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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建新坐在陆老太太的下手,正含笑捧着两本厚厚的账簿道:“母亲,这些都是细软,大件的螺钿桌椅等物都在库房里,还请您老人家派个人去清点一下,账册都在这里。只是惭愧了,儿子俸禄太低……”
陆老太太还没开口,就听陆建立道:“大哥说哪里话,你四时八节送回来的节礼难道不是钱?”
陆建新赞许地看了陆建立一眼,这三弟关键时刻还不算呆笨。
陆老太太点头道:“又不是去做贪官刮地皮的,让你为难了。我听大儿媳说,江南湿寒,你的身子骨也不是太好,也该好生保养保养才是,你倒好,尽省下拿回家了。你手下的管事得力,打点的节礼真是不错,你父亲在世时,每次都极喜欢你送回来的那些东西。”一副满意到了极致,完全相信陆建新大公无私的样子。
陆建新缓缓道:“那管事的人……的确是很能干,很难得的。”
林谨容看他那欲言又止的模样,便肯定安排节礼的人当然是荷姨娘了。陆建新也真是忍得,若是旁人,只怕这时候就借机把荷姨娘给推出来了,偏陆建新只说是个管事的人,半点都不急,循序渐进,稳打稳扎,果然是真爱这荷姨娘啊。
陆建中与宋氏本来就不高兴,现在听到陆老太太与陆建立都说陆建新尽省下拿回家了,那偏心真是偏到没地儿了,郁闷简直说不出来。按他们想着,老大为官多年,又是外放,俸禄可比京官高得太多,为人精明强悍,哪里可能才有这点点家私?不过是看着好看罢了,一定藏了私。他们苦死苦活,付出的心力和挣下的家当没人看得见,老大杂七杂八弄些东西回来装门面,却人人都道他好,真是人比人气死人。
陆建中就道:“咦,我听说大哥许多好砚好书好字画,还想问大哥要点装装风雅呢。”那些东西也老值钱的好不好,老大没装好,怎么也该弄几样装点样子才是。
陆建新一笑,道:“二弟你莫急,不是都在这里么。”起身在最大的那只箱子里头又抱出个小箱子来,含笑打开道:“怕受潮,装了两层。”里头果然是些古砚并字画,陆建新小心翼翼地把那箱子放在了陆建中面前,微微带了些嘲讽:“书么,单装的,我就不拿出来充公了,我与二郎搜集了多少年,为的是家中读书的子弟能够增长见识,谁要看都可以,我舍不得也不愿意它落到不会读书也不懂爱惜的人手里。”
赤裸裸的炫耀和讽刺,除了陆缄面无表情以外,陆建立与陆缮都带了几分笑意垂眼不语,二房却是集体青白了脸。老太太忙打圆场,招呼林谨容过去:“不是说你不好么?怎地又起来了?怎不见你婆婆?”
林谨容行礼站起,将帕子半掩了口,悄悄看了陆建新一眼,低声道:“婆婆没来么?孙媳妇这就去看看。”
陆建新半点异色都不显,淡淡地道:“不用去看,她也病了,头疼。”不过是个妾室的名分而已,林玉珍只需接杯茶或者默认便可,又不需要做其他的表示,也不影响什么,就那么难?简直是无法无天了!
陆老太太便道:“那请大夫看了么?”又看看窗边,叹道:“这天儿也真是怪,自那日下过一场雪后便再不见下,一直这样的大太阳,早晚凉得厉害,午间却又热着,叫人难受。难怪得连着病了两个人。二郎媳妇倒也罢了,年轻着,大太太却是前些日子就听说不好了的,叫人好不担忧。”
宋氏就道:“婆婆放心,儿媳这就去看看大嫂。”又含笑去问涂氏:“这里没我们女人家什么事,不如我们一同去看大嫂?”除了老太太外,所有人都知道林玉珍为何不快活,妯娌二人约着,正好去刺刺林玉珍。
涂氏有些不想去,却不好推脱,只看着老太太:“婆婆这里也要人伺候……”
陆老太太不知根由,便道:“我这里有人伺候,外间事杂,都去做事吧。”又道:“二郎媳妇病着就不必在这里候着了,自去歇息。三郎媳妇同沙嬷嬷一道,着人将这些细软按着册子点清楚了,一并入库。”
怎么个个都有安排,就她没什么事儿?康氏这差事多体面,多好啊,显显然地就越过了她这个长嫂去。吕氏听得眼睛发绿,立刻起身道:“祖母,孙媳妇也不好意思闲着。”
陆老太太漠然看了她一眼,道:“你的妞妞不是一直不见好么?你不去守着她照料她,还要做什么?”
