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髑髅之花-第10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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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不防一个声音,匕首般插到他们中间。云缇亚的心跳猛地趔趄了一下。海因里希反应更大,没等那声音呼叫他名字就立即起身,转向过道外侧——大概在他的认识里,那边只有一扇特意叮嘱关上的加固门,再无旁人。

他们都听出来了。

是阿玛刻的声音。

云缇亚没想过能这么快又重新见到阿玛刻。

那个止步于他遥远记忆中的女人全身扎满绷带,四个士兵替她抬着座椅。她肋间的穿刺伤已经止住了血,手臂齐肩削断的切口却还不住地有鲜红往下滴,而面孔异常苍白,看上去仿佛这两种极端的颜色在争夺她的身体。

眉间晦暗,她似乎刚从一场深渊似的昏迷中挣脱。

云缇亚心头有件悬着的东西终于安稳落定了。她还活着,却不再是他要与之拼命的敌人,尽管第六军统帅的图章戒指仍戴在她仅剩的那只手上。床弩毁掉了她的大腿韧带和膝盖骨。兴许经过漫长的治疗可以再站起来,后半生也只能与拐杖为邻。她永远无法跨上马,无法奔驰作战,无法对起义者的军队造成任何威胁。

唯独这样才能把他必须杀死的阿玛刻和他所记得的阿玛刻分割开。

“你承诺过,”重伤的女人对典狱长说,“要把他的脑袋……送给我。”

她瞧也不瞧云缇亚一眼。

“我借给你印信,允许你暂时调动我的一部分军队……就为你这句话。我没叫你派人帮忙,因为我想亲手宰了他……但你居然……居然打算将我的猎物据为己有,还跟他串通一气!不可饶恕!”

海因里希脸色阴沉。他们先前一直在用茹丹语交流,阿玛刻懂得不多,不过看这情形,至少她听懂了他末尾那一句。

“别动怒,将军,”他改回大陆通用语,“否则伤口容易开裂。”

“哟,看这样子……觉得用不着我了是吗?”她无法动弹,却仍有力气冷笑,“别冲我使眼色……鬼才买你的帐。没什么权宜可讲。今天不作个了结,我决不干休!”

海因里希转向她随身的士兵。“将军喝了止痛剂,有点恍惚了。送她回去换药吧。”

士兵们面面相觑。

“这些全是我的部下。”阿玛刻昂起满布汗珠的额头。虽然虚弱,她眼角光芒犀利,不折不摧。“你无权指挥他们,只有我才能这么做!我仍是一军之首,在宗座褫夺我的职位之前!——你,拿你的佩剑给典狱长,然后出去,四个人统统出去,就让他冲着空气搬弄唇舌……告诉外面的兄弟随时做好准备。这是命令!”

“你带了多少人来?”海因里希脸上愈发难看,而她显然得意于此。

“两百,重装弩手,不多。你放心……他们没理由轻举妄动……除非让你惹毛了。”

胡闹。

长剑下意识从鞘中移出半寸。现在监牢里已没有任何不相干的人,昏暗和死寂扩大着这丝微小的响声。

“听好,海因里希,”女人说,“你可以选择。”

她的目光掠过囚室内的两个男人,像掠过一堆腐烂的肉,和一头即将被脔割的牲口。

“用你手上的剑斩断他四肢,掏出他的心脏,立刻。如果做不到……就杀死我。”

剑没再继续往外拔,也没收回去。

“冷静点,阿玛刻。”

声音极力压低,轻柔得好像情人在枕头上相互吻着对方的鬓发。

“做不到吗?来,朝我喉咙来一剑。付出这样的代价,还是得不到渴盼的东西……我又何必作为一个废人活着?怎么……连杀我也不敢?你害怕好不容易捡回性命的统帅被你结果了,外面我的士兵会跟你没完?……孬种!”她往后一仰,哈哈大笑,“来呀!来踩过我的尸体,然后试试能不能走出那扇门!有胆子背叛我,竟没胆杀了我!”

“你不需要这么心急。”

云缇亚说。

他十分平静。以前从没有哪个时刻预想过,未来的自己能如此平静地与阿玛刻交谈。“我来找你,就没打算全身而退。这条命始终要赔给你的。不管是谁掌控我的生死,他都会还你公道——”

“——闭嘴!!”

阿玛刻一扬手,黑电霍闪,狠狠抽在他脸颊上。云缇亚这才看清她唯一完好的左手握着根长鞭。血伴随灼痛,流经他唇沿。因为这剧烈的动作,她勉强裹扎上的伤口又重新崩开,绷带很快由斑白转为大片赤红。

“你没资格说话!凶手!……别自作慷慨想要把命施舍给我一样!”

