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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糖吃多了,光嘴甜。”大嫂笑嗔着,望了望外面的大太阳天,“老天爷终于是放晴了。不然总是下雨,看你那么难受,也真作孽。你这药再吃几天就该换一副了,给你好好养养肺。”
我说:“我真没你们想的那么虚。我今天从山下一口气走上来,气也不喘,头也不晕的。”
大嫂瞪我一眼,“之前下雨天像个从棺材里扒出来的人,是谁?”
“是谁?”我嘿嘿傻笑,“不认识呢。路过的吧?”
大嫂赏了我一个白眼。她容貌秀丽,这个白眼,自然也是个漂亮的白眼了。
我帮着大嫂收拾了厨房,然后把鱼拎出来杀了。这莲花鱼肉细刺少,我以前也很爱吃。不过现在身子不好,鱼又是腥荤之物,我是看得到却吃不到。
正拿刀一点一点地刮鱼肉末,外面传来人声,想是大师兄回来了。
我大师兄叶怀安是名门公子,生得如传奇小说里写的那些大侠一样,高大英俊,为人正直,武艺超群,威武不凡。除了人有点唠叨,就几乎没什么缺点了。当然我大嫂汪惠英也是江湖医仙之女,兄嫂两人郎才女貌,十分般配。
大师兄是师父的俗家弟子,早几年已经下山了。这次举家回来,其实主要还是为了我。
当年一箭差点穿心,体内又毒上加毒,我只差一点就真的呜呼了。师父和二师兄花了数日才抢回我一口气,可我依旧还是很凶险,师父只好去信将成家在外的大师兄夫妇叫了回来。
大嫂一出手,救了我一条小命。从那以后,每隔几个月,他们全家就要进山来看我一回,给我看伤换药方。
我就同大嫂说:“连累你们跑来跑去的,十分过意不去。”
大嫂爽朗笑道:“家里人多事杂,特别是逢年过节,要送礼,要开宴,麻烦死了。我还巴不得远远躲开!你大师兄也不爱应酬,小冬又喜欢回山里玩(。电子书)。你也不要东想西想的了。”
大师兄一进门就说:“这天,一会儿下雨阴冷得很,一会儿出太阳又热死人。”
我把午饭端给他,问:“师父怎么样了?”
“老样子,闭关没消息。我顺便去看了你三师兄一趟。你三嫂快要临盆了。”
三师兄前年下山后就在隔壁大游镇开了个药铺,后来娶了当地一个布商之女。三师兄老实敦厚,三嫂倒十分泼辣,夫妻俩一个管店,一个抓药,生意做得红红火火的。
大嫂掐指头算了算,“日子过得可真快,难怪人家说山中无年月。我这还得准备一下,到时候不能空手上门。”
我问:“看得出是男孩还是女孩不?”
“只知道是双胞胎。我看不来这个,回头你和你大嫂上门去拜访,让你大嫂看看吧。”
小冬抓着几张纸跑过来,“爹!我功课做完了!”
大师兄拿过来看。小冬已经拉着我的手要往外跑。
“回来!”做爹的一声大喝,“你这写的什么鬼画符!”
我笑嘻嘻地把小冬往屋里推,趁大师兄忙着教训儿子,脚底抹油跑走了。
第 65 章
道观并不大,除了正殿外,其他屋子都住了人,后院还有猪两头,鸡六只,鸭四只,狗一条,菜地半亩,山涧一汪,鱼一群。
午后的水潭被太阳照射得碧绿剔透,宛如一块上好的冰玉。
潭边有棵大榕树,树下有张竹台。青山碧水,微风送爽,我吃饱喝足,躺在竹台上,翘着脚一晃一晃,闭上了眼。
很温暖,很惬意。
背靠在一个温热坚实的胸膛上,腰被小心圈着,保护的姿态,真让人安心。
身下的马慢慢地走在沙地上,我们跟着一摇一晃。
碧空如洗,阳光灿烂。有人体贴地用白纱巾围住我的脸。我握着缰绳,回头冲他微笑。
那人也回我一个温柔地笑,面目却像隔着千山万水一般,看不真切。
他是……
我张口想叫他的名字,那个声音却堵在了喉咙里。
他是……
气息在胸腔里一阵翻涌,我猛地张开了眼睛。
夕阳已经将整个山谷染成了暖黄色,太阳在山腰最后地燃烧着。我枕在一个人的腿上,身上盖着他的衣衫。衣服很暖,散发着山里白芷花那带点甜苦的清香。
我抬起头,看到一张被夕阳勾勒了金边的清俊侧脸。
“二师兄。”
夏庭秋低下头,笑容温柔似水。
“醒了?”
