被不测风云结束了生命。而如今,他已经在师傅含辛茹苦的栽培下长大成人了。师傅说的全是实情,三年来,师傅待他的好,已经超过了那两个亲生女儿,因为他是男孩,手艺、饭碗都得指望他。平心而论,他孝敬师傅,也一点儿不差于儿子,一日为师徒,终生如父子,这一点,他是永远也不会忘了的。可是,他又在心里暗暗地说:师傅,您对我的好,我知道,何必自个儿再说给我听呢?为了证明您对我好,就把我说成是个忘恩负义的小人,师傅,这太屈心了,太屈心了!

想到这儿,他感到一股不能忍受的耻辱,像一盆污水没头盖脸地朝他泼来,他要是不言声儿,就算认了,在师傅的眼里,在师娘和两个师妹的眼里,他就真成了一个不肖之徒,以后,他就是一切照旧,人家也会把他另眼相看了!不,他不能认,不能忍!如果他的确犯了什么过错,宁愿挨比这厉害百倍的骂,甚至师傅打他,也毫无怨言,可是,他没错呀!

〃师傅!〃他抬起右手,猛地抹了把眼泪,〃我要是有离开您另攀高枝儿的心,还会跟您明说吗?那我就闷着,闷着,等学满出师,跟您拿把手,出了奇珍斋,远走高飞,您又能如何呢?师傅,我不能走哇!自从我进奇珍斋那天起,就没打算再出去,我把奇珍斋当成自个儿的家,把您当成我的亲爹!我巴望着咱们的生意越做越大,字号越来越响,起个大门脸儿,也挂上像汇远斋那么样儿的金字招牌!我不是瞅着人家的买卖眼馋,不是小瞧咱们看家的手艺,是觉得咱手艺人大苦了,太冤了,咱们的手能挣来金山银山,可是挣来的归人家!凭什么他们坐享清福,咱们苦死受罪?受到哪一天算个头儿呢?师傅都奔五十的人了,师娘的身子骨又不硬朗,壁儿眼瞅着大了,要出阁,要陪嫁,玉儿上学也处处用钱,这些,光靠手艺成吗?师傅,您不能不往远处想想啊!〃

梁亦清本来已经觉得自己刚才的话说重了,心里有些不落忍,又听他这么一说,不觉也垂下泪来,抚着韩子奇的肩膀说:〃子奇啊,你的心,师傅全领了!可是,你的心太高了,人世的福分深浅,不是自个儿争的,是为主的祥助的,人不能跟命争!我爹临咽气的时候跟我说:'创业难,守成也难,奇珍斋就交给你了!'我说:'爹,您放心,我决不能对不起祖宗!就是穷得要'乜帖'(乞讨),也扛着水凳儿走!'有了这'口唤',老人家才闭了眼。我得好好儿地守着祖宗传下来的这个摊子,不能乱踢打,万一有个闪失,毁了家业,百年之后也无脸见亡人!唉,到了儿归齐,咱不能靠做梦,还得靠手艺,苦熬苦撑往前奔吧,走一步说一步,我能亲眼瞅着壁儿、玉儿都能聘到个有饭吃的回回人家,你呢,也能娶上个媳妇,把奇珍斋传给你,我和你师娘两腿一伸,'无常'(死)了,也一心归主,无牵无挂了!〃

师徒二人,相对流泪,倾诉肺腑之言,各自都被对方所感动,欷?了半天,由韩子奇挑起的一番论争却不了了之。其实,谁也没有真正说服谁,谁也无心再说下去。眼泪这东西,有时能起到极其神奇的作用,能把持有截然不同的观点的人稀里糊涂地拢在一起,把迂腐陈旧的意识变得温暖感人,把生机勃勃的新兴幼芽儿在爱抚之中扼杀!