看来陆老太太是永远也不会原谅她,再给她机会了。吕氏难过地垂下眼,行了个礼,悄然退了出去,回房看到孱弱的女儿正在哭闹,不由越发烦躁大怒,恶狠狠地骂了一声“扫把星”后吩咐乳娘:“赶紧抱出去,听着就心烦。”又借故责罚了陆绍的通房一顿,心情才算是好了些。
陆老太太疲惫地揉了揉额头:“都散了吧。”却又开口留了陆缄:“二郎留着,我有话要问。”
陆缄与林谨容对视一眼,应了声是。
陆建新看了看林谨容,招呼着陆建中几个走了出去。
林谨容出了正堂,并不歇着,吩咐潘氏与豆儿:“我去看看大太太,你们好生守着屋子。”言罢自去看林玉珍,只恐宋氏又生事出来。经过陆纶之事,大房与二房已然势同水火,再不可能有转圜那一日了。
林玉珍蒙着头背身向里生闷气,咬牙切齿地恨不得想去把秋华院一把火给烧了才解气。方嬷嬷在一旁苦口婆心地劝:“太太,明明知道是那么回事……就是给她戴个凤冠,她也还是只野鸡,怎么也飞不上天去,您这又是何必呢?”陆建新姬妾的命运早已注定,不管多受宠爱,都别妄想生下一儿半女,何必非得这样拗着来?
“他不是爱极了那贱人么?我就不让他如意!”林玉珍烦躁地捶了床铺一下,方嬷嬷便不敢再说话。芳龄小心翼翼地探个头进来:“太太,二太太和三太太听说您不舒服,看您来啦。”
第408章 点汤
林玉珍正是兜着豆子找不到锅炒的时候,这个当口,除了陆老太太来她还会忍着起身去见以外,她看到任何事,任何人都是烦的,更何况来的是她的死对头,是来笑话她的,立时就厉声道:“不见!”
方嬷嬷真是拿她没法子了,这二房与大房虽然到了这个地步,但上头还有个老太太,外头还办着丧事,一不小心就传出难听话去了;何况涂氏也在外头,给涂氏没脸就是给陆缄没脸。她装病弱说不见也就罢了,这样大声地嚷嚷做什么?急得都要给她跪下了:“太太,您莫糊涂……”
林玉珍也晓得方嬷嬷是为自己好,又是伤心又是难过,可她就是忍不下那口气。
外间涂氏和宋氏都听到了林玉珍说不见,涂氏不耐烦受这种气,转身就走:“既然大嫂不舒服,我便改个时候再来好了。”宋氏哪里肯放她走,一把抓住她,道:“大嫂想是病得烦躁了,病人病语,哪里当得真?走,咱们劝劝她去。”于是站在门前大声道:“大嫂,老太太让我们来看看你。”
她一祭出老太太这尊佛,林玉珍就没辙了,里面沉默了片刻,方嬷嬷便走了出来,恭恭敬敬地请她二人进去:“我们大太太请二太太、三太太进去坐。”
宋氏得意地一翘唇角,她不好过,大房也别想好过。待进了屋里,但见光线昏暗,林玉珍木着脸倚坐在床上,淡淡地道:“怎么就惊动了老太太,烦累得两位弟妹又跑这一趟,不过偶感风寒,睡睡觉发发汗就好了。”
宋氏往窗边的如意纹六面开光圆墩上坐了,笑得十分和蔼可亲:“大嫂,话不是这样说的,小病一不小心就拖成大病了。请大夫看过了么?可服药了?千万要当心啊。”然后叹了口气,接过方嬷嬷递上来的热茶汤,压低了声音道:“都是女人,我说句实在话,咱们女人能靠谁?能靠得上的只有自己,自己不爱惜自己,谁还会心疼你?”