“嗯。”我揉着眼睛坐起来。
做梦混乱的气息还没平复,动作一时有点急,我呛咳起来。
滚烫的掌心贴着后背,一股热流传输过来,将我混乱的气息抚慰平静下来。
我抹了抹嘴角,转头冲二师兄笑了笑,“谢谢二师兄。”
“好点了?”
我点头。
夏庭秋温柔无害的笑容逐渐扩大,脸也越挨越近。我心里《奇》大叫不妙,不待《书》抽身,一双魔爪已《网》经袭了过来,揪住我的脸皮。
“小丫头不学好呀,大白天不盖被子睡外头,吹风招病吗?不想活了老子就把你一脚踹潭子里淹死好了。”
他一边说,一边把我脸皮朝两边拉扯去,就和拉面团一样。
我哇哇大叫,手舞足蹈,无奈打不过他,嘴皮合不拢,连话都说不顺。我只好也使出我的必杀技,舌头抵着门牙,冲他嗤嗤弹口水。
夏庭秋一脸嫌恶地把手一松,我的脸皮又啪地一声弹了回来,痛得我又嗷嗷叫。
夏庭秋笑嘻嘻地看着我,一双桃花眼弯弯的,“知错了不?”
我怒,伸爪朝他俊秀的脸蛋抓过去。
夏庭秋就地一个翻身站起来,我扑了个空,还把下巴磕得生疼。
“武艺退步到这个地步。”夏庭秋一脸惋惜地摇头,“虽然你当初也不是什么武林高手,可好歹比阿黄强一点。如今阿黄扑骨头的姿势,都比你优雅几分。”
我跳起来,指着他大叫:“姓夏的,你不要太嚣张!”
夏庭秋伸出白皙修长的手,理了理鬓边一缕散发,道:“师兄教训师妹,怎么使不得了?”
我气鼓鼓,“你就知道趁师父闭关,跑来欺负我。我告诉你,你别得意。等老子养好了伤,保管打得你神仙都认不出来!”
夏庭秋掏了掏耳朵,“这话听得我生耳屎。四年过去了,你还是当初那个菜鸟样。”
我气不过,伸脚踢他。
夏庭秋呵呵笑着闪到一边。我这才看清他原来穿着一身道袍,不过并不是平日待客的那种做工精致的束腰长衫,而是宽袍大袖,下面是条皱巴巴的灯笼裤。
这一身衣服,料子褪色,布料松软,简直不修边幅到了极点,再配上夏庭秋那头乱得尚且有几分形状的发型,外人晃眼一看,肯定以为此人是山里的土匪流氓。
好在我二师兄这人修长挺拔,肩宽腿长,这身衣服穿着,不至于太狼狈。
我收了腿,笑问:“哟!今天怎么这个打扮?你平时不是最爱俏的吗?穿这样,山下的大姑娘小媳妇见了,恐怕心都要碎了。”
夏庭秋也很是不悦地看了看身上的衣服,“没办法,下山作法,穿漂亮了惹桃花。”
“你身上的桃花,都可以开满整片山林了吧。”我说着,和他一起朝宅子走去,“这次是捉鬼还是除妖啊?”
“捉鬼。”二师兄冷哼了一下,“虹桥镇上的张财主家死了个小妾,说是死后家里就不太平,老太太和小少爷生病,大太太半夜总见鬼影在窗户前飘。”
“那你去看了,是什么?”
“张家人说小妾是生病死的。我看那鬼分明是被西堂花的枝叶毒死的。张家大太太就昏了过去了。”
“还真是毒死的?”我不由仰慕我二师兄。
夏庭秋嘿嘿笑,手又贱贱地伸过来要掐我脸,给我躲过了。
“你二师兄是什么人?我可是金天师的嫡传弟子,门下高徒。”
“高徒。”我点头,“平时也就画点符,哄骗山下的小媳妇老妈子掏钱。”
夏庭秋咧嘴笑,“冲撞本师兄我,今晚给我倒洗脚水赔礼道歉!”