煤油灯放射出昏黄的光辉,玉儿在灯下做她的功课,姐姐壁儿就着亮儿,飞针走线。前几天妈让师兄去买了块布,她这会儿正用它来为自己、为妹妹各做一件衣裳。师兄一个男人家,还真会挑呢,这块布,绿莹莹的底子,撒满了白花儿,就像翠叶儿上托着的玉簪花。洋布又轻又软,捏在手里,叫人从心眼儿里爱。壁儿量着妹妹的身材,又比着自己的旧衣裳,裁成了两件夹袄的面儿,配上旧里子,一针一线地缝起来。八月节说话就到了,父亲的宝船也就要完工了,师兄不是说要带着全家去逛万寿山、照相吗?这新衣裳正好穿着去。壁儿长这么大还没照过相,没出过这么远的门儿,早早地就准备上了。她猜想,到了那一天,她和妹妹穿上这新衣裳,照出像来一定非常好看,说不定逛万寿山的人都争着、挤着来瞅呢,〃这是谁家的俩姑娘呀,长得比画儿上的美人儿还俊!是玉器梁家的!〃那时候,她可得管住自个儿,不许害怕,不许害臊,要不,照出相来可就没她本人美了。。。。。。。这么想着想着,她不觉自个儿笑出声来。

〃姐,你乐什么呀?〃玉儿问她。

〃姐心里高兴才乐呢!瞅这新衣裳,你不乐吗?〃

〃啊,我还能不乐?正等着穿呢!天天瞅月亮,盼着它圆得像一只玉盘!姐,月亮怎么圆得这么慢啊?〃

〃快了!〃帮着壁儿打扣子的母亲白氏说,〃'小枣儿红,月儿明',没几天儿了。咱们回回,不在乎这个八月节,也就是图一个居家团圆的吉庆。到那天,妈给你们买白糖桂花馅儿的、豆沙馅儿的、枣泥馅儿的清真月饼,买西瓜,买果子??'今儿个是几儿?,您不买我这沙果、苹果、闻香的果儿?!'〃贫病之中的白氏,瞅着两颗掌上明珠,心里也泛起甜蜜的柔情,轻声学着卖果子的吆喝声,为这娘儿仁的中秋夜话增添一点乐趣,〃你爸没日没夜地忙了三年,也该让他歇歇了!〃

母亲的轻声慢语,激起了玉儿无限的向往,她放下写字的毛笔,爬到炕上,卷起窗户上的纸帘儿,又在急切地瞅着那还差几分没有盈满的月亮。

小院里清凉如水,月光下,小枣儿红了,石榴熟了,指甲草、茉莉花在窗下开成一片,散发着淡淡的幽香。墙根儿底下,草棵子里,蛐蛐儿轻轻地唱着:〃知??知??〃好像也在催促着那美好的时光早些到来。

前边琢玉坊的窗纸也透着灯光,在〃沙沙〃的磨玉声中,梁亦清手捧着郑和下西洋的宝船,正在加紧精雕细刻。合同期限迫在眉睫,蒲老板在等着他,沙蒙?亨特先生在等着他,患难老妻和两个女儿在等着他,他自己也在等着这艘宝船竣工的时刻。三年,一次多么艰苦卓绝的航行,他像一名久经沧海的老舵工,稳稳地把着舵,在疾风恶浪、激流险滩之中小心翼翼地穿行,不容许有一丝一毫的差错,一分一秒的懈怠,现在,遥远的航程就要结束了,站在船头纵目望去,已经看见了近在咫尺的彼岸!

他喘息一下,用粗糙的手掌抚摸着巍峨的宝船,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意。不容易呀,〃马哈吉〃郑和,梁亦清陪着您一块儿闯过来了!他注视着器宇轩昂的郑和,注视着甲板上劈风斩浪的一个个人物,仿佛他也加入了那雄壮的行列,仿佛那开往麦加的宝船上,也有吐罗耶定巴巴的身影!啊,巴巴,您现在到了哪儿了?我的心一直跟着您呢,我留下了您的易卜拉欣,把他抚养成人了,这宝船,穆斯林的宝船,是他和我一块儿做出来的!