方嬷嬷听着这话要往不好听的方向拐了,连忙送上来一盘果子,打断宋氏的话:“二太太吃果子。”
宋氏理也不理,放了手里的茶盏,将块帕子拭了拭眼角,无限伤感:“我算是看出来了,儿子自有媳妇孙子,我们那……年纪一去,哎呀……说起来,过得最舒服的就要数三弟妹了,三弟这个人脾气真是好啊,只爱读书,这么多年就没见他有过其他心思……不似我家那位,房里人就五六个,有几个还是我回老宅养病的时候收的。”
涂氏先听她说儿子自有媳妇孙子,深有同感;林玉珍则想着陆缄自有林谨容与毅郎,还不是亲生的,生分得很;接着涂氏又听宋氏说起房里人,就很骄傲,陆建立再窝囊,千不是万不是,这方面做得真是好;林玉珍则是听出了赤裸裸的炫耀和嘲讽,三房是不要说小妾,连通房也没得一个,二房则是通房一大堆,却从来没提过要正式纳妾,更没有谁生下过一男半女。对比着,怎么都是她最难过,最没面子。
宋氏见她虽然强撑着,眼睛却已经红了,便再接再厉地用闲话的语气道:“大嫂啊,我说你也莫要太认真,太计较了……不就是个来历不明的东西么?虽则听说她在江南挺得脸的,可那是外人不知道啊,她有什么?能和你比?为了她气坏了自个儿,那可真是得不偿失!不过我也奇怪,难道早前你就不曾听说过这事儿?那时候怎么就不管管?”
林玉珍气得发抖,她最在乎的就是这两样,咬紧了牙好容易忍下这口气,摆出一个高贵冷艳的姿势训斥宋氏:“二弟妹可真是个伶俐人儿,我不过是吹了寒风有些头疼,怎地落到你眼里就生出这么多事儿来?我不在江南,难道不该有人伺候大老爷么?你不在家,难道就不该有人伺候二叔么?这是为人妻子的本分!你虽是好心,但也管得太过宽了些。可见大侄儿媳妇总是犯错,五郎犯错,和你这爱生是非的性子也是有关系的。不是我做嫂嫂的托大要教训你,但真是给五郎的事吓着了,不说不成!平日里看着你不是个多话的性子,怎地今日这般的讨人嫌!莫不是给五郎的事情刺激得神志不清了吧!”
林谨容走到门口,刚好听见林玉珍说的这席话,不由得暗笑了两声。林玉珍这次可算是口才最好的一次了,不是要踩彼此的痛脚么?我有痛处,你也有!
屋里一阵静默,还未听得宋氏反击,又听得林玉珍大声道:“点汤来!”客至奉茶,辞则点汤,林玉珍竟然是半点脸面都不给宋氏留,直接赶人走了。
只听得里头“哗啦”一声响,宋氏冷笑了一声:“我本是好意来劝解大嫂,大嫂却如此心胸狭窄,不服人尊敬!我看神志不清的人是你。也罢,你正伤心着,我不与你一般见识!三弟妹,我们走!”
林谨容掀起帘子走将进去,笑道:“这是怎么了?好好儿的二婶娘怎地这样生气?”
虽则知晓这回林玉珍也气得够呛,但宋氏眼里也在冒火,并不理睬林谨容,只冷笑一声便拂袖而去。
从始至终,涂氏就没说过一句话。此刻方在后头停了停,看着林玉珍道:“大嫂安心养病,我是老太太让我来看你的。”却是故意撇清她和宋氏的关系,不拘如何,多少她也有些感念沾了林玉珍的光,没让二房侵了三房该得的财产去。
可惜林玉珍哪里有心思去管这些闲事,也懒得理会涂氏的示好,只抿紧了嘴唇板着脸不语。林谨容便道:“我送两位婶娘出去。”
回过身来,就见林玉珍咬了牙道:“我必不叫那小贱人得意!逼急了我,我便去见老太太!我倒要问问老太太,这个时候要抬举一个贱人做妾,究竟是孝还是不孝?”
虽然知道是气话,但方嬷嬷还是吓了一大跳,一迭声地道:“太太,太太,您千万莫犯糊涂,这是损敌一千自伤八百的事情。”固然荷姨娘定然不能成了,但林玉珍与陆建新只怕也走到头了,更不要说长房的名声会因此受损,这正是二房想看到的结果。
方嬷嬷哀求地看着林谨容,林家可没谁知道陆建新不能生了的事情,她去求林家人劝林玉珍容易,但事情闹大了对林玉珍总是不好。
林谨容垂着眼道:“姑母,论说这事儿轮不到我管,但我想着,咱们就是最亲的。我只想问您一句,公爹可曾明明白白和您提过这事儿?”她说过不管,也真不想管,可到底还是不能不管。
林玉珍道:“他敢!”
