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混账家伙。豁嘴真想一铳管抽他脸上。这厮看上去高高大大人模人样,脑袋瓜子一点也不济事。“叫林子里的人快上!”眼见那小姑娘扶起达姬雅娜就往山下跑,装填子弹却颇费工夫。“连另外那个丫头也一并干掉,别让她溜回城里去!”一枪失手也就算了,这么多得力属下要连两个女孩也收拾不了,简直是奇耻大辱。
金毛连连应声,按原路返回,然而片刻后传来的是一声惨叫。豁嘴往地上啐了口唾沫,从小路绕到崖下的密林中,潜伏在那里的是一直等待他下命令的同伴——
他们都被绳索捆得结结实实,横七竖八倒在地上。
唯一站着的人是金毛,脖子上架了把剑,用狗一样的眼神乞求着他。
黑衣黑甲。豁嘴看清了架住金毛那人的装束。是“乌鸦”!以最快的速度将弹药塞进铁膛,可就在完成装填的瞬间,一排箭镞森然指准了他的后心。
“那东西打一次就得装一次,速率终究比不上连发钢弩,可惜了惊天动地的架势呢。”对面最粗大的枞树旁靠着一个人,同样是漆黑甲胄,即便他的部下在一边打着火把,也依旧看不清他头盔下的面容。
但豁嘴认识他的声音。
“听我把话说完,今夜你和你所有的同伴就都能毫发无伤地离开这里。否则,你这颗子弹只杀得了我一个,这些人连你自己恐怕都要被抬着下山了。”那人摘下头盔,银金色的长发顿时流泻下来,脸廓在火光下透出柔和却又犀利如刃的弧线。是的……是这个声音。和他的外表极不相称的声音。
豁嘴的瞳孔慢慢张大了。
“是要我一个人还是这么多心腹亲随和你自己的命,应该不难决定吧——艾撒克阁下。”
两年前墓园里那个青年副将笑了起来,声音泛着剑锋的光。
“快喝水啊,达姬雅娜!能喝多少是多少!”
现在靠抠喉咙呕吐已来不及,只能通过大量饮水来中和药性。劳伦霞小心扶着达姬雅娜凑到溪泉边,不时焦急回望。所有的疑问连缀成线,在脑海里渐渐明晰。“那人借着搬行李划破我们的水袋,又故意在车厢里点甘松香,为的就是我们向他要水喝……他不可能是侍卫长大人派来的!”
但山崖上放火铳那人又是谁?是特地来救她们……还是侍卫长的敌人?夜枭撕裂般地叫,她不敢再想下去了。只有逃。逃回城里,越快越好。可达姬雅娜……
我没事。达姬雅娜的指尖在劳伦霞手臂上挪动。
她中毒不深,意识还清醒着,虽然四肢很难使上力。快走,她写道。只犹豫了一刹那,她把一直贴身背着的琴匣解下来推进对方怀里。……带它一起走。
“傻瓜!”劳伦霞哑声叫道。要不是被紧张死死钳住了泪腺,她真的会哭出来——就连刚才为鲜血四溅的一刻所惊骇时也没有如此强烈的想哭的冲动。“……那……那儿好像有光,我过去看看,你躲这儿千万别乱动!要是守林员大叔,我就拜托他来背你下山!”