我只是……

没什么想说的了。云缇亚闭上眼睛。

“看着我!心虚了?这会儿还把自己装扮成圣人?……看着你在我身上、以及当年的珀萨身上做的事!不,我不会等那一天……我不要谁赏赐的正义,只要此时此地能实现我当年的誓言!你以为砍了我使用武器的手,我就不能亲自了断你吗?你以为我这个废物只能可怜巴巴望着……求谁替我主持公道吗!”

海因里希反应敏锐,迅速将剑藏到身后,阿玛刻伸手来抽却扑空,她双腿无力,猝然栽倒在座椅前。他作势搀扶,不料被她拽住前臂衣袖,猛地一拉——

累赘的麻质袍服连同里面的衬衫抵抗不了她的蛮勇,应声撕裂。

苦心遮掩的肌肤暴露于另外两人视线下。

“啊……”

时间仿佛让监牢里的幽影吞噬了一小截。在这之后,阿玛刻点点头,说。

她不再恼怒。尽管所见到的景象本应该最大限度地激怒她。

典狱长的手臂完全不像曾经是个战士的人的肢体。它瘦得可怕,肌肉大块萎缩塌陷,犹如一条撒了盐的蛞蝓。那惨白的底子上开着花。不曾凋谢、却停留在枝头慢慢腐败溃烂的花,或大或小,或黯或艳,或散布或攒集,贪婪地掠夺他的健康当做养分,从而把自己的宿主变成了一个畸形怪物。云缇亚瞬间明白他穿得如此厚实的原因。从阿玛刻挑满讥讽的嘴角,他看出,她也明白。

那既非天花,也非麻风。

比天花更痛苦,比麻风更屈辱。

“难怪你对我置之不理,原来……”

阿玛刻的眉尖因笑而剧颤,毫无顾忌地显露着最锐利的芒刺,“原来……你在外边……还有别的女人呀。”

“什么?”

失声的是云缇亚。

海因里希反倒很从容。他慢慢整理好撕破的宽袖,重新盖上胳膊,表情没多大变化,兴许还更加轻松些。总算有个时刻允许他捂住心口。此前的冗长对话和囚室内溷浊的空气让他胸腔漫衍成一片泥沼,几乎胶住了那颗东西的跳动。他一直怀疑它是否已经沦为死物,不过手掌贴上去,似乎又探知到它在泥潭深处微弱地呼救。

“这是让哪个妓…女迷上了?不对……新圣廷没有妓…女的活路……莫非是暗娼?或者路边随便找了条狗……脏成这样你也不在乎,真够饥不择食的。”阿玛刻双眼逼仄如丝,“要不要我提醒你至今还保留着宗座侍卫的头衔啊……大人?”

“——你刚刚说什么?”

铁链挣动,阻止了他缩短与她的距离。云缇亚发觉自己竟然在笑,准确地说,是被某个雷电般的事实击中而引发的痉挛。

“你……和……他?”

他所指的两个人同时望过来。男人的面孔沉静而僵硬,像块岩石;女人略略一怔,但随即又一脸坦然。

“噢,是啊。”她说。

她将手递给海因里希,任后者扶她回到椅子上,半凝固的污血蹭了他大半身。

“他是我的情夫。”

阿玛刻微笑着,像谈论起天气和饮食一般自如,“当然……在他还像个人样的时候。”

她疯了。

云缇亚脑子里只有这个念头。

“你知不知道他的底细?!他随时有可能从背后捅你一刀!当年要不是他假意投降,珀萨也许不会冒险做出那种举动……珀萨是个正派人,但这家伙……”

“对我提起珀萨你就不感到……丝毫羞耻吗!我最爱的人被你葬送,你倒义正辞严叫我反省!这不关你的事!”她察觉他的痛楚,这除了带给她嫌恶,还另有一种阴冷的快慰。“我摔倒……陷在烂泥里……让狗咬了,都随我喜欢。我愿意走哪条路就走哪条,只要它最终通向你的坟墓。这都不关你的事!……你有什么理由来教训我!”