林谨容道:“那您和老太太怎么说?今日公爹在老太太面前只说管事的管得好,其他半点都没提的。”既然人家都没明白提出来要把荷姨娘怎么办,不过是说要交账册,林玉珍跳个什么劲儿,告什么状?那不是找抽么?骂宋氏的话虽然说得酣畅淋漓,气也出得够爽,可到底还是上了人家的当,立刻就犯蠢了。
即便是结发夫妻,也还是这样的滑不留手,半点错漏都没有。林玉珍也回过味来了,木木地呆坐着不动。
林谨容看着林玉珍这模样,说不出心中的滋味。仿佛是看到了另一个自己,也是这样的众叛亲离,无路可走,无计可施。只不过那时候她是更卑微,悄无声息的存在,林玉珍却是外表风光,其实寒不自禁。便亲手端了碗汤过去,柔声道:“姑母,这是平洲,不是江南。”
方嬷嬷不失时机地劝道:“太太,亲者痛,仇者快!”若是荷姨娘还能生,那也就罢了,争一争,吊一吊总有好处;可既然不能生,为何还要和自己过不去?
林玉珍伸手隔开林谨容递过去的汤,侧身向里,许久不发一言。
暮色降临,外间点上了灯,和尚做法事的梵唱声响起,又到了晚上哭丧的时候。芳龄挑起帘子进来,为难地道:“大老爷问,大太太和二奶奶可好些了,该尽的孝道还是要尽的。”
林玉珍长出了一口气,缓缓道:“告诉大老爷,今日太晚了,让从江南回来的管事明日来给我磕头吧。”顿了顿,道:“还有早前回来的那两个,闲了这许久,也该过来守守规矩了。”林谨容说得对,这是平洲不是江南,大孝三年,待她慢慢地来。
方嬷嬷长出了一口气。这就对了,岂能让那女人一枝独秀?大丧期间,谁能翻得起浪花来?先把实在的金银拿到手再说。
林谨容看着窗外那盏随风旋转的白纸灯笼,暗想,早些年陆建新容得林玉珍,怎地现在就容不下了?果然是心意易变。
既然林玉珍服了软,陆建新也就见好就收,吩咐人来道:“既然太太和二奶奶还是病着,就以身体为重,改个时候在老太爷灵前告个罪也就是了。”
林玉珍冷笑了一声,看着林谨容道:“儿子才靠得住,可惜我没亲生儿子,你可把毅郎看紧了。”
第409章 莫嫌
烛火摇曳,满室温暖。
陆缄坐在毅郎的小床边,满脸温柔地看着熟睡的毅郎,低声道:“阿容,你不要多想,安安心心的。将来不拘如何,我总能养得活你和毅郎就是了。”若是陆建新真的有了亲生儿子,他也无意和人争这个长房嗣子,他腹中自有诗书,自有功名,再论做生意,他也不是舍不下脸去。
是的,如今的情形和前世已经大为不同,不单她自己有钱财傍身,陆缄与前世也不一样了,林谨容不由一笑:“二郎的心意果然我最知道,我也是这样想的。何况,咱们真的不缺钱,我的毅郎也不会没钱花用。”
陆缄沉默片刻,低低一笑:“那是你的,我只有个老爷子给的珠子铺,还有就是一肚子的书,一笔好字,还能补补古字画,你莫嫌我。”
林谨容被他后头那句“你莫嫌我”给惹得心中一动,不由得就多了几分柔软,故意道:“夫君是告诉妾身,若是生意不成,你也饿不着我们娘儿俩,你不但腹中自有诗书,还能写得一手好字,更能替人修补古字画?”
陆缄一怔,随即哑然失笑,点了她的翘鼻头一下,道:“我还会挖野菜!下河捞鱼!”
夫妻二人相视一笑,都觉得心里满满的。
林谨容问出一个久藏在心中,早就想问他的问题:“你怎会什么都想学?什么都在学?”
陆缄抓起毅郎胖乎乎的小肉手,握在掌心里,轻声道:“早年我一直巴望父母亲早日生出自己的亲骨肉来,我想那样他们兴许就会放我回家了。可是随着年岁增长,我就开始担忧,如果真的那样,我将如何自处?我只有拼命的读书,努力做到最好,多学本事,我想,即便是真有那么一日,我有了功名自是什么都不怕,万一不能中,有一技之长也饿不死……”他有时候觉得茫然在这世间,孤身一人,无处可去,无处可依,觉得担忧惶恐到了极点,却无计可施,只能把所有的忧虑惶恐化作学习的动力。
林谨容轻轻抚摸着他手上常年练字留下的茧子,垂着眼道:“敏行一定很累,很不容易吧?”一直背负这样的重担,轻松不到哪里去。不论是前世的陆缄,还是今日的陆缄,都不容易。
“……”陆缄沉默片刻,轻轻摇头:“现在回过去想,也不算什么,你也怪不容易的。”反手将她的手握在掌心里,拉到毅郎的小手旁,将她和毅郎的小手一起握在手中,极小声,却极坚决地道:“我们一家人一起,一定要过好日子。毅郎只能在你我身边长大!我再不要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