“美得你!”我拉着眼皮吐舌头。
夏庭秋扑过来抓我,我哈哈笑着躲开。我们俩追打着跑进了院子。
大嫂正在收晒在院子里的花生,对周围的鸡飞狗跳视若无睹,只轻轻说了声:“开饭了。”
我和夏庭秋猛地打住,然后不约而同地朝着饭堂扑过去。
因为下午睡觉去了,答应了小冬的粉丝鱼丸让大嫂代劳做了。小冬咬着筷子说娘做的没有小姑姑做的好吃,被他爹在左边头上敲了一个包。这孩子今天功课没做好,右边头上已经被敲了一个包,这下终于对称了。
同往常一样,吃完饭,我洗碗,大师兄带孩子,大嫂和二师兄去烧洗澡水。
那也不是普通的洗澡水,是专门为我准备的。大木桶里放进各种草药,煮成暗褐色,再放温了,然后我再跳进去浸上一个时辰。
等时辰到了,我又已经呵欠连天了。
大嫂给我诊脉,满意道:“天气暖了,的确是好多了。再泡一个月就不用泡了,然后可以开始试着调息运气了。”
我大喜。这药水泡了四年,都快把我泡成一根皱皮木桩子了。想我当年皮肤多白皙的,这些年来总被二师兄嘲笑我是南越的黑村姑。
我说:“想我当年,千里走单骑,穿草原,过沙漠,纵横万里,所向披靡。如今啊,唉,如今……”
“如今呀,你就好生伺候你这个小身子骨,能多活几年就多活几年吧。”大嫂把帕子丢给我,转身出去了
我冲了个澡,换了衣服走到院子里。
连日阴雨,今夜终于天空晴朗了,漫天星光璀璨,十分美丽动人。
我多披了一件衣服,爬上屋顶坐着看星星。
只要天气好,山里的星星,和沙漠里的,也没什么分别。风吹树林,照样发出悦耳的沙沙声。
我从怀里掏出一只翠玉短笛,凑到嘴边,吸了一口气正要吹。
一声阴恻恻的声音从后方飘了过来:“你要吹它,我就把你掐死了丢山里喂野猪去。”
我没好气地回过头,“你烦不烦啊?技艺不好才要经常练习嘛,不然哪来的进步?大嫂都说了,我要练肺,让我吹点乐器。”
夏庭秋爬到我身边,“你什么时候练不好,非要这时候。大半夜的,一道笛声高不着调、低不就谱,时断时续,阴魂不散的,鬼都怕你。你没发觉自打你开始练笛子后,咱们这山谷里就听不到鸟叫虫鸣了?”
我侧耳一听,果真四野寂静。
我绝倒了,拍着房瓦大笑,“高!我实在是高!无意间竟然练就了如此神功!”
“上好的青玉笛,别弄坏了。”夏庭秋气急败坏地一把将笛子抢了过来。
我笑了好一阵,终于畅快了,躺在房顶上,枕着手看星星。
“二师兄。”
“什么?”
“我下午又梦到他了。”
夏庭秋顿了一下,转过头来。
我扯了扯嘴角,“多奇怪,明明知道这个人我认识,可就是叫不出名字来。明明知道梦里的一切都是我经历过的,我都记得,偏偏不记得他了。”
夏庭秋低声说:“小雨儿,你是知道他的,我们都和你说过了。他叫封峥,你们一起出使北辽。你喜欢他,他不喜欢你。他带兵来抄你家,你气红眼了给了他一刀。后来他伤好了,镇守边关去了。最近如何,我倒是不知道了。”
第 66 章
我闭上眼,“你说的我都还记得,可总觉得像是别人的故事。就好像我说你欠了张三李四的钱,拮据手印俱在,你却不记得了。”
夏庭秋不屑地哼了一声,“老子才从不欠人钱。”
我笑:“是。您老是南海巨富,家里金山银山,冬天取暖就靠烧银票。”
夏庭秋看着我,认真地说:“其实,忘了就忘了吧。这个世界上早没了陆棠雨这个人了。连我们玉龙观里都没了陆家小师妹,你是我们后来收的老五呢。”
我莞尔,“那你说,以后我行走江湖,该用什么名字啊?”
“名字有那么重要吗?我看江湖上那些张玉姑、王春花的,都过得好好的。”
我不屑,“我一定要想一个气派的,响亮的,一说别人就记住不忘的。”
夏庭秋歪着脑袋,眼珠一转,“有个名字不错。”
“什么?”我坐起来。
夏庭秋咧开嘴,又露出那种我再熟悉不过的邪恶的表情。
“你大娘。”
“啊?”我发愣。
“倪大娘啊!”夏庭秋得意洋洋地解释,“人家问,女侠贵姓。你就说,小女免贵姓倪,人称倪大娘。”
他学女声没有人妖王爷学得像,倒更像宫里太监说话,听着让人浑身起鸡皮疙瘩。
夏庭秋笑得东倒西歪,我的脸却是一阵青来一阵白的,只想拖了鞋子狠狠抽他那张臭脸。
“低度,太低俗了!亏你还读了那么多年圣人书,满脑子竟然是这个东西。”
夏庭秋不服,“那好!你来说个不低俗的!”
我高傲地仰起下巴,“我早想好了,跟我娘姓罗,将来就叫——”
“罗锅?”