“因为他现在还爱着你呀,阿玛刻。”

海因里希淡淡地说。

手依旧按在胸口上,语声低闷,不过他相当清楚词句的分量。

“既然那时能用石子击落旗帜上的羽毛,也就能用暗箭瞄准你的头。他没有这么做,因为他还牢记着与你的情分;砍断你的手,重创你双腿,因为他不想杀你。把你变成废人,永远无法与叛军为敌,是他对你格外体恤,因为这样你才可以活下去。”他耸肩,瞧起来竟有点微妙的艳羡,“不管你如何对待他,如何咬牙切齿地恨他,都挡不住他惦念你,千方百计保护你,和爱你。”

阿玛刻的笑容彻底消失了。

她看看面前的男人,又看看云缇亚。被铁索束缚在囚室角落的刺客一言不发。

目光的成份在飞速变易,激烈、尖锐、迅猛动荡的神色轮转而过,又逐一溶解在她空洞的瞳仁里,终成一汪死水。

“……你是对的。”

她看茹丹人的眼神再也不像看待宰的牲畜。

而是一团扭曲、绞缠、奇形怪状的,自整个世界诞生以来最令人恶心的东西。

“我改变主意了,海因里希。我不想要他死。”

气息顿促,所剩不多的力量已快要耗尽,但她尽可能地维系着这段话的连贯。“我要他活着。从放出第一滴血到断气,这个过程实在太短。我要他活着,十倍、百倍地体验珀萨和我受的罪,每一次眨眼、呼吸和心跳的时间都被痛苦浸没,每一个刹那都像一千年那么长久,而死则是无可企及的恩赐。我要他知道他给我的一切,我都悉数奉还,包括这份情意:他为我留下了一条命,那我也得原封不动地报答他。”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三个人的内心活动是这样的

海:“你竟然把我出卖给这个傻逼!”

阿:“你竟然背着我勾搭上了这个傻逼!”

云:“你竟然真的勾搭上了这个傻逼〒_〒”

…………

下章有限制级,提前打个预防针,如果没有准点更新就表示作者在写的过程中被重创了Orz

☆、Ⅲ 蹈火(5)

快天亮了,湖面仍静得可怕。

海因里希站在桥柱旁等待。他凝视着的这片水域像一只漆黑巨眼,同时也在凝视上方的永昼宫和他。

距离阿玛刻遇刺已有两天。教皇没来探看慰问,也没第一时间责罚失职人等,而是当即传下话叫他交出被捕刺客。他交了傻子和操纵床弩的那个大块头的尸体,然而当时上百双眼睛都瞧见刺客是个茹丹人,这样顶不了多久。

一旦让教皇的亲信甚或其本人介入审讯,此前铺垫的一切都将失去意义。

颅腔里攒针似地疼,导致心念也时断时续。这种剧痛简直要向他证明思考对于他是一件何其奢侈的能力。他闻到从层层包裹的身体散发出来的腐臭味,不管洒几瓶香水都无法掩盖:死亡的征兆已提前降临,与他的意志在这截衰朽的身躯上并存,而他到现在竟还保持着清醒。他不知道以目前形势哪一方算是暂时的胜者,但最终结果显然可以预料。

他等着湖水给他答案,却只等来一个突兀的声音。

“大人。”

海因里希猛地转头,当看见对方照约定的那样掀开斗篷风帽、露出熟悉的脸孔时,被拧了一把的心并没有复原。“你来得太早了。”他极力掩饰不悦。

“您以前一直说,宁早勿晚。”摩根索有点莫名。新上任四个月的宗座侍卫长按理已经是海因里希的上级,私下里对他依然使用尊称。“何况这个点上守卫即将晨巡,我担心咱们的见面会让人发现。”

那正好直奔主题。“宗座最近都忙些什么?”

“瘟疫的事,伊叙拉将军的事,叛军的事。昨天前线的第三军有封战报送来,我没敢偷拆火漆,但宗座看完脸色很差。据说那个参谋出身的加赫尔刚一交阵就摔下坐骑被俘虏,另一种传言是他领着大队人马投降了叛军。以我了解,这群乱党不像纯粹的乌合之众,装备一般,补给却很充足,士气相当高,他们的指挥官奇袭起来挺有两把刷子。”

够那老家伙头痛的。急着要刺客必定是为了叛军情报,不过这样反倒有周旋的余地。“阿玛刻的统帅头衔快保不住了。等宗座弄清她的伤势情况,会立即把帅印转给别人,或干脆撤销她那群民兵的编制并入第一军。”尽管是个麻烦的疯女人,他眼下还需要她。“你得帮我拖延,说她没大碍,休养一段时间就好。放心,底下人怕担责任,恨不得层层隐瞒,不会主动捅出去。”

“您……是打算?”