她朝丛林后那抹隐绰的光影跑去。枝叶沙沙,一只猫头鹰带着尖鸣飞起。
“你在帝国卡纲都亚行省一个沿海小镇出生,父亲是杂货商,母亲是船坞工人的女儿,巴特是你堂兄,曾在当地武僧教团修习。圣曼特裘七年,卡纲河闹洪灾,饿死了不少人,加上舍阑人很快打来,你们两个离开家乡,在帝国与教皇国边界上游荡,先后干过强盗、佣兵和商会接线人,一年后来到哥珊。圣曼特裘九年夏天,因在扫灭枢机议会一役中立下大功,带着荣誉跻身狂信团。此间种种细节,相信不需我赘述。”海因里希有意无意地叩击着手里头盔,一片死寂中除了他在说话,就只有它发出令人心悸的笃笃声。“艾撒克——”他笑,“这是你的名字。”
你真正的名字。
即便已自称献祭一切、舍弃一切,仍然暗暗藏在心底的名字。
艾撒克往后退了一步。他没有觉察这个动作让他更接近对着自己背脊的弩箭。恍然间他感到自己像是传说中的魔鬼,因为真名让人知悉而玩弄在对方的股掌之中。是的,名字,这就是他的一切。它代表着从那人口里轻描淡写道出的所有履历,以及它们所承载的记忆。家乡海滨蔚蓝的天空,老人们期待的眼神,荒芜的田地,皮包骨头的饿殍,磨亮的剑。蛮族将尖刀划过疯长着草的平原。两个愣头青从那片死亡之土逃了出来,邂逅了同样无家可归的茹丹人,除了必须用双手开辟的前路,他们一无所有。
“大佬……”是金毛夹杂哭腔的喊声。
大佬?现在轮到别人用这个词来称呼自己吗?那时的他老躲在身材魁梧的巴特后面,出主意放冷箭,操一口浓重的帝国方言;但现在,他已经可以用流利标准的古代雅语和通用语朗诵教典,文质彬彬,有头有面,除了那天生的三瓣嘴唇,他不比任何人差。他正在预想的那条道路上走着,风光无限,至于巴特——
他想起来了。
巴特已经死了。
他并不愿抛弃那些过去,然而当它们被对面这个人牢攥在手心时,他忽地发现它们已飞速旋转着远离了他。
“你怎会……了解得这么……”
海因里希微微扬起头,风声穿过枝条,似某种尖哑的唳鸣。“乌鸦是无所不知的鸟,因为它们以死人的脑髓为食。”
“……我一直以为它们只对宗座尽忠。”
“这个组织当初就是我向宗座建言设立的,恐怕你不知道吧?他们只听命于我,而我只听命于宗座,和你理解的并无差别。”光线转暗,侍卫长的眼神意味深长。“闲话少说,阁下。难得好好聊一回,我想让你见一个人。”
当看清楚被两个“乌鸦”拖上来的那人时,艾撒克又后退了一步。那人的四肢都被打断了,肩骨用铁索穿着,唯一能证明他还活着的是那双眼睛,死死盯过来的眼睛,如果目光能够引燃,艾斯克已经化成了一堆灰烬。是路尼。他认得这样的眼神,而眼神的主人也认得他。一种极致的惶恐从嗓子眼倒涌上来,堵住呼吸与喊叫。他举起火铳。
海因里希先他一步。钢弩从最致命的角度瞄准了他的头颅。
“没有意义。”侍卫长说。“你开枪没有任何意义。另一个证人也在我手中。”
确实。他发现不知不觉间早有一张罗网在自己脚下张开——或许就在他窥见海因里希亲吻达姬雅娜的时候。“你……想干什么?”齿缝里透着冷气,惶恐开始升格为绝望。
“合作。”
简单到不容怀疑的答案,吐出它只是弩机的弦扣慢慢收紧的瞬间。“你最大的敌人是刺客,我也一样。宗座已经给出期限,十天之内如果不能将刺客绳之以法,就叫我提头来见。宗座卫队不能直接参与调查,处刑者的作用也有限,唯有请阁下来帮我这个忙。我已想到了揪出刺客的方法,苦于力有未逮,愿不愿一起干,就看阁下的意思了。”
这话是认真的。艾撒克竭力稳住声音不使之颤动,他很惊讶自己在此时仍然试图维持表面上的冷静。“不是你做不到,大概是……不想亲自动手吧。”
海因里希无声地笑了。
“就算是吧。”他说,“想听吗?”
艾撒克明白自己别无选择。
“真正稳妥的法子只有一个:搜。三天后宗座举行升塔礼,届时万人空巷,正是放手来干的时机。刺客和他的同伙就算不准备行动,也必然在城内密切关注典礼,只要果断封锁城门、控制住民众,配合搜查,他们就插翅难飞。每一座房屋,每一间阁楼与地下室,每一个马厩、牛栏的草垛,每一面墙壁的夹板,每一条通往河流的下水道,哪怕是每个人身上——除了宗座所在的晨塔,任何有可能藏匿刺客的地方,该拆的就拆,该烧的就烧,该清扫的就清扫,连一根鸡毛、一丝蜘蛛网也不能放过。你们葵花有二十万人,短短几天把哥珊整个翻过来,不在话下。我可以保证至少阿玛刻将军的部队不会和你们为难,必要时还能收拾残局。”