他想象着,这件宝船出现在黄胡子、蓝眼睛的洋人亨特先生面前,将会是怎样的惊讶、赞叹,一定用我们听不懂的洋文说:嗅,中国有这样的能人,果然把〃三奇〃合而为一了!他还想象着,要是亨特先生把这件宝船拿到什么万国博览会上去展览一下,一定会得到更多的人赞赏!这不是胡思乱想。民国十五年,在美国旧金山举行的什么巴拿马万国博览会上,北京的象牙雕刻不就得了个金奖嘛!当然,他梁亦清不是为这个才做宝船的,这宝船上凝聚着他一生的心血和信仰,只要这宝船能够周游四海,让天下的人知道中国玉雕艺人有怎样的手艺,他就知足了,就算没有辱没〃玉器梁〃世世代代的声誉!他进一步设想,那成千上万的观看宝船的人,一定也有穆斯林,如果他们知道这宝船出自中国的穆斯林之手,一定为〃朵斯提〃感到无上的光彩!不,这办不到,宝船L没刻着〃经字堵阿〃,也没刻着他梁亦清的名字,谁也不会知道他!

梁亦清感到一种莫名的遗憾。艺人毕竟是艺人,不能和著书立花的文人、挥毫作画的画家相比,不能在自己的心皿化成的〃活儿〃上题款、盖章。艺人是下贱的工匠,自古来〃好人不下作坊,好马不上磨房〃,就连明朝的琢玉大师陆子冈,被召进皇宫制作御用的物件儿,也不许他在上面留名,为这,陆子风差点儿丢了脑袋!。。。。。。但是,这点儿遗憾,只在梁亦清的心头闪了那么一闪,也就自生自灭了。手艺人,想这些于什么?普天下三百六十行,能工巧匠不只是〃玉器梁〃,千古留名的能有几人呢?那紫禁城里的宫殿,颐和园里的万寿山,天坛的圄丘台、祈年殿,卢沟桥的狮子,居庸关的云台,还有那万里长城,不都是木匠、石匠、泥瓦匠造的吗?现如今,都归功于什么秦始皇啦,西太后啦,哪一个曾经刻上了匠人的名字呢?后世的人谁知道有多少艺人在那上面花了心血、搭了性命呢?

水凳儿又蹬起来,蛇子又转起来,梁亦清屏弃一切杂念,重又投入专心致志的创作,在三保太监郑和那饱经风霜的眉宇之间做画龙点睛的镂刻。郑和,这位杰出的中国穆斯林,在他手执罗盘、眼望麦加,指挥着宝船与风浪搏斗的时刻,一定是镇静沉着、胸怀坦荡的,人间的苦难,自身的荣辱,都置之脑后了,他大概也没有想到自己的身后,会在全世界航海史、中国穆斯林功业史上占据光辉的一页,留下显赫的姓名吧?梁亦清怀着崇高的敬意,紧紧盯着郑和那穿透万里云天冲破万顷碧波的眼睛,惟恐自己睫毛的一闪、心脏的一跳都会影响雕刻的精确,有损于那双眼睛的神采。。。。。。

韩子奇一直守在旁边,目不转睛地领受师傅那精湛达到极致的技艺,这是他至高的艺术享受和外人无缘分享的殊荣。

突然之间,他感到师傅的神色有些不大对头。

宝船上,郑和的那双眼睛变得模糊了,仿佛郑和由于远途跋涉的劳累和风浪的颠簸而晕眩了,他要做片刻的歇息了?不,是梁亦清自己的眼睛。。。。。。眼睛怎么了?像一片薄云遮在面前,缭绕,飘动,他努力把眼睛睁大,再睁大,也无法清晰地看清近在眼前的郑和!

梁亦清双脚停止了踏动踏板,微微闭了闭疲倦的眼睛,笑笑说:〃这活儿,越到画龙点睛的时候越费眼啦!〃

韩子奇默默地看看师傅的眼睛。那双眼睛,深深地陷在眼眶之中,上下眼睑重叠着刀刻一般的三四层纹路,眉毛和睫毛上被玉粉沾染,像冰雪中的树挂,像年代久远的古迹上的霉斑,几十年的琢玉生涯,师傅把自己琢成了一个苍老瘦硬的玉人!那一双眸子,从原来的清亮、乌黑而变得像雾霭山岚一样黯淡;托着瞳仁的眼白,已经布满了鲜红的血丝,像两颗玛瑙!韩子奇为师傅感到痛惜,为自己感到惭愧:师徒如父子,为师傅分了多少忧愁和辛苦呢?

〃师傅,您歇着吧,这活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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