“不是!”
“锣鼓?”
“也不是!”
“螺蛳?”
“欺人太甚!”我大发雷霆,扑过去又要施展我的爪爪神功。
“罗女侠饶命呀!”夏庭秋大笑着东躲西闪,就是没让我碰着他一片衣角。
我们俩在房梁上追来赶去,把瓦片踩得咔咔作响。
最后是大师兄忍不住了,冲出来吼:“再闹就把你们两个捆着丢猪圈去!”
夏庭秋拉着我伏在房顶上,我们俩闷声笑了半天。
我乘机打了夏庭秋一拳,“都是你,为老不尊!”
“是是,小师妹说得对。”夏庭秋掏出笛子,“那我给你吹一曲赔罪吧。”
二师兄精通音律,小小年纪就是江湖山人尽皆知的神童。听他吹曲子,又衬着这样美好的夜色,倒也是十分享受的事。
夏庭秋修长的手指执着笛子,悦耳的乐声响起,宛如一阵清风拂面吹来,又如一股清泉流入心田。
我躺在他身边,闭着眼,听他吹出星辰浩瀚、林海生波,原本纠结的内心也渐渐平静了下来。
曲子不知什么时候结束的,只觉得余音绕耳。
我们俩并排躺着,一时谁都没说话。
幽静中,一点动静从隔壁房顶上传了过来。
我们好奇地望过去,只见小冬笨手笨脚地踩着梯子爬上了房顶。那个房顶上面有个平台,有时候会用来晒草药的,所以我们也不担心孩子会站不稳掉下去。
小冬噔噔走到平台边,左右看看,见没人,便解开了裤子,掏出小家伙来。
我大惊。夏庭秋闷笑,“这孩子要干嘛?”
只见一道水柱射了出来,划出一道弧线,落到屋下。
我明白过来,抽笑道:“还不是你出的馊主意,说站在高处尿尿能长高。”
夏庭秋这才想了起来,露出赞许之色,“不错,这小子果真有我当年之风。”
“是呀,果真。”我歪嘴笑。
夏庭秋听出我语气不对,“怎么了?”
我慢条斯理地说:“我只是忽然想起来,白天洗了你那件最喜欢的云缎衫子,晾在那下面还没收……”
话音未落,就见夏庭秋救火一般朝隔壁房顶扑了过去,一边大喊:“冬子,住手——”
我爆笑数声,爬下房顶,回屋睡觉去了。
第 67 章
山里的日子很平静。每日帮着大嫂洗衣做饭,带着小冬下山玩耍,回来的路上顺便摘点野菜,晚上再吹吹笛子,这就是一天了。这样的日子,我已经过了快四年了。
当初我伤得那么重,也是出乎我自己的意料的。
北上的时候,二师兄给我的药里,就有药能让人昏迷,脉搏全无,造成死亡的假象。我后来想,师父肯定知道我家出事,必然会派师兄们来寻我的。我自从知道萧政打算豢养我,便决定通过这个办法逃生。
药用蜡皮包着,藏在衣服的腰扣里,连草儿都没发觉。只是后来看我爹和弟弟惨死,心智大乱,忍不住冲了过去,中了一箭。药效发作,混合着体内本身被下的药,竟然产生了毒性,加上经脉被封之下又被重伤,若不是师兄们来得及时,把我从棺材里救了出来,我怕是真的等不到活埋就先咽气了。
记得自己幽幽转醒时,看到的是师父苍老憔悴的面容,是大嫂师兄们松了一口气的欣喜笑脸,我又欢喜又难过,很想哭,却流不出一滴泪来。
以前总听说书的讲故事,说某某英雄,少时不幸,家破人亡。听了那么多,却对那家破人亡并无具体概念。而如今真真切切降临到了自己头上,才发觉,这其中的痛苦和恐慌,简直无法用语言来描述。
后来我和师父说,以前总想着离开京城那个家来山里,觉得那里太压抑。可等京城里的那个家没了,才发觉自己茫茫然一片,找不到归路。我说,我以后就是无家可归的孤儿了。
师父摸着我的头发,语重心长道:“小雨儿,以后师父这里,就是你的家。永远都不会变的。”
我缠绵病榻的那大半年,若不是没有师父他们陪伴在我身边,我怕也支撑不过那拔毒之苦。现在想来,当初爹送我进山拜师,还真是在无意中为我寻了最好的去处。
我醒后,大师兄就告诉我,说我家人的遗骨,也已被我家旧部安葬了。皇帝在我爹的身后事上显现出的巨大的仁慈真是让我有点意外。
大师兄还说,皇帝说我北上时保护公主,取回国宝有功,将我厚葬在了一个青山绿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