……再没什么想法比眼前这个更大胆,或者说疯狂。“那么……如果这样还搜不出刺客……”
“没有‘如果’。”海因里希说。
他端着钢弩的手臂如同岩石雕成,直到此刻也不见丝毫微颤。“不允许‘如果’。必须有人死,阁下。即使那不是刺客,也必须有人来承担民怨沸腾和宗座出塔后的暴怒。这也就是我来拜托你的原因——两个人背水一战,总比一个人在死路上走到黑要强。”
艾撒克突然笑起来。
冷汗将他的头发粘在脸上。裂成三瓣的嘴干涩地绽开,让他看上去像个在马戏团呆了一辈子却发现自己连条狗都驯服不了的小丑。
“你在害怕。”他粗着脖子道,“你也怕掉脑袋——”
声音在一刹那间猝然上扬,剧变成惊叫。如同窒息濒死的人徒劳地撕扯喉咙一般,他胡乱向空中挥舞火铳,却似乎忘了怎么开枪。黑暗里传来异响,然而那不过是一只猫头鹰尖鸣着掠过树林。
短暂的僵寂被打破了,是海因里希轻笑出声。他的笑对艾撒克来说,犹如地狱。
“我的确害怕。”他说,“人人心中都住着一个黑影,名为恐惧。”只是有些人很聪明,不会让它吞噬自己。而在对方被汗水糊满的扭曲面孔上,他看得出,这个葵花已即将被心里的黑影所征服。“跟我合作,艾撒克。我们的盟期可以持续很长。否则,你尽管开枪,我的部下会杀光这里所有人,然后告诉审判局,你就是刺客。我就算死,也将成为哥珊的英雄,为宗座哀矜,众人膜拜。”
…………火铳极缓慢地放了下来。
“你得答应……我一个条件。”艾撒克拼命用站立的姿态来让自己瞧起来仍有讨价还价的资本。“我要这家伙永远闭嘴。”
他指着路尼。
“没问题。”回答很干脆。“这本来就是为盟友特意准备的赠礼。阁下要是愿意,可以现在就接受它,以验证我的精诚。”
“——还有那个女人。”
“那个会写诗的茹丹女人。”见侍卫长脸色忽变,艾撒克又补充了一句。从对方的沉默中,他如愿地找到了某种报复性的快慰。“只有她死,我才能彻底心安——怎么?你好像不太舍得?”
海因里希在火光下注视着他。良久,他再度露出微笑。
“行啊,”他说,“反正她对我已经没价值了。不过,那得在事情办完之后。”
好极了。艾撒克想。这是他期望的答案。他感到自己每一根骨头缝里都在笑,尽管上一刻它们还在巨大的黑影下瑟缩地抽搐。……墓园的那一夜像刚才那只猫头鹰一样在他头顶盘旋,但很快,它会从这世上、而不光是他自己的记忆中抹去。那些黑暗里肮脏交换的秘密与私语,自始至终都不曾存在过。笨蛋。在他向这个胆敢胁迫他、拿他当枪使的小子脸上唾满口水,把今天令自己咬牙切齿的一切悉数归还之前,他要告诉他——除了它们,没有任何东西能令我恐惧。
没有任何东西能令我恐惧。
“成交。”他说。
海因里希将寓示着共识达成的信物递了过来。那是一把刽子手专用的死刑之剑,剑脊厚实,适合在木砧上一击斩断某个倔强的脖颈。
“成交。”
艾撒克接过它,走到几乎已不成人形的前枢机主教面前。路尼的头被按在一块岩石上,但他的双眼依然死盯着这个狂信徒,通红的视线森寒碜人,犹如狮子身上鲜血淋漓的伤口。剑柄有些滑,艾撒克意识到自己手心已经湿透。一剑把这颗头颅砍下来,本应是轻而易举的事。
……没有任何东西能令我恐惧。
剑锋扬起,唳叫着挥下——
“谁?”海因里希陡然喝道。就在这一霎,利箭已从他手里的弩机上脱弦而出,射断了矮树丛旁一根乔木的细枝。艾撒克脑海瞬时一白,然后才听见那一剑空空地劈在石头上的声音。本能地返身,举起火铳,然而在找到要瞄准的对象之前,双腿再也承受不起今夜情绪的激烈波折。就像一根绷得极紧而断裂的丝线一般,他软软地倒了下去。
树丛后那个人也因为失去支撑之物,扑通一声倒地。火把与“乌鸦”的弩箭封住她逃跑的去路。吃力地爬了起来,月光为她的面容撕去最后一层掩饰。仿佛无处可躲的珍珠,由于蚌壳被生硬地撬开而无助地裸裎于一道道目光之下。
那是个女孩。
“劳伦霞。”海因里希说。
从这语声里听不出有关他内心的一丝波动。仅仅是表示他认出了她。
劳伦霞睁着眼睛。纵横的月影,半死不活的人,黑甲男子手中寒意逼人的武器,以及对准她的那根黑漆漆的铁管——她是早该逃的,在意识到这些火光与人声并非来自守林员时就该离开,或者至少在剑光挥下时捂紧嘴不使之漏出一丁点惊叫。但她只是单纯地想倾听这个声音,为此她忘却了自己的存在,忘却了所有。
虽然它现在这般平静且坚硬,像是大块灰岩筑起来的墙,上面钉满了她痴心乱想的骸骨。
(当它说出那声“行啊”的时候,也是这么坚硬得令人绝望吗?)