“害怕吗?”海因里希微笑,双眼紧盯湖面,“别忘了你靠什么才走到今天这一步。我们做过的那些足以叫我们死一千次,难道你还满足于现状,觉得自己很安全?叛军兵临城下是迟早的。宗座一手点燃的火炬就快熄灭,我可不想陪着他变成冷灰。好好替你的未来考虑一下吧。”

摩根索欲言又止,终于,他的喉结动了动。“……半个月前,来了只信鸽,当时和总主教养的鸽子混在一起我没太注意,后来才知道是耶利摹帝国的回执。宗座昨天已经秘密调动了炽天羽骑,沿重兵把守的山道出城,不知是去接洽什么人,还是……什么东西。”

援军?联系起万安节期间帝国特使的来访,也不奇怪。“很有用的讯息,但别太紧张。帝国和舍阑人打得如火如荼,抽不出多少兵力,而就算半个月前从那边出发,到哥珊再快也得好一阵子。在此期间,你还有件……任务……”

喉咙一甜,急流炙热上涌,海因里希立即抬袖捂住嘴。他庆幸自己的袖子是深色的。

“您没事吧?”

“你给城里人……吹点风,手段要隐蔽。”他咳嗽着,“让和宗座私生活相关的传闻像瘟疫一样播散开,让大家都知道我们头顶上那位跟旧圣廷日夜嫖妓的教皇们没有区别。我已经掌握了他通奸的铁证,但……不能马上摆出来。民众的情绪需要酝酿发酵,需要一个积压、动摇的过程。即便是事实,也无法说服全无准备的人。”

“我明白。可您的身体……”

“一点小风寒,正有了个托病的借口。别靠近我……当心传染。”

“谢谢。”摩根索鞠躬,“您总是替属下着想。”

他很真诚。海因里希了解这个从第四军时期就跟随自己的心腹:不太聪明,玩不出多少花样,但也不蠢,至少没蠢到完全不清楚自身的处境。简直就是天生给人利用的那类工具。他的野心小得可怜——如果“安全地活下去”也被称之为野心的话。

“你活着并不是为了和宗座的新圣廷一起殉葬,摩根索。相信我,你可以得到远远……远远比这有价值的东西。”

新任侍卫长走了,这话仍在海因里希耳畔的风中鼓动。

他凝神屏息盯着湖水,忘记了焦虑。也许是刚才的话替他注入某种力量,让心里孤注一掷的猜想更加疯狂起来。刺客的目的绝不止暗杀一位统帅这么简单。水底也绝不会像那人说的,仅仅是个缅怀的地方。老练的暗杀者应该尽量避免波折,不会因为私情而扯上一条不相干的人命作为代价。

这其中必然有一个……重大秘密。

很可能是决定教皇国命运的秘密……

水面终于传来回音。年轻的监狱守卫冒出头,剧烈喘息,好一会儿才挣扎靠岸。“抱……抱歉……”他丢开干瘪的气囊,声嘶力竭,“我没……没找到石殿的任何入口。可是……”

海因里希接过他举起的铜制额环,那中间有个空的凹槽,刚好能镶进一块鹅蛋大的石头。

******

通往走廊尽头那个房间的路昏暗而漫长。云缇亚默数着沿途火炬投下的阴影,三十九,四十,四十一,它们犬牙交错,把狭长的走道肢解成一片一片。他脚步虚浮,并不完全是被两个彪形大汉拖拽的原因。对于瓦解囚犯的抵抗力,狱卒们的套路一向卓有成效,比如把人绑在长凳上,用厚厚几层布蒙住口鼻,然后往上面浇水。操作方便,没有外伤,却令人痛苦不堪。重要的是它往往能撬开意志的防线,鼻腔胸腔腹腔都浸满了水,这样反复之下,基本没几个受刑者脑子还能正常运转。

肺叶抽搐得像张揉皱的纸。只有连续地计数勉强可以将意识挽留下来,但过不了一会儿就被嘶咳打断。最后云缇亚决定不再想任何事。随着步伐踉跄,水迹形成各种难以捉摸的形状,不等他低头看清又由新的取代。

尽头的门开了。

狱卒一脚踹倒云缇亚,留下僵硬的关门声。他们似乎未得到进入这扇门的许可,又或许房间里有什么连他们也避之不及的东西。

“欢迎。”

海因里希站在一座铁处女旁边,回过头,朝茹丹人微笑。

“我的工作室。”

火在盛有烙铁和通条的铜盆中燃烧,照见周围设施。规格不一、用途不详的刑具罗列四壁,在云缇亚到来之前,它们是这间屋子的囚徒。他告诫自己不要张望,只直视仍裹着那身厚实衣装的海因里希,让其它一切都淡出视野。

“你还有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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