一旁那个吓瘫了的人又把铁管向上抬了抬,但劳伦霞视线里已没有他。
“你真的……”她知道这句话一旦出口,很多东西都朝着等候它已久的轨迹飞快而去,再也没有回头的余地,“真的要把达姬雅娜……”
海因里希很久没有发出声音。女孩等待着。她并未意识到,这样悠长的沉默,其实只是她眼睫交合的瞬息。
“劳伦霞。”终于他说。很明显,这次是在呼唤。“过来,到我身边来。”
他把空了的弩机交给部下,向她伸出手。声音重新软化到她所知的温柔,脸在火光下微笑,那堵墙哗啦啦地垮塌了。在教会医院那个苍白的摆着鲜花的病室里,他同样向那个女子伸出手臂。到我身边来。没有谁会伤到你们。
劳伦霞清楚听到胸腔内的撞动声。即便已屏住呼吸,但它仍然超乎她想象的剧烈。这让她无来由地想起很小的时候和弟弟捡回一只受伤的雏鸽,怕被父亲发现,紧紧用裙子捂着。它在她裙兜里扑腾挣扎,当她再捧出来时,已经失去了生命。是时她还年幼得不知死亡为何物,只记得当初捂紧它时,恐惧牢牢地攥住她的心。现在,这只雏鸽就在她胸臆之间,任凭怎么捂,也平息不了它的挣动。
到我身边来。
那一刻的达姬雅娜,无比自然地握住了向她伸来的手——那一刻,她是嫉妒她的。天知道怎么会有这种可怕的感觉。思绪不着边际地溢开,她用力捏住了自己心底那只鸽子。某一瞬间,她如此希望它快点死去。
……最终它静了下来。
她一遍又一遍在意念中擦抹着达姬雅娜当时的动作,直到最终耳边和心里都不再传来任何声音。
可她的手,不知不觉中抬起,重复了那道轨迹。仿佛这个下意识的举动能给她带来力量,月色中的阴翳拂过眼睛,所见的影像反而更加清晰。包括坚定得足以信任的手臂,在轻盈的语声中漂浮起来的笑容;包括他的瞳仁,淡如清水,但就像她曾经留意且写入诗歌的那样,在微澜晃动时会折射出湖泊般湛蓝的底色。
笨拙地,如同要触摸那抹颜色一般。
她向前迈了一步。
作者有话要说: 海因里希的战术,大抵类似于那个“比尔盖茨女婿”的故事:
老爹:“儿啊,我给你找了个媳妇。”
儿子:“不要,我自己找。”
老爹:“但她是比尔盖茨的女儿。”
儿子:“啊!既然如此……”
老爹:“行长,我给你们世界银行的管理部门找了个副总裁。”
世界银行行长:“我们已经有很多副总裁了。”
老爹:“但他是比尔盖茨的女婿。”
行长:“啊!既然如此……”
老爹:“盖茨先生,我给你找了个女婿。”
比尔盖茨:“我女儿暂时没有嫁人的打算。”
老爹:“但他是世界银行的副总裁。”
比尔盖茨:“啊!既然如此……”
对应到文中,请自行脑补……
☆、Ⅳ 履冰(6)
夏依睁开眼睛。夜幕在他的视野里悠悠地悬着,那些焰火如同汇入海洋的河流一般消逝了。
凡塔坐在他身边,替他揉着头。“笨死了,”她笑,“谁叫你呆呆站在那里等马车撞过来。”
夏依张了张嘴,但没有发出声响。很久他才意识到自己其实是在傻笑。“我……好像听到那马车上……有姐,姐姐的声音。”
凡塔与他对视了片刻。
“不会吧。”她轻轻说。
他们在磨坊旁边的草垛上,看着狂欢的人潮逐渐落下去,钟楼、祈誓塔和教堂尖顶上空开始重归黯淡。黑暗旷寂之中,有微亮的星子开始隐现。
“已……已经快十年了。我知道她,她一直都在这座城里,可是十……十年都没见过面。”世界对他们是如此广袤,亦如此渺小,从此极到彼极不过是哥珊两座城门之间的距离。“刚刚刚才马车擦着我过去,我听到她在,在唤我,但声音一转眼就跟被风吹……吹走了一样。好奇怪的感觉……就……就像……”
少年仰头朝向夜空。一抹光痕映在他眼眸里,划过